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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卅二餐 ...

  •   女人的脸已经擦干净了,紧闭着眼也能看出曾是个清秀温婉的妇人。

      这是没能逃出雍州的老弱病残,一群人聚居的地方。不远处是座祠堂,隐约能听见小孩和妇人在里面乘凉的低语。

      猫儿掐住她的人中,大声喊了好几遍名字也不见动静。

      “曹妈妈,冬儿姑娘找你。”猫儿很是无奈,用手拍拍那女人的脸。

      他这一声,喊醒了不只是地上昏睡的女人,董寄辞猛地回头,三步并做两步把猫儿逼到了墙角。

      “你说小冬?她还活着?”

      此时林昭和董寄辞已经把逃跑的计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董寄辞卡着猫儿,那女人揪着他,三个人谁也不饶谁。

      “我认得你!你是董家的二公子!”那蓬头垢面的疯妇人一把扯住董寄辞的裤脚,嚎啕到:“小少爷,你把冬儿抱哪里去了,让夫人好找……”

      家里女眷多的地方董寄辞不常去,小冬临死也不到周岁,因此对于自家妹妹短暂人生里的这个奶娘,并没有很深的印象。那女人冰冷冷的手揪着他的裤腿,这使董寄辞反感道:

      “我不认识你,你乱说什么?”

      “你把冬儿抱哪里去了,小少爷。”那女人虚抱着一个孩童大小,不依不饶:“他们都说,你把她带去本家啦?是不是?”

      董寄辞心里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种阴冷的悲哀,他向后退了一步,那疯子的力气却格外大。

      那疯子偷偷摸摸地笑道:“你知道的,老爷平时不要我跟在府里,非要把我送去乡下。可我听说府上最近月钱又涨了许多,我就说要去看看冬姑娘,顺便要些钱来,谁知道夫人把我关在了门外……再然后,然后……”

      “就在那,好高好高的地方,嘭地一声!”

      “谁?”

      她像活见鬼一样失声尖叫,不知道此时这疯子眼里照出的是谁的影子,指着董寄辞道:“是你!是你!”

      “你死了,我看着的……那个蛮子,拿着一把长弓……不对,我跑了,侯府的门不知道谁开下来了。墙上,地上,树上,桌子底下都是血,冬儿要我抱,脸还是红扑扑的……”

      “是我带她走的……不,我没有带她,我……”

      “曹妈妈,你认错人了!”猫儿见那疯子扑在董寄辞身上,怕董寄辞再动粗把女人打伤,连忙拦住她,大声呵斥道:“我刚刚骗你的,冬儿姑娘早死了,你疯疯癫癫的别吓着客人。”

      “我没认错!少爷你说实话,你把冬儿带哪里去了?是不是藏到本家了?今年冬儿是不是已经出嫁了?啊?你说话!”

      “曹妈妈!”猫儿拦腰抱住妇人,解释道:“曹妈妈精神有些失常,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我不认识她。”

      董寄辞望着那女人的脸,但是实在回忆不出什么,不知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面前这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家仆失望。他把腿抽出来,重重地呼吸着,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望风了。

      “他是不是……?”猫儿悄悄问林昭,林昭点头。

      那女人的疯言疯语,猫儿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城里的人都当是耳旁风。可董寄辞对这显而易见的呓语却格外的当真,尤其对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小女婴的下落如此上心,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份。

      “回来好,回来好……你们有没有告诉宗爷?”

      “暂时没有。”

      “爷儿要是知道董家并不是无人生还,不知道该多高兴。”猫儿闭上眼,叹气道:“你们来的时候,怎么不说?非要遮遮掩掩的?要我说,天底下的人都不能信,只有咱们雍州城的大伙永远能护着他。”

      董寄辞那夜的剖白虽然两人意见不合,但林昭尊重他,所以林昭没说话只是笑。

      “姐姐,你们这是要走吧?”猫儿擦擦鼻头,朝宗明愿对战的方向望了一眼,“也好,这城里终究是乱的。爷儿他有些痴,他咽不下这口气,是铁了心要战死在这里的血性汉子。他不知道董家还后继有人,或许也是件好事。”

      “我知道你们船在哪里,这几天一直替姐姐守着呢,你们不放心我就替你们去把船牵来好了……”

      “牵来哪个?”

      一阵爽朗的大笑,只见一个少年将军赤面银甲,一手扶着鞍头,一手按住腰间的马鞭。

      满身铠甲银光闪闪,像只报喜的大喜鹊:“错怪你们了,那些齐人是追着粮草来的,我们刚刚已经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截下了粮船,还剿了几只弩,至少一个月之内大家伙好歹能吃饱肚子了。”

      他顺手从营地的火堆里捞起一只山芋,正欲送入口,见在场几人都愣住,把头盔摘下,介绍到:“我叫宗郁,幸会幸会。”

      林昭也只能硬着头皮赔笑,心想如今想再出城也难了。

      “明愿要我来找你们过去,他没想到你们能带这么多粮食进雍州,真是有心了,要给你们赔罪。”宗郁很熟络地招呼着其他人,“猫儿,喊着大家伙,今天中午开荤。”

      董寄辞和林昭对视一眼,之前和粜米的老板约定好的地点极为隐蔽,齐人竟然能追着这点线索寻到这里,而粮船靠岸处显然是两军交战的要地,都不由得捏了把汗。此时他们才想起来,刚刚独自一人去江边找船的雪芽已经离开了半个时辰,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

      祠堂是座一进深的大厅,方方正正的,四周原本挂着的字画或是先贤的画像,如今已经被毁得只剩下了一根孤苦伶仃的轴木。

      偶尔有风,穿过灰蒙蒙的窗棂,木棍一下下地敲在墙面上,落下一地白灰。

      祠堂的正中,有一张和旁边破败格格不入的大圆桌,四周却没有凳子,所有人都席地而坐。

      林昭和董寄辞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雪芽还没回来。”林昭说,“他不在这里。”

      董寄辞很苦恼地摸摸后脑勺,确实在这祠堂里没见到雪芽青色的脑壳。

      刚刚那个叫宗郁的年轻人,从箭筒里拎出一只中箭的兔子,笑着提给死鱼眼看。一面用尖刀指着上面几块肉,绘声绘色,说得人口水直流。

      宗明愿有些麻木地把那团淌着鲜血的活物推开,要对方赶紧拿走。

      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兔子,像是突然回光返照一样,从宗郁的手里挣脱开来,在地上疯狂地窜着,好似一团沾了朱墨的笔尖,在祠堂干净的地上画出张牙舞爪的血痕。

      突然一柄短匕首破空而出!

      林昭有些吃惊地看向出刀的董寄辞,董寄辞此时已经把手收回来,垂着眼睛坐在角落里正削一根长棍,好似刚刚出手的并不是他。

      雪白的皮毛簇拥着刀口,竟然没有血渗出来,刀没入兔首,离林昭只有三步之遥。

      “抱歉啊。”宗郁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林昭打招呼,过来想要把地上一刀封喉的猎物捡起来。

      “不要玩弄食物。”宗明愿淡淡地提醒道。

      董寄辞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就凭这句话他觉得或许宗明愿这个人并不完全是个莽夫,或许还有结交的意义。

      “兔可杀不可辱。”宗郁笑眯眯地认错道:“好,我给它一个痛快。”

      只见他一手捏着兔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慢慢把董寄辞的短刀抽出,为的是不让污血溅到周围人身上,倒也是个细心人。

      他一面揪着兔子,一面乐呵呵地闲聊:“兄弟刀法真准,吃完饭有没有兴趣和我比划比划啊?”

      宗明愿唰地一个眼刀过来,似是要自己这个满脸乐天的表弟闭嘴。

      董寄辞扬了扬眉毛:“可以。”

      他爽快地应战,心想这宗家少爷花架子摆一堆,基础未必有自己自幼习武来得扎实,再怎么也能打个平手。

      可周围人听见他的回答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叫董寄辞有些摸不着头脑。

      林昭在努力嚼着嘴里的兔肉。

      其实炙烤的兔肉的血没有放干净,被切成大块穿在树枝上,大粒的盐撒在表面,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这样难得的荤腥显得格外香甜。

      要以董寄辞的角度来品味,这顿用柏树枝熏烤的兔肉,肥而不腻,又带着一股松柏的清香。兔肉和鸭肉类似,却更加细腻;与猪肉相较更有嚼劲,与牛肉比较更加紧实,与弹牙的羊肉相比,则意外地柔嫩多汁,肉的纤维入口便散开,并不会在咀嚼的过程中卡住牙缝。

      可对于林昭而言,撇去路上吃的那盘猪头肉,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如此新鲜的肉类,第一次吃野味。野兔肉与众不同的柔嫩弹滑,给她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惋惜。

      这么好的食材,竟然只是简单烤了,竟然连血都没有放干净。要是能处理干净,哪怕简单烹调一下,绝对要比如今手中这串要好吃千百倍。

      宗郁对董寄辞很上心,估计是惦记着饱餐之后的切磋,不停地把烤熟了的肉和山芋递给他。宗明愿倒是异常沉默,吃完就离席了,并没和林昭两人多言语,也没有提及走失不见的雪芽。

      猫儿和其他几个穿得衣衫褴褛的小儿在祠堂空旷的地砖上扔着石子,少女与老人们坐在台阶的阴凉处低声说着乡音。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与和平沾不上半点关系的城市,林昭突然觉得这种岌岌可危的、微妙的安宁更让人觉得珍惜。

      宗郁穿着甲的时候,只让人觉得身材颀长。因为体量大,人又长得端正,即使站着什么都不做,都显得很有威严。

      此时他把身上的银甲都脱了下来,见董寄辞非常坦然地打着赤膊,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从善如流地脱下了内甲。

      “肉搏?不用武器?”宗郁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董寄辞点头。

      “不要给我惹出什么是非。”宗明愿嘱咐道。

      董寄辞身上伤痕此时已经变成了一道道的浅棕色的痕迹,因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青春期特有的精瘦使他与面前壮硕如玉山的宗郁比起来有些滑稽。

      “今年多少岁?”宗郁显然有些轻敌,抓起一把土,把手心的汗液都擦干净之后,摆出搏斗的姿势。

      “虚岁十七。”

      “好小子,比我小五岁。”宗郁咧嘴笑道:“那我让你五招,你可要抓住机会。”

      董寄辞没说话,做了一个向右的假动作,宗郁下意识想防住,猛地被董寄辞抵住了胸口。

      董寄辞是像靠头撞对方一侧身体,趁他重心不稳时,利用巧劲,将对方掀翻在地上,可是他比起宗郁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被对方全方面的碾压。

      “方法对了,可是不适合你。”

      宗郁顺势压住他的脖子,身子一旋,整个人便压在了他的背上,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但并没有恶意地扯住。

      两人几乎是在一瞬间分出胜负的,董寄辞还想挣扎,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突破点。

      “遇到这种情况知道该怎么办吗?”宗郁提着不断挣扎的少年,“你要用力折我的小指,直到我松手。”

      “那是损招。”

      “成王败寇,我不觉得那是什么损招,赢了才最重要。”

      趁宗郁微微放松的时候,董寄辞一脚踢在他的脚踝处,那处是人极为薄弱的地方,在对方吃痛退后的时候,一把抓住宗郁的胳膊,一个侧摔。

      当然,他力气不够大,只能抱着对方摔,两人摔在庭院原本种植芍药的花坛里,土地柔软,凌乱无人打理的花儿被碾碎了,落在董寄辞的脖颈上,他打了个激灵。

      “唯有胜利才是搏斗的最终目标,无论什么手段都不能放弃。”

      宗郁有点好为人师,被董寄辞反制住丝毫没有任何不快,反而欣赏地劝道:“你看,你踹我一脚不就能破局了吗?还有什么招数,快使出来吧。”

      他这样轻易的语气,对血气上头的少年而言,无疑是一种挑衅。

      董寄辞的脸涨得通红,对方还盯着那悬着的巴掌,煞有兴趣地问道:“要揍我吗?能不能快些。”

      “我不揍已降之人。”

      “敌人会杀已降之人。”刚刚还笑吟吟的宗郁,突然没了表情,抓住董寄辞,强迫对方捏住自己的脖子:“要是这就是战场怎么办……你也要学会去杀他们,因为他们不配为人,他们活该。”

      林昭不懂搏斗的规则,不敢轻易上前拉人。

      一旁沉默观战的宗明愿弹了弹烟斗,跃下桌子的时候,身上的锁子甲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你起来,我来成全他。”他把烟斗递给董寄辞,一脚踩住地上讪笑的宗郁:“你在乱教人家什么?”

      宗郁反笑道:“连玩笑都不能开了?”说着自己就爬了起来。

      猫儿走过去和宗明愿耳语了几句,宗明愿说:“我早已知道了。”

      “有个假和尚把一切都和我说了。”

      他刻意咬重了“假”字,又恢复了初见时那那副欠揍的冷笑。

      “雪芽去哪里了?”林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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