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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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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人类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有人答:在第一只猿拥有智慧的时候。有人又问:那拥有智慧的标志是什么呢?大家众说纷纭,各种假说层出不穷。我同意亚瑟.克拉克先生的说法,智慧诞生的标志,是谎言的诞生。
而我在想,让人类成为高级动物,更无法缺少的一点是,人类发明的伟大的欺骗术,甚至可以蒙蔽自己。
而此刻我们可以谈论一下爱情发生的根基,我想这与谎言脱不了干系。
所以在那一刻的愤怒、不解与失望当中,我姑且把我能理解到的常荞对我的感情看作是一个谎言,不然我也无法找到勇气在我即将告别她的那一刻,踮起脚尖去亲吻她。
当时我的大脑空空,一种欲望袭至全身,我迫切地想要去印证什么东西,然而我知道结局会以失败告终。但那时我感觉不到了我自己的存在,一种原始的意识趋使着我贴近她的嘴唇。我感受着她紧闭的双唇,很有意思的是,现实当中的吻竟与我梦中的触感无异,不过是皮肤之间的短暂触碰,就像是孩子亲吻自己的母亲。
我后来回想起来,仍不愿意承认这就是我的初吻,没有颤抖,没有战栗,没有处子失去童贞之后那般的魂不守舍,一切照旧。我甚至在松开她之后看了下手表,计算了一下回家的时程。
不好,夜已降临,晚饭时间已过了一半,我得连走带跑地赶回家去。所以我丢下愣在原地的常荞,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跑去。
我听到她喊我,她没喊我的名字,也没喊我的昵称,就是“喂”了一声,好像是提醒陌生人捡回他的钱包一样。而我确实停了下来,转过身去看着她,她的面孔在小院昏暗的灯光下模糊不清,我不太确定我究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什么,而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从那一刻起,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的时间不再呈现静止状态,我能清晰地听到它们从我耳边飞逝而过的声音。
她就是叫住了我,再也没有说什么,于是我走了。
后来我和阿江出去吃冰的时候提起了这件事,她把刚吃进去的西瓜冰沙噗地一声又喷了回去。
“恭喜你,徐景何。”
我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她没有对你生气,说明她是对你有感觉的。”阿江用手指比划着一个范围,我想她是在向我形容常荞对我的“感觉”的大小。
“我想她不是没有生气,”我抽出纸巾去擦桌子上的冰沙,“只是她已经原谅我了。”
“悲观主义大师,请拿出一点自信。”阿江摆出一副贼兮兮的表情,“你还不错啊,一点也不差的。”
“嗯,我知道。”我看着窗外,没怎么在意阿江究竟说了什么。
“如果你想要有所突破,”阿江拿一根手指指了指我的鼻子,“你就得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干嘛,”我瞥她一眼,“霸王硬上弓不成?”
“有何不可?”
“祖宗我谢谢您,求您闭嘴吧。”
“徐景何我跟你说,”好的嘛,开始跟我讲人生哲理了,“你的前半生就是太乖,以至于错过了太多的美好的事物。这个世界上不是一味听别人的话就可以过得很好的,你要去想想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好的,懂。”我看到一只蓝色的鸟飞过,我从没在这里见到过这种鸟,我一心都在想它是从哪儿飞到这儿来的。
“所以你知道你要干什么吗?”
“你说。”
阿江凑到我的跟前,冲我打了个响指。“再来一次。”
“怎么,”我回过神来,“小桑那个时候这么追你的吗?”
“倒也不是。”
“那你有什么好说的。”
好吧,我承认我糟糕的态度,并在下一秒立刻跟阿江道歉,她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小妹,真正牛逼的人从来不道歉。”
我双手合十做出膜拜的姿势,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阿江和常荞真的是前世姐妹。她从来是个很酷的人,仿佛什么都懂,仿佛世界尽在她的手中,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所有人都愿意把一切秘密与她诉说。我很高兴她能在她忙碌的暑假中抽出时间在这个刚出梅的干燥的下午和我一起坐着这个路边冰店里,听我讲我无趣的爱情故事,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感谢她。
“你以为爱情是尊重吗?”阿江突然放下玩笑的语气,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认真地说着一件事情,“爱情是相敬如宾吗?开玩笑。”
“爱情是争取来的,像是考试一样,你知道吗?你自以为是地尊重他人的幸福,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我和小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和我说过关于我们未来的事。”她笑了一下,“很奇怪吧,十八岁之后,我们就到了要考虑未来的年纪了。”
“我当时和他一起想了很多可能性,后来觉得大部分都不太好,于是就不讨论了。哈哈哈。”
我托着腮看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想看见的东西,闭上眼睛,好像它们就能消失了。人们唾弃这种人,但我敬畏她。
“所以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东西,你无权去讨论它。你先去做了,它们真实发生了,后果真的出现了,你再去考虑这是否值得吧。”
阿江去付钱了,我看向冰店内屋墙壁上的日历,转念一想,成绩马上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录取通知书了,然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会向过往的所有人告别,可能剩下的我的一生里,我们就永远不会再见面。时间过得好快,我又回想起那个吻,突然发现很多事情的结束就在转瞬之间。
下一秒我几乎是冲一样的往常荞家里跑去,阿江在我身后大喊说我去哪,我回复她,去找一个人。我觉得她是能理解我的。
我冲进常荞家门的时候,她妈妈正在一楼整理桌子,我急停了下来,向她问好,然后又飞速地朝楼上常荞的房间跑去。当我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她转身看向我,我无法形容她脸上的表情,有点类似于我们初识那一天时的尴尬和不安,在那一霎那我突然忘记了我该说什么,我想我在那一刻肯定很滑稽,双手颤动,眼神飘忽,晕头转向。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常荞叹了口气,还是先开口了。
“你在看《莎士比亚》吗?”
我完全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这么说,我只是瞥到了她手上的《辛柏林》,脑子突然蹦出了个莎士比亚。
她耸耸肩膀,向我摆了摆手上的书,表示默认。
“你记不记得罗朱里有一句话,如果你爱我,就请你诚意地告诉我。”
常荞显然是被我弄晕了,她先点了点头,后又使劲摇头。“所以你要说什么?”
“如果莎士比亚先生说的是对的,那么,我先向你道歉。”好吧,我发现我一生最重大的工作就是在为自己做过的无论是错事还是对事道歉,“我没有诚意地告诉你。”
我没有说我爱你,我也不会说,我还配不上这么对她说。但我想她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的。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常荞确实是笑了一下没错。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
好了,作为出题人的我现在被反将一军,而我还被困在这道阅读理解题里死活都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是这半个多月的休假让我的脑子开始僵化,已经无法运转思考她说的这句话的逻辑与心意。
所以我开始想罗朱,几百年后人们重新审视这段爱情,开始批判它为年少时的狂热的冲动,而非爱情本身。我对此存疑,或许是我们自认为懂得太多,便自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概念都得是复杂得要命,这样才比较符合我们傲慢的自尊。
如果我接下来的日子会因为这个吻而变得充满悔恨与遗憾,那我认为夏天才是那个罪人。
这一幕其实是很好笑的,后来回想起来,我像是饿虎扑食一样朝她奔去,用惯性将她推倒至床上,我扣住她的脸去吻她,她的手像是溺水一样的扑腾,但好像没有推开我的意思。
我脑中想着少年柔道里面的姿势,用我的腿去摁住她的腿,不让她有机会坐直身子。我连吻带啃的,我承认,这个吻和第一次一样,不是很美好,好像我做什么事都会失败一样,我带着我的挫败感和本能上呼吸换气的意识,松开她的唇,向左躺倒在她的身边。
恼人的苍蝇,一会儿撞着纱窗,一会儿盘旋在我的耳边,以至于扰乱了我对与这个夏日午后的大部分印象。我喘着气,像是拳击台上被击倒的拳手,四仰八叉地瘫躺着,等着什么人来给我怜悯。常荞很善良,她在我快被裁判判定输掉比赛的时候靠了过来,侧过身子跨坐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脸颊贴我很近,我半咪着眼睛看她。“首先,我的胯现在很痛。”
“对不起。”
“第二,我的嘴唇也是。”
“抱歉。”
“第三,接吻是一件需要学习的事情,显然你还没有入门。”
“是吗?”
“是的,但你很幸运,我愿意来教你。”
“那你来吧。”
“可是在这之前,徐景何,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吧。”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没关系,说什么都没关系。
“你是个很好的人,景何,你太好了。”她扶住我的肩膀,“你知道,发生那件事以后,没有人再愿意跟我说话,只有你一如既往地待我。”
“嗯。”
“你是我很好的朋友,真的,除了你之外再找不到另一个人会这么对我了。”
“谢谢你这么说。”
“但你跟她,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
“所以我不能像,对待......”常荞停顿了一下,“对待她一样地对待你。”
“哦,好的。”
其实在常荞向我阐明她的态度之前,我也曾不抱希望地想过,既然我们都彼此明了,她能不能够,为了让我稍微开心一点,来骗一骗我。告诉我一些关于喜欢和爱的话语,告诉我说,其实我也像你爱我一样地爱你,这个世界因为有你而变得很美好。那些花哨肉麻的俏皮话,多么应景,多么美妙。
但她没有这么说,相反的,她没有这么轻易地降心相从,她保持了她的诚实和骄傲。从刚才常荞对我说的话来看,其实她真的明确地将我拒绝得一干二净,没有给我任何机会,而我一败涂地。但伟大爱情的根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谎言,既然她不愿意骗我,我还可以骗我自己说,至少在那长长的过往中的一秒,她曾有过勇气,有过信念,也有过冲动,来稍稍地爱我一点点。为了这一刻我愿意用我剩下的全部来报恩。
“所以你没关系吗?”
“我没关系的。”
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常荞的舌头的触感,也就是在这一次,似乎是有一股电流一样穿越了我的整个颅腔,她的舌描画着我的嘴唇,我浑身僵硬得一动也动不了。
她皱起眉头看我,单手捏住我的下颚。“舌头给我。”她说。
我听话地伸出舌尖,她把它卷进自己的口腔里。我的身子现在像是有火在燃烧,我迫切地希望能有一场雨,不然我迟早要被这团火焰燃成灰烬。
窗外的风吹过叶子,哗哗啦啦地作响,我误以为真的在下一场雨。我靠在常荞的怀里,抬起头去看了看外面高照的艳阳,突然感觉有点失望。此时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感席卷了我的周身,我很担心这一切即将结束。
我依旧难以确定我是否是拥有了常荞,因为我曾经觉得常荞从来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连陈沂也不行。可此时的她是如此乖巧与安静,我抚摸着她裸露的手臂,她就搂住我的腰作为回应,如果这就是相恋的感觉,那着实不真实到令我难以相信。
我突然觉得比起恋人她可能更想成为一个导师,就像过去教我骑自行车一样,教我怎么接吻,教我怎么长大,教我怎样在这个无聊而漫长的盛夏里尽可能地取悦她。而我不在乎,我不再对此斤斤计较,我只是想要她,想要她就这样永永久久地停留在这里,想要就此一睡不起,就算醒来后,世界也就只会剩下我们两人。
有些人费尽周折地想要去收获一些有可能永恒的东西,过去的我对此不屑一顾,可如今却对他们充满了共情。
于是我又一遍地问了她这个问题:“你还会走吗?”
夏天里的一切都和野狗与蚊虫一样昏昏欲睡,摇摇欲坠。她的答案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
“不知道,随它吧。”
多年后我回想起来,很多问题,常荞自始至终都没有给我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