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几千重》遛弯的鱼

36、账册今何在

　　“大人如此神色，可是出事了？”柳敬焦急地问道，匆匆站了起来。

　　“之前大水，县衙被淹，洇湿了不少账册。本官吩咐了人将那些账册摊开来晒干，又命人誊写了一遍，之后便将那些账册放在了账房。那账房原是孟先生在管，可前日孟家老太太突然离世，他便将账房的钥匙交给了一个新提拔上来的管事先生。”孙辽成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道。

　　如此节骨眼上，账房管事突然换人，任谁都免不了多想。

　　“誊写的账册，可是与旧账册放在一处？”宋榆问道。

　　“确是放在一起。不过，也不全在一处。”见几人不解，孙辽成面带尴尬地解释道，“本官的夫人不怎么会管家理事，小女已经十五岁，眼看便要说人家。这做人正室的，账目之事自然需要清楚明白，本官便从账房拿了些许账册，给她参详参详，免得日后摸瞎。”

　　“大人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了。只是此事恐怕不宜声张，端看幕后之人接下来如何做吧！”山长安慰道。

　　“也只能如此了！叨扰了这许久，便不打扰喻公子了。告辞！”孙辽成叹了一口气，精气神泄了不少。常年笔挺的背脊，渐渐有了佝偻之态。

　　山长深深吐了一口气，转而劝她道，“至多半月，便要启程去长安参加会试了。你真不准备赴考吗？”

　　“先生，官场凶险如斯，学生可不想把身家性命赔进去。”宋榆摇头笑道，意有所指。

　　“以你的心智，何惧那些阴谋算计！况且……”山长不甚认同道，终是未将况且之后的话说出来。

　　官场凶险，于大部分的人来说确如此，但绝不包括眼前的少年。

　　如孙县令这等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吏，都未曾看透的问题，她却能轻而易举便抽丝剥茧，将对方的谋算推出个一二三四来。这等心智，又岂是寻常人能算计得去的？

　　他的心底千回百转，宋榆却只是浅笑，“先生，学生又不是孑然一身之人，家里还有八十岁的奶奶呢，哪里能让她老人家担心。”

　　不甚诚恳的借口。

　　山长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你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夫也懒得说你。”

　　自从西山学院的名望一日胜过一日，他便知道自己说服不了眼前的少年。如今之所以劝他，也不过是抱着万一的希望，老生常谈罢了。

　　果不其然，宋榆不过是拱手作揖，“学生多谢先生成全。先生难得来道观一趟，今日有新鲜的莲子，先生用过晚膳再回学院吧！”

　　“也好！”山长点了点头，随她去了福寿道观空置了许久的膳厅。

　　水患之故，稻子欠收，莲荷这等新鲜的食材，反倒并未受什么影响。

　　暑气日重，青壮妇孺忙着抢种下一季的稻子，有那无人管束的稚童，便自顾下到荷塘戏水摸鱼，或是采摘些莲蓬回来。

　　白露从集市路过，不过花了几十个铜钱，便买了一大筐的莲蓬回来。

　　白嫩嫩的莲子，一粒粒被剥了出来。鲜甜爽脆的莲子，被黄大娘子做成了银耳莲子羹，吃起来很是软糯清爽。

　　山长吃得很是知味，宋榆便吩咐白露拾掇一份出来，给他回西山学院时带走。

　　却说福寿道观里的一顿晚膳，吃得宾主尽欢。余杭县衙里，孙辽成已是勃然大怒。

　　看着空荡荡的账册匣子，他指着新提拔上来的账房管事，手指惊怒地颤抖不已。

　　“给本官搜！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账册给本官找出来！”孙辽成不假思索地怒然道。

　　衙役们纷纷答应，正要夺门而出时，柳敬止住奔忙的众人。

　　恭敬地见礼后，他往人少处挪了几步，欲言又止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吧！”孙辽成冷看了他一眼，收敛些许怒火，随他移步到无人的凉亭。

　　俩人共事十余年，柳敬从未在公事上出过什么岔子。正因如此，孙辽成才愿意给他几分颜面。虽然心中怒火正盛，倒也不曾迁怒他半分。

　　看了孙辽成一眼，柳敬小心翼翼地在心底思量着措辞，好一会儿，他才满脸沉思地说道，“下官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揣摩喻公子说得话。大人可还记得，下官曾问他，一动不如一静是何意？”

　　“自然是记得的，可那位喻公子并未解释什么。”孙辽成冷静少许。发现账册果真被盗之后，他对少年便多了几分由衷的敬畏。

　　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压抑住如海浪般翻滚的心思，却始终不曾想过登门求助。

　　“不，他解释了，只是没有明说。”柳敬摇了摇头，见孙辽成满脸诧异之色，不由得细细地解释道，“他曾问过大人，新誊写的账册是否与旧账册放在一处。下官特别留心过他的表情，大人说不全在一处时，他面上的凝重散了不少；等山长说出大人无心插柳时，那位喻公子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淡然。”

　　“这是何意？”听柳敬如此说，孙辽成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下官便想起他说的，幕后之人的目的，是将大人推向朝廷的对立面。窃取账册，自然是幕后之人的手笔。范大人要查账册，大人手里若没有了账册，自然会心急，他才有机会煽动得起百姓与范大人对抗。可是，倘若大人手里有账册，那么心急之人便会变成了这幕后之人。”柳敬胸有成竹道。

　　孙辽成关己则乱，遇事自然没有他来得冷静理智。

　　“你是说，娴儿手里的账册？”孙辽成立时便反应了过来。幕后之人的这一局，做得滴水不漏，几乎将他逼入维谷。要想反转局势，女儿孙娴手中的账册，便是唯一的筹码。

　　“大人不若明日便派人去驿馆给范大人送账册，就说账册正在整理，先送一部分过去。”柳敬建议道，“不论多少，只要送去的账册是真的。幕后之人一计不成，必然会有所动作。大人正好借此良机，在县衙守株待兔。如此，顺藤摸瓜，必能将被盗的账册寻回来。”

　　“此计甚好！”孙辽成点了点头，满意地捋着长须。回转到账房时，怒火已经尽数消失。

　　只见他浑不在意地说道，“幸亏柳大人刚才提醒，本官才想起府里还另存了一份账册，明日正好整理出来，给范大人送去。不过，虽然没有耽误本官的大事，但账册遗失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账房管事有失察之责，来人，将他拉下去打二十大板，先关进大牢，等事情查清了，本官再行定夺。孟先生前脚才走，后脚账房便失了账册，柳大人，明日遣人去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本官这账房缺了他还真不行。”

　　“是。”柳敬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与孙辽成对视一眼，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余杭县衙的这番动作，从怒涛汹涌到风平浪静，不过是发生在一盏茶的功夫间。余杭城南的一处院子里，却是响起了暴怒之声。

　　“废物，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一个响亮的巴掌，被甩在一名发髻凌乱的男人脸上，瞬间便在男人蜡黄的脸上留下一道深紫色的印记。

　　施掌之人的力气之大、火气之盛，便可想而知。

　　被扇了一巴掌的男人，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掩饰住眼底惊涛骇浪般的不驯。

　　“不过失手一次罢了，何必动怒？”另一名幂篱遮面的人，浅浅一笑。对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挥了挥手，“谅你是第一次，我便不怪罪了。以后做事当心点，你先下去吧！”

　　“谢大人！”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脚步慌乱地往外退去。

　　直到男人离开，施掌之人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啜了一口清茶，略有些迟疑地道，“你说，孙辽成手里，到底还有没有账册？”

　　倘若真有一份，此前的布局便前功尽弃。

　　“有没有账册，明日便知。”之前劝话之人淡定地说道。见他面色难看，不由得轻嗤一声，“不过，他有没有账册，又有什么要紧？”

　　“倒也是，不过蝼蚁般的东西，主人一根手指便能捏死，确实不需为他多费心思。”那施掌之人点了点头，仿佛醒过神来，“我等只要把主人吩咐的事情办好便成了。”

　　施掌之人说完，那劝话之人也跟着沉默了起来。

　　心中有了定夺的孙辽成，虽然还有些忧心，面上却是完全放下心来，仿佛真的胜券在握。

　　余杭驿馆之中，常乐捞起范潜的袖子，看到他恢复光滑的皮肤，彻底放下心来。

　　“喻大公子为人虽然嚣张了些，他的药倒是好用。大人此番起的疹子，一日便全消了。”常乐随口念叨道，回头说起余杭县衙的事来，“大人，你说孙大人手上，到底还有没有账册？”

　　“明日便知。”范潜笑容淡淡地说道。心底却想着，即便手头有账册，恐怕那账册也是有所蹊跷。

　　一个人面对失物的第一反应，往往才是最真实的。孙辽成虽然在柳敬的劝说下，平静了下来，但他最初的惊怒，却也是无法掩饰的。

　　相比探听到的结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不过，账册是否有失，于他来说实则无关紧要。毕竟他的目的，并非是真的要查河堤款的账目，而是要引出幕后主使。这些话，却是不需跟常乐详谈的。

　　“这位孙大人的办事能力，也着实堪忧。”听他如此说，常乐忍不住摇了摇，“从满城传言到账册被盗，大人来余杭才多久，便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

　　“他虽然智计不足又胆小怕事，倒也爱民如子。遇上这样的父母官，于寻常百姓来说，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幸事。”范潜语气淡淡地评价道，看了眼恢复光滑的手臂，吩咐常乐道，“喻大公子帮了本官的忙，虽然他不缺银钱，本官倒也不能亏待了他。你明日与楼大厨说一声，让他去市集的时候，多多留意看能否买到羊肉，到时候本官请喻大公子吃古楼子。”

　　“是。”常乐点头应诺。心底却暗暗祈祷，这回可别再吃出一场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