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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1 章 谢安小人,永不叙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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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长安城大雨。
靖王府的小厮被门前积水沾湿了裤脚,骂骂咧咧地乜着这破茅屋,烂木门也长了青苔,仿佛一拍就要散开。
“快走!干爹好不容易给你找着一个在靖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你要是不去这次宴会,可别说我干爹再不给你机会!”
破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谢安抱着琴,脸色发白,对小厮道,“走吧。”
“新出的琴曲儿,挑清越的弹,别挑欢的弹,快的弹,主子不喜欢那样的,”小厮边驾车边说道,“干爹嘱咐你的,你听见没有?”
谢安在颠簸的马车里,抱着琴,脸色越发苍白。他从江陵赶来,舟车十几天,身体已是吃不消,到长安寸土寸金之地,身上盘缠只能租的起长满青苔的房子。
屋子简陋,长安八月又是雨季,谢安这几日几乎都睡在雨里。
“我问你听没听见?”
小厮的语气里带着不耐。
“嗯,”谢安接下了他那些酷似对伶人上台前的叮嘱,道,“望兄台替我谢过陈管家。”
“干爹念着跟你爷爷当初一起在留王府做事的交情着,”小厮啧啧感叹道,“你说你,怎么也当初也考中个探花郎,怎么如今混到这等田地,现在也只我干爹愿意提携提携你吧……”
谢安抱着琴,默不作声,脸色更加苍白了些。
许是听到了留王,许是听到了过世的爷爷,许是听到了离自己早已远去的,进士一甲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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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长安城茫茫的夜雨,穿过酒坊,穿过歌楼,奔向东市挤满了达官贵人的府邸。
“沈磻兄,”靖王江琰道,“今日夫子给布置了一道对子,我府里那些,都是目不识丁的,竟没一个能对的上!你快帮我看看。”
“什么?”沈磻吃了酒,一双桃花眼微眯着,他跟他那在洛阳任礼部尚书的父亲不同,他不永远一副正襟危坐文人形状,他是惫懒的,斜斜倚在靠上,接过靖王递来的纸,“不怪他们对不上。”
“烟锁池塘柳?金木水火土都齐了。”
“这老学究就爱出些古怪东西,”靖王冲里屋喊道,“皇后明日正是查我们课业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要为难谁——长楹,长楹,你也来看看,这对子你明天也要考。”
“什么对子?”珠帘子被挑乱,叮当乱响,露出江长楹蹙着眉的一张脸来。
今儿雨天阴冷,江琰缩在炕上不愿多动,沈磻也披着件佛头青刻丝白貂小皮袄,只江长楹不畏冷,罩了件薄薄素色云纹衫,头发用两支黑檀木簪子挽。
如此素静打扮,却趁着一张顶清艳的脸。蹙眉撩帘,海棠醉日,浅淡春山。
“我不过一日受了风寒没去上课,”江长楹跨过门槛出来,接过沈磻手上纸,道,“怎么还留了课业?还没人告诉我?”
“害,国子监除了你和汪翊,有几个是听进去夫子讲课的?”江琰道,“我也是昨儿猛地想起来,明日皇后来查,还有个这个劳什子东西要写。”
“烟锁池塘柳,”江长楹已经对着那对子研究道,“灯钓漏墙梅?”
“五行倒是对上了,”沈磻摇头道,“不过池塘对漏墙不是差点意思?”
江长楹抬眼看他,“你这是有什么好的想出来了?”
“对不上绝好的,”沈磻道,“不过给靖王殿下应付夫子是够了。”
仆从把散落在岸上的笔递过来,沈磻凝神落笔。
“灯销江坝桥。”
这一联确实比江长楹对的,词性和意境都好的多,江琰拊掌,“对的好,对的好。沈磻兄,不愧夫子屡屡赞你最聪慧,快再对几个,明天好让我交差……”
“殿下要几个?”
“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江长楹看沈磻又提笔出尽风头,把纸撂在桌上,起身走了,江琰喊她,“你不抄几个明日用?”
“我对一个比他更好的出来。”
“哎,”江琰对沈磻道,“别理她,别理她,你就这性子,争强好胜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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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屋里公子王孙谈笑,熙熙攘攘惹得江长楹心烦,她一路转到外堂一处窗下,才略清净些。
窗外种着芭蕉,绿意葳蕤连窗,江长楹想不出好对子心烦,伸手掐着窗隙里的蕉叶。
乐工换了曲子,从笙箫换成了琴,乐音沉静了下来,和上窗外细雨,松沉之中,有旷远之意。
人声和雨声里细细流淌着琴音,江长楹渐渐静了下来,开始潜心思索那副对子。
谢安弹罢一首《蕉窗夜雨》,抬起头,目光落在在窗边的江长楹身上。
琴音停了。
江长楹回神,与谢安对视上。
谢安那日一袭老旧青衫,手指抚于古琴上,一派温润。
江长楹与他对视片刻,见他未弹新曲,猛然意识到——方才自己愣神想对子的时候就一直正对着这琴师,怕是叫人家以为自己出神看他。
江长楹立马侧过头去。
谢安低头敛眸,接着抚琴。
琴音在指尖流淌,似幽涧滴下泉水,清冽,空灵。
一曲未毕,一双月白色流苏鞋晃入谢安眼里。
谢安顺着白鞋白裙往上看,方才在窗边的女子走近他,踟蹰问道,“你——会对对子吗?”
谢安停下弹琴的手,说道,“小姐说上联,在下听听看。”
“烟锁池塘柳。”
“一句三景,三景又成一景,”谢安道,“是个妙联。”
“能对的出来吗?”
谢安思索片刻,“桃燃锦江堤。小姐觉得如何?”
“不对,对不上上联偏旁五行。”江长楹道。
谢安摇摇头,继续抚琴,“五行也有相生相克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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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克木,金克火……”江琰啧啧感叹道,“还真是……我们安德殿下真是学问又高深了,比你四哥强了……”
“这不是我对的,”江长楹诚实道,“今天来这弹琴的乐师对的。”
“一个伶人,有这样的学问?”江琰道,“那我可得叫过来……”
“不是伶人,”江长楹道,“我同他聊了一会儿,三四年前他考过科举来着,叫谢安,这几年过的不如意,丢了官,靠弹琴度日。”
“谢安?”江琰仿佛吃了一惊,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
“四哥认得他?”江长楹问道,“你想要把他叫过来见见?琴弹的不错,人又有才气,你平时不最爱结交风流雅士?”
“认得,他这名字可太响了。”江琰讪讪笑笑,“你若喜欢听琴,叫他再到你府里弹就是,不过,我就不见了。”
“怎么了?”江长楹蹙眉道。
“这可不是我不乐意见他,是父皇精舍的柱子上现在还刻着呢,”江琰道,“谢安,小人,永不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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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酒席歌宴至午夜方休,公子王孙醉眼朦胧,风流云散。
那一边皇宫精舍里,皇帝静坐在蒲团上,闭目缓缓敲着木鱼。
伺候的大太监吕梁打了一盆热水,利落地拧出一条毛巾来。皇帝打完坐睁开眼,吕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时间掐算地几乎不差——这是伺候皇上十几年养成的习惯。
“这长安城入了秋,一天凉过一天,”吕梁递过毛巾,“主子擦擦脸,快早些歇息吧,龙体最重。”
“你不懂,”皇上道,“这会儿天门大开,最适合打通筋脉。”
当今皇上身体孱弱,十五岁继位时,险些被长安城的秋风带走了性命,后来经道家丹药调理,身子骨才日渐硬朗。
在给碧霞元君建了祠堂那年一连得两子之后,皇上更是对道教深信不疑了,日日都要打坐清修。打坐了十几年,从骨子里也是信了道了。
“主子日日这么虔诚,”吕梁顺嘴接道,“天门外的那些真人,神仙,见九五至尊竟勤勉如此,定会降下福泽保佑苍生。”
“油嘴滑舌。”皇帝把毛巾扔到吕梁身上,大步往内屋走,眼角微带着些喜气——他对这些话是有些受用的。
可走着走着,皇帝眼角的喜气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担忧与惆怅。
“真人若真对我万晋降下福泽,北方俺答怎会又来进犯?是朕这个君父还不够?”
吕梁早就习惯了这皇帝的喜怒无常,开口接道,“哎呦,我的主子,蒙古那些小族进犯不是因为他们缺少过冬的粮食?”
“福泽若不在我们万晋的国土上,蒙古怎么会二十年来天灾,马也不肥了,兵也不壮了,这不是老天爷庇佑着咱们万晋?”
吕梁两三句话,又把皇帝哄的高兴了。吕梁接着道,“何况祝家军已出大同,不日必会荡平这帮蛮子,皇上您呦,把心放肚子里吧。”
“开国时,武定侯带着祝家军跟着 太祖打天下,平西定北兵马中原,有他们对付那帮蒙古骑兵,朕自是放心。”皇上道,“祝禀这次若得胜回来,给他父亲再往上追封个爵位。”
“皇上对武定侯一家,真是君恩深厚,”吕梁道,“这要让祝侯爷知道,非落泪不可。”
“朕登级之初,祝禀如何帮朕压制着那群豺狼一样的文臣,朕记得呢,”皇上躺上床,道,“他印发的《祝氏英烈传》,民间百姓看祝家六世动容,朕看了也动容。”
祝禀印书发布民间,这点事儿逃不过皇上的法眼——长安城风吹草动,都会经汪禹之口传到皇上耳中。
万晋以文官治国,可当今圣上最得意的,却是两个武将。
祝禀,勋贵之首,掌宣府到大同的兵力,是皇上对付蒙古外敌的手脚。
汪禹,掌锦衣卫事,北镇抚司,是皇上监控长安内臣的耳目。
碰巧两家都住在长安城西,于是朝廷里流传着“城西汪祝,距天五尺”的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