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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谏太子二士抒怀,召王女老臣拟诏 ...

  •   “……此话何解呀,陶卿?”
      陶玄话音落下,包括面色发青的太子柳政在内,阁中许久竟无一人出声。
      终于在一片气氛复杂的沉默里,内室中传出了声音。苍老沙哑的声音调门不高,挟着三分余威。
      齐王柳仲武终于亲自发话了。
      “大王,老臣实无他意。方才所述,皆是道祖老聃之言,言用兵当慎,不可失道也。”
      陶玄起身来,朝内室方向浅浅一揖。他口中所讲虽在应答齐王,眼角的余光却在瞟着堂上的柳政。
      柳政与陶玄对视一眼,迅速地又将目光转向他处。陶玄虽明面上未说什么,但实则是何用意,他心中一清二楚,齐王也自然一清二楚。方才那句“以道佐人主者”,陶玄将“佐”字明显咬得过重——
      言下之意,无非是影射长宁公主军功过盛,难免有不臣之心。
      赵之澈拭去额间渗出的一层薄汗。满朝文武皆知,齐王素来最为偏爱的,正是三王女长宁公主柳盈月。向来持重的恩师行如此捕风捉影、剑走偏锋之举,难道就只是为自己和沈升的口舌之争解一场围?
      而陶玄却满面从容,怡然自得地拢起两袖,仿若一名纹枰[1]上以蓄势已久的一子将对方逼入死局的国手。
      内室里的齐王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今日散朝罢。”
      朝臣纷纷睁大眼睛。今日明明什么也没有商议出来,齐王却何故直接下令散朝?
      两年来主持了朝中三分之二朝会的柳政难以置信地看向内室的方向,轻声问道:“……父王?”
      “散朝罢。”齐王有气无力地重复了一遍,“该交待的事情,明早之前孤会让黄门交待下去。”

      内室里传出内侍细碎的脚步声,是他们搀着齐王先行离开了。待内侍的脚步声渐远,柳政这才起身道:
      “众卿,今日散朝。”
      目送着众臣鱼贯而出后,柳政匆忙令人备了顶辇,直奔东宫而去。一回到东宫,他便吩咐召见太子詹事竹明恪。
      竹明恪是个与太子年岁相仿的俊秀青年,同样的师承青州大儒门下,并由冯攸举荐入朝。此人不仅身出名门,且性格谦逊、处事稳重得体,与柳政十分投机,且常向柳政建言献策,便很快由太子舍人升至了太子詹事这个东宫主管。
      一见竹明恪,柳政便叹道:“子守啊,今日朝会之上,陶公可是说了一席很了不得的话。”
      竹明恪来之前就想到太子要和他商讨朝会之事。当即拱手答道:“明恪愿闻其详。”
      太子遂将朝会经过与竹明恪略述一遍。竹明恪听后,虽一时有些惊异,但神色很快就平静下来。
      “这么说,陶公以为长宁殿下功高震主,将有不臣之象。大王虽欲攻取晋阳,但也察觉到这个势头,故而犹豫了。”
      柳政摇摇头。
      “并非我对陶公有非议,但三妹的性子我最清楚。她虽说不时有些任性,但素来都是一片赤心,顾全大局的。她上的那道表固然有些言重,但她何尝又不是为大齐国运着想?反而是陶公,只因一些资用之争,便出这种诛心之论,我实在不能认同。”
      竹明恪见太子这般态度,略作沉吟。
      “殿下还没察觉到么?三年过来了,一切都会变的。”
      柳政语气有些不悦:“子守,我素来以你稳重,何故也作这种捕风捉影之言?”
      “殿下,我并非是说长宁殿下变了。”竹明恪意味深长地望着太子,“而是长宁殿下身边的人变了。”
      太子一怔,似乎察觉到什么,但还是迟疑道:“却是如何?”
      “殿下不记得了?”竹明恪娓娓答道:“当年长宁殿下出镇冀州时,实际上大王只以为是授她一个虚衔去北方历练,并未当做一回事。让长宁殿下真正成为二州都督的,一者是她自己——”
      柳政想起来了。那年柳盈月甫一至雁关前线,便有一支梁军进犯。是时河北诸将与朝廷监军颇为不睦,仓促应战之下果然接连溃败。
      但齐王正准备调兵遣将往援、召公主回京暂避之时,不曾想前线忽传捷报:长宁公主亲自收整残兵,竟将乘胜进击势头正锐的梁军于阳泉堵截围歼,一日枭首数万有余!而柳盈月则下令就地将数万梁军尸首筑为京观[3],耀武扬威而还。
      “——第二,则是幽冀将门了。”竹明恪的声音将柳政拉回了现实。
      那一年,柳盈月不仅仅杀得梁军尸山血海。朝廷派去的数位监军,被柳盈月以出战不利兼惑乱军心为由,尽数斩首示众!
      齐国军法固然森严,败战之责重罪难免。但让柳盈月有胆量直接斩杀这几名颇有青州背景的监军的,还是她背后这支怒火方炽的幽冀雄兵。
      柳政不觉咽了下唾沫。
      “……你是说,真正让陶公忌惮,让父王动了猜忌之心的……是幽冀将门?”
      竹明恪不作声,点了点头。
      柳政紧抿双唇,沉吟不语。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谁?”
      “殿下,是卑臣冰砚。”门外的人回答,声音却纤细清脆地像个女孩子。
      竹明恪有些意外地望向太子。
      叩门者叫做文冰砚。是齐王几年前擢入宫中的忠烈遗荫,现任员外散骑常侍。虽非东宫属官,但目下作为王孙女柳心秀的侍讲,也常在东宫行走。
      尽管竹、文二人交情尚可,但在进行这种话题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见到这位文散骑。毕竟文散骑的先考文忠靖公[3]作为徐州士人魁首,在政见上与青州一系颇有龃龉,文散骑虽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人,但心性见解极似文忠靖公。只怕二人在太子面前见解不一,横生尴尬。
      见屋内一时没有回音,文冰砚十分善解人意道:“臣今日为小殿下授课已毕。若殿下有不便处,臣自行告退。
      “季洁,暂且留步!”屋内柳政高声道,“我与子守在商议些事情。正巧你来了,我也听听你的见解。”
      门外人闻言,便推门而入。进来的那位少年虽年资尚浅,且瘦小单薄,貌似女子,但论起学识见解来,很多时候竹明恪也只得自认不如。
      “臣拜见殿下。见过竹詹事。”
      文冰砚先是朝太子深深一揖,又向竹明恪拱手,竹明恪亦抬手还礼。柳政心知竹明恪有些不自在,便道:
      “子守,你且退下吧。”
      “臣遵命。那么,文散骑,在下失陪。”
      见竹明恪离去,柳政开门见山地问道:“季洁,你对长宁公主怎么看?”
      文冰砚好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殿下这般问,想必是陶太傅朝会之上,对长宁殿下颇有指摘吧?”
      文冰砚一个正五品上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般情况下还没有入朝议政的资格。柳政闻言,自然大吃一惊:“你何以知道?”
      “前日大王要臣转交殿下的《陈河北军事表》,臣也看了。若大王朝会之上议论此事,且不论青冀二州过往恩怨,单就这军资不足一事,也够陶公他们指责长宁殿下一顿的了。”
      文冰砚轻描淡写,好像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没错。陶公在朝会上怀疑三妹及所属的幽冀诸将功高震主,心怀不臣,父王看似也颇有此意了。”柳政叹道。
      “其实陶公自不必言,而大王的态度,全在殿下。”文冰砚敛起眉来,色如秋霜,“殿下与其问臣对长宁殿下有何看法,倒不如殿下自作思量。”
      “这么说,你是不愿表态了?”柳政有些遗憾。
      文冰砚轻咬薄唇,思索片刻后,抬眸望向太子,答:
      “臣本徐州出身,若是置身事中,反有牵涉之嫌。若是殿下不怪臣唐突僭越,臣亦有一言。”
      柳政喜道:“但讲无妨。”
      “依卑臣愚见,殿下与其依靠青州高门执政,不如与长宁殿下联手,重用幽冀豪门,经军整武,以图大出中原之计。”
      柳政神色陡变,面孔刷地沉作了铁青色。
      “这是何言!青州高门为先君元从之臣,根深蒂厚,素得人心,乃是国家柱石肱股,我又与青州众僚有师从之谊,怎忍弃之!”
      文冰砚淡淡提醒道:“殿下有言在先,不怪臣唐突僭越。”
      柳政噎住,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细思之下,发觉自己确有不妥,定了定心绪,道:“说完吧,季洁。”
      “殿下还不曾察觉么?如今朝局已是鼎中沸汤,若是幽冀势力再入局的话,这个盖子便已揭开,再也合不上了。届时与其扬汤止沸,不若顺势而行,大破大立,以求吐故纳新,再整朝纲。”
      柳政连连摇头:“季洁啊,你今日此言,我实在难以苟同。朝廷执政本就是一个稳字,务在团结臣僚,安抚人心。今日之言,我就当做你少年心性,涉世未深之语,除却你我二人,再也不要向第三个人说起了。”
      文冰砚本就知道,这一席话原不该向太子讲出。见柳政对此十分不以为然,也只好幽幽长叹一声,答:“冰砚……明白了。”
      ——————————
      已御极三十八年的齐王柳仲武如今已经很少亲理朝事。他今年还不到花甲之年,但看起来却已似年逾古稀之人。九年的旧疾将这位曾经英雄盖世的马上君王消磨得枯瘦憔悴,似棵烧烬的枯干巨木,仅余一树白灰。
      散朝之后,内侍们抬辇将齐王送回了寝殿。殿中青铜兽面火盆里银丝贡炭和博山银炉中的龙涎香早已燃起多时。
      老内侍萧谭搀扶着王上半卧在软榻上,为他盖上锦被。待齐王卧定,这才小心翼翼朝他附耳道:“大王,陈公已在殿外侯了一刻钟了。”
      “咳……他脚程可够快的。孤散朝时才口谕要见他,没想到竟然后发先至了。”齐王笑着咳了几声,“召他进来吧。”
      萧谭会意,为齐王屏退左右,小步退出寝殿。不一会儿,便引了太保陈元纲至殿门前。
      陈元纲趋步入殿,朝齐王深深一揖:“老臣拜见大王。”
      “德辅啊,孤且问你。今日朝会之上,你是否觉得孤像是换了一个人。”
      陈元纲垂着面孔,沉声回答:“大王虽有微恙在身,却是分毫威仪不减。只是雄心锐气、明断果决不似当年了。”
      齐王大笑,笑声低沉,粗粝沙哑。
      “孤听出来了。你是嘲讽孤放弃了袭取晋阳之策,反而听了陶玄那一席捕风捉影之言,便开始猜疑前线主将了。”
      陈元纲拱手道:“老臣无讽刺大王之意。只是窃为大王惋惜罢了。”
      齐王笑过之后,又沉下脸色,叹道:“唉,孤怎又不知昔日秦武安君邯郸退兵[4]之事?只是人至暮年,瞻前顾后,哪还顾得上雄心锐气。”
      “老臣斗胆,大王所瞻前顾后的,无非是为了太子殿下。”
      齐王不语,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陈元纲抬首望向齐王,语气越发坚定起来:“大王本意是要收束北方军势,以防边军坐大,威胁太子根基。但老臣以为,陶赵二族与本土高门自先君东巡以来就把持青州,门生故吏遍及朝野。幸得先君与大王奋发神武,弹压豪强,诸多大族才不曾有非分之举。”
      “但如今太子殿下既无领军威信,又少亲信近臣,自文忠靖公过世后更是如此,全赖殿下天资机敏、大王余威犹在,才能勉强维持今日局面,无人能够独揽朝局。若以青州高门为太子依仗,大王难道不怕日后太阿倒持么?”
      齐王颇显为难,面色不善,沉默良久。
      “那你是说,沈升、程麟这些人,就能靠得住喽?”不语半晌后,齐王反问,语气中夹着几分讥讽:“那可全都是你当年一手用起来的人。”
      陈元纲一阵尴尬,脸上泛白。
      “淮党诸人自是难成大器……此乃老臣失职。但长宁殿下原是王家血脉,军功赫赫,人心威服,难道不比青淮二党更有资格辅佐太子殿下?再者,长宁殿下身为女子,且不曾出阁,又如何威胁太子之位?”
      齐王垂下眼帘,轻咳了几声。
      “德辅啊,有些事情,除了孤与盈儿,其他人都是一概不知的。包括太子,也包括你。”
      陈元纲蹙眉不解:“大王与长宁殿下……难道心存芥蒂不成?”
      齐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抬起沟壑纵横的面庞,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孤只希望,到了今日,盈儿心里不要恨孤……还有政儿。至少……政儿他还被蒙在鼓里,只有他是无辜的……”
      陈元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即使是追随了齐王半生,几乎是看着这些王子王女长大成人的陈元纲,也从未听说过齐王、太子和长宁公主,这三个人之间究竟还存在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到底是什么样的伤痕,即将在这个国家掀起一场狂风暴雨,陈元纲也无心去深究。他明白,齐王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更改的。他在这里能做到的事情,也仅限于此了。
      “……如大王所言。大王的家事,老臣不可过问。既然大王主意已定,若是无事,还恕老臣冒昧告退。”
      “……慢。”齐王忽然出言挽留。
      已经垂下头去,准备退出殿门的陈元纲有些疑惑地停住。
      “大王尚有何吩咐?”
      “孤已拿定主意,要盈儿回来了,这召长宁公主回朝的诏书,交给那些个中书舍人来拟,孤不放心。”
      “所以,这次就劳烦你了,德辅。”
      陈元纲愕然。齐王望着这位老朋友惊诧的神情,又是一声长叹。
      “孤也不是那满心全都是阴谋诡计的老狐狸……让盈儿回来吧……一转眼三年过去,为父也想她,想和她说说话了……”
      陈元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朝齐王一个长揖:
      “老臣遵命。”
      陈元纲退出殿门,觉阳殿的大门缓缓闭上。他举头望了望高远的天空,片刻之后,孤身一人沉默着离开了齐王的居所。
      王宫内外秋风萧瑟。

      [1]:纹枰,指围棋棋盘。
      [2]:京观指以尸骨垒起,而后封土于上所筑成的高丘。多于大战之后,胜方将领为显示己方武功、恫吓敌国而筑起。
      [3]:先考意为去世的父亲。文季洁之父名文景,字敬行,忠靖为其谥号。
      [4]:秦赵长平之战后,秦国武安君白起坑杀赵军四十五万,本欲乘胜攻克赵都邯郸。然而应侯范雎恐怕白起的功劳超过自己,向秦昭襄王进言秦兵疲惫急需休养,秦王遂令白起撤军回国,错失战机。后来秦王发兵攻打邯郸失败,欲重新启用白起,白起颇有怨言,不肯奉命,遂被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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