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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雁军主帅辞边境,长宁旧府迎新主 ...

  •   前军将军徐宗靖推开冀州都督府的书房门,而都督柳盈月正在书案后等着他。
      “卑职参见都督。”徐宗靖向柳盈月一个拱手。
      “坐,伯平。”柳盈月向面貌周正的青年将领点点头。
      徐宗靖并不见外,拉来一个蒲团坐下。
      “前日我给幽州刺史的去书,今日可有回文?”
      徐宗靖自怀中取出封信札放在案上,回答:“都督,这是幽州刺史的回信,今日午后一并送至的。”
      柳盈月拆开信札浏览一遍,轻轻叹一口气,在油灯上将其点燃,随手丢进了火盆里。
      “昨日冀州刺史也来见过我了。今日幽州这封回信所言状况,虽说比冀州情势要好些,但如此下去,恐怕早晚要生变故。”
      徐宗靖见都督神色忧虑,心下不免有些奇怪。以往议论公务,都是在正厅召集将佐幕僚公议,鲜少有单独召见某一人商议的。为了不会影响军心,更少见到柳盈月在议论公事时流露出感情来。
      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徐宗靖开口道:“都督今日召来卑职,是否另有要事?”
      柳盈月并不正面回答他:“伯平,你听好,冀州幽州这二位府君都说了些什么。自前日关外一战,朝廷无力调拨军粮,只得自二州诸郡临时征调,但如今二州的存粮也只够勉强越冬,无力再支战事了。”
      “况且,朝廷也不曾对论功行赏一事有所答复,二州豪族对此颇有怨言,尤以冀州诸郡为甚。”
      徐宗靖闻言,面色也不觉沉下了几分。
      粮草稍显不足虽然是个问题,但在目前关外大捷、梁军暂且无力来犯的情势下,倒也不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
      他本就是冀州将门出身,很明白幽冀豪族的心思。在朝廷选官几乎已经被青徐淮扬一带高门完全占据的情况下,幽冀二州豪强大族参军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博取军功出人头地,以此挤进齐廷的功名场。但如果朝廷诸公对此漠不关心,甚至表现出要将这一条路也堵上的势头,恐怕拿捏不当,就是一把燎原野火。
      但令人担心的是,这个势头已经开始出现了。
      “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不待徐宗靖答话,柳盈月又自怀中取出一封诏书。
      “朝中已经下诏,令我即刻动身返回临稷。”
      “……这?!”徐宗靖大惊,不觉站起身来,“为何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督若是回朝,这冀州前线局势如何主持?”
      柳盈月一声苦笑,幽幽答道:“就是在这冀州前线吃紧,却又暂解倾覆之危的这个节骨眼上。朝中的那些老狐狸,有哪个不怕我带着五千飞卫军回临稷的?”
      徐宗靖沉默了。临稷的衮衮诸公唯有在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时候心思最为缜密,专算准了这么一个柳盈月不宜带兵回京的时机。
      他心底总算明白了:“那……都督今日召卑职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柳盈月望着徐宗靖凝重的神色变得铁青,长叹道:“我不强迫你,伯平。这副担子太重了。你若是不愿接这个棘手差使,我大可向朝廷上书指派监军。”
      “……若是卑职临阵退缩,岂不是白白随都督做了这三年的前军将军。”
      徐宗靖切齿一笑,望向柳盈月的瞳中目光如炬。
      “一旦那帮青州老儿派来监军,这雁关军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尽管交给卑职吧,都督。”
      柳盈月紧锁的眉头放宽了几分,微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伯平。”
      “都督言重了。”徐宗靖肃然拱手,“雁关军不仅是都督三年来的满腔心血,更是这数万雁关弟兄的容身之地,是幽冀二州父老的寄托所存。若有人要想乱了雁关军,无论那是何人,宗靖敢说第一个不容。”
      “……是啊,这雁关军,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柳盈月口中徐徐吐出这句话来,似在仔细体味其中涵义一般。
      “你去叫存容来吧。我也有话要交待她。”
      “诺。”
      徐宗靖默默退下。柳盈月黯然坐在案后,出神地望着案上那一盏昏暗的残烛。
      烛火如挣扎一般摇曳着。她恍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那一晚她也是这般,面前烛影昏暗,心中思绪如麻。
      她伸出手去,解开脑后绑着的高高马尾。那晚,她对着一面浑浊到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的铜镜,默然流着泪水,将一头青丝决然剪去。
      如今,长发已重回旧日的模样;而她,却再不能像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姑娘那般,随意寻找逃避的借口和余地了。
      一阵脚步声将她自沉浸中拉了回来。她定了定神,面前是右军将军贾涵掀帘入帐。贾涵就算不着盔甲,也很少脱下她那一身银灰色战袍。而能让她摘下那张白铁覆面的,只有柳盈月一人。
      “殿下,您叫我。”
      贾涵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柳盈月面前。战场下单独相处的时候,这位战场上冷酷剽悍的飞将军偶尔会显得有些笨拙。
      “坐吧,存容。伯平他还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说待我见到殿下,就自然知道了。”
      柳盈月稍稍沉默了一阵,似在寻找开口的机会。贾涵不觉越发紧张起来,她也极少见到柳盈月开口前犹犹豫豫的样子。
      终于,柳盈月下定决心,叹道:
      “存容。朝廷下旨,要召我回朝了。我明日就动身,只带长翎和一队随行亲卫。”
      一闻此言,贾涵面色陡变,虽然刚刚坐下,却立刻从蒲团上弹了起来。
      “为何?!这是要夺殿下的兵权吗?!”
      “明面上还没有。我仍是征北将军,幽冀二州都督。”
      柳盈月苦笑着向贾涵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激动。但贾涵哪里还坐得住。
      “可是殿下明明刚为朝廷立下大功,却遭这般对待,也未免太令人心寒!”
      “……朝廷的旨意就是朝廷的旨意,为人臣子,唯有服从而已。”柳盈月无奈摇头,“存容,我知道你对雁关军,甚至说对我本人,都很有感情。所以朝廷的旨意下来以后,才要多为我、为雁关军,甚至为你自己多考虑一些,不要一时意气用事,反而搞得事情无法挽回。”
      听了柳盈月的话,贾涵才渐渐地沉静下来,但目光依然懑懑不快。
      “一切听殿下的。”
      “我希望你不只是听听而已。方才伯平来时,我已将雁关军监军一职交给他了。往后若非朝廷另有安排,伯平便是三万五千雁关军的主将。”
      柳盈月话锋一转,望向贾涵的眼睛:“存容,你知道为何我选的是伯平吗?”
      贾涵讪讪回答:“卑职不过一介冲锋陷阵的粗鄙武人,指挥若定、收服人心,都比不过将门出身的伯平。殿下不必担心,我不会嫉妒他的。”
      “并不是因为这些。”柳盈月摇摇头,“你的才能不比伯平差,只是大齐开国以来,女子为将,也仅仅你我二人了。若我回朝以后,在朝争中败下阵来,你既是女子,又身为我一手提携上来的亲随将领,在朝中必不见容。届时雁关军主将这一名号,只会成为横在颈间的一把钢刀。伯平他是男子,又出身将门,朝中即使想要对他不利,一时半会也无从下手,即使我不在了,他也能担起凝聚雁关军与二州豪强的担子来,以免雁关军从此变成一盘散沙。”
      “殿下,这不像是你说的话。”贾涵抿着唇,语气艰涩,“往日每临战事,殿下总是先看到胜机;而今日,却考虑起失败来了。”
      “……我从未胜过。以往我不过是一个不涉世事的小姑娘,遇事只会躲躲藏藏而已……但现在,我已经无处可藏了。”
      柳盈月悠悠又是一声长叹,道:“存容,我还朝之后,看在薄有些军功的份上,当从我的封邑里划一部分,向朝廷为你请一个关内侯。此后若是没什么风浪,你就不要过问太多世事,去封邑隐居便是。若是有事,你尽管向我身上推诿也无妨。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卷入朝争,白白丢了性命。”
      贾涵重重地眨着眼,见柳盈月背过身去,伸出手背抹了一下眼角。
      “不必殿下这般费心。若是雁关军中都待不下去,我大可另寻别处容身。”
      “去何处?回辽东么?你难道忘了若是回去,有多少人想要取你性命?”
      贾涵噎住。她本非纯种的中原汉人,其父乃是鲜卑豪族。当年她父亲一死,朝廷便乘机以无人继承为由,褫夺了她父亲一族的封爵土地。以至于她父亲麾下不敢向朝廷揭竿的一众旧部,莫不将她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
      因她十八岁那年,亲手格杀了她的父亲与兄长。
      “我当初从父王那里将你力保出来,并不是为了哪一日要你去寻死。”柳盈月回过神来,又一次定定地望着贾涵,“你就当成是一个朋友的请求吧,好好活下去。”
      贾涵终于忍耐不住,眼角落下两行泪珠,向柳盈月抱拳道:“贾涵……明白了。”
      柳盈月轻笑,朝她摆了摆手:“你先走吧。我明日一早动身,在那之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
      三年前,长宁公主初到都督任上时,意气风发,挥斥八极,令出如山,一夕之间竟扫尽这支北境偏师的颓唐气氛,大齐才有了这三万五千令外敌宵小望风胆寒的雁关虎士。
      而当雁关主帅离去时,仅向数名亲信交代过军务,便踏着未曾泛白的曙色不辞而别,悄然落寞。
      一行人行了旬日,终于抵达了齐都临稷。
      临稷城北最大的一门,叫做广朔门。这名字是齐王柳仲武三十五年前亲自起的。
      那年,梁武宣王大举伐楚。是时尚未称王的齐公柳仲武看准机会,出兵北击,两年之内一鼓作气征服辽东鲜卑十二部,将幽云全境收入版图。
      北伐大军返回临稷,齐公柳仲武经此门入城时,一时壮心大盛,当即将此门改名“广朔”。广者大也,朔者北也。当时年轻的柳仲武豪情万丈,直欲将整个江北鲸吞虎据。
      但而今柳盈月带着郑长翎与一众亲兵踏入此门时,只觉得有种无可言说的讽刺。
      长宁公主府是当年她出镇北方前,齐王赏赐的一座府邸。但三年以来,除却代她管理汤沐邑的家令与属官外,只有寥寥几名僮仆住在这里洒扫庭院。
      柳盈月对这处宅邸毫无家的感觉。不仅这座府门她是头一次踏入,就连那些毕恭毕敬向她俯首的家令僮仆,她也不曾见过一面。
      她暗自叹息。自己贵为公主十九年,却连自己应回的家在何处都不清楚。
      安置好一众亲随,柳盈月在家令的带领下来到最内一进的正房,也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这里就是殿下的正堂了。还望殿下住着舒心。”
      家令毕恭毕敬为她拉开大门,柳盈月见到屋内的景象,不禁吃了一惊。
      室内的布局方位,器皿陈设,与她当年在宫中时一模一样,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
      她来到那面铜镜面前,镜子浑浊依旧,正是她当年用过的那一面。
      “……这是何人布置的?”柳盈月问向家令。
      家令见这位自己名义上侍奉了三年,却从未见过一面,也全然不清楚脾性的主子此刻面色阴沉下来,不觉直冒冷汗。
      “回殿下……是……王上亲令……”
      柳盈月唇角挑了挑,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是吗。多谢,你可以退下了。”
      家令慌忙告退,心中暗暗祈祷这位素有杀伐果断之名的殿下不是那种喜怒无常诛罚随性的主。
      “慢着。”
      家令刚刚转过身,却又听得背后一声唤。他战战兢兢回过身,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柳盈月只是懒懒回他一句:“让下人准备热汤沐浴。赶了这几日的路,风尘仆仆的,不好面见王上。”
      家令拱手称诺,终于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柳盈月待家令离去,先是来到墙畔的衣箱前。她旧时在宫中穿过的绮罗华服,一件也不曾被她带到北方前线去,如今静静地整齐沉睡在那里,看来被下人精心地整理过。
      她拣了一套朝觐时的礼服,如今似乎还算合身。
      随后,她坐回到铜镜前,解开长发,默默望着镜中那个身影模糊、稍显有些陌生的自己。
      “父王……你究竟想要女儿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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