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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尸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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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大亮了。
连续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修士们早已到了极限。随着天光渐亮,紧绷的神经稍一松弛,那股透支到极致的疲惫便如潮水般将他们淹没。
有人刚迈出两步,腿一软就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索性就地盘膝,指尖掐诀稳住气息,片刻后便沉沉睡去。阵法周围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唯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提醒着昨夜的混乱与煎熬。
叶竹笙独自缩在角落里,背脊微微佝偻着,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布满污渍的衣摆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闷。
昨夜他趁着照看病患的间隙,挨个打听了小山、芽儿,还有烧饼他们的父母。可问遍了在场的人,都没人见过或听过芽儿与烧饼父母的消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而小山……那个总爱追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半大孩子,他的爹娘早在这场瘟疫刚起时就没能撑过去,双双没了。
也是了,小山说过自己的双亲不在了,是自己不肯放弃,万一还在呢……
叶竹笙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指尖冰凉。沉默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晨光熹微的方向,眼神渐渐定了下来——夕阳村,他今日得去一趟。不管是为了寻找那两个孩子的亲人,还是为了给小山一个交代,那里都必须去看看。
叶竹笙重新带好了摇摇欲坠的面纱,芷禾姑娘的东西,以后在还个新的给人家。
倦意终究压过了心头的沉郁,叶竹笙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不知不觉间合上了眼。连日的奔波与煎熬耗尽了心神,这一觉睡得极沉,连周遭修士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都没能将他扰醒。
再次睁眼时,刺目的阳光已直射下来照耀着这座鬼气森森的城池,在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他抬手挡了挡,才发现已是正午。
虽已入秋,暑气却未全消,尤其这日阳光毒辣得很,晒得泥地中尘土都泛起热气,连风拂过都带着股灼人的温度。叶竹笙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身上沾的灰,目光扫过仍在昏睡的同伴,动作放得更轻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挪开身子,离开了这处。
门外的阳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眯了眯眼,辨明方向后,便朝着夕阳村的所在,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脚下的路被晒得发烫,可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因为那远方村落里,有着他必须寻到的人。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叶竹笙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晒得他头晕目眩,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嘴唇早已裂出细密的血痕。好几次他都觉得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全凭着一股执拗的念头硬撑着。
好累……
就在意识快要被热浪与疲惫吞噬时,前方地平线上终于浮现出一片模糊的轮廓。是村子!叶竹笙猛地朝前走了几步,他拼尽最后几分力气加快脚步,那轮廓渐渐清晰。
有一块石头稳稳的立在村口,上面布满黑色的血迹,依稀可见三个字。
夕阳村!
可走进了些,一股死寂却如冰水般浇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袅袅,甚至连风穿过街巷的声音都低哑得可怕。整个村子静得诡异,静得能清晰听见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咚、咚”地敲打着,像是在为眼前的景象哀悼。
叶竹笙站在村口,脚步再也迈不动了。
满村不见人,满村皆是人……
土路两旁的院落里、断壁残垣间,散落着一具具白骨。有的歪斜地倚在门框上,仿佛还在盼着归人;有的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交握;更多的则杂乱地堆在空地上,被风吹日晒得泛着惨白的光。
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白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灭顶之灾。
浓烈的腐臭的气味像无形的藤蔓死死的缠上鼻腔,混杂着尘土与阳光暴晒后的腥气,呛得叶竹笙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的冲动,脚步踉跄着冲进了村子。
“有人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死寂的街巷里撞出微弱的回音,旋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
叶竹笙像疯了一样扑向最近的院落,木门早已朽烂,一碰就“吱呀”作响地倒在地上,扬起漫天灰沙。院子里,几具白骨歪歪斜斜地散落在石阶旁,旁边还扔着半个发黑的窝头。
“还有人活着吗?!芽儿烧饼的家人在吗?!”他不管不顾地大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
他冲进屋里,土炕塌陷着,铺盖早已霉烂成一团黑污;灶台上,铁锅锈得只剩个底,旁边散落着几粒干瘪的谷种。他翻遍了每一个角落,掀开蒙着蛛网的木箱,踢开挡路的陶罐,甚至蹲下身查看床底——只有厚厚的积灰,连一丝活人的痕迹都没有。
下一家,再下一家……
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机械地推开一扇扇门,冲进一个个院落。腐臭的气味越来越浓,有时甚至能看到尚未完全腐化的布料黏在白骨上,那景象让他几欲作呕,却仍固执地用目光扫过每一寸地方。
他希望能听到一声咳嗽,哪怕是微弱的呻吟;希望能看到一丝晃动的影子,哪怕是鸟儿飞过的身影,他希望能找到一点新鲜的痕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叶竹笙冲进最后一间茅草屋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他趴在冰冷的泥地上,鼻尖几乎要碰到一具蜷缩的小小白骨,是个孩子的……
喉咙里的腥甜涌了上来,他再也忍不住,扯掉面纱滚到一边剧烈地咳嗽呕吐起来,眼泪混着汗水滚落,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望着窗外死寂的街巷。
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紧。那股积攒了太久的压抑,像被点燃的火药,在胸腔里轰然炸开。
叶竹笙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粗暴。他一脚踹翻了身旁那只早已空无一物的陶罐,陶片碎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却丝毫冲不散那浓重的绝望。
“为什么……”他吼出声,声音里裹着滚烫的戾气,不像是在问谁,更像是在跟这天地较劲。“为什么连一个都不留?!”
想活的人活不了,像他这种自暴自弃的人死了却还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
叶竹笙扬手狠狠砸在墙上,手掌被粗糙的泥灰磨得生疼,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烦躁与愤怒。
他恨这该死的瘟疫,恨它无声无息地夺走这么多条性命;恨自己无能,没能早一点找到这里,没能救回哪怕一个人;更恨这天地不仁,眼睁睁看着一个村子化为死地,连一点生机都吝啬给予。
”芽儿……小山……烧饼……”
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愤怒、悲伤与无力,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他想嘶吼,想痛哭,想砸碎眼前这一切死寂的象征。可最终,所有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和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叶竹笙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又缓缓躺了下去,后背贴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泥土,竟生出一丝麻木的安稳。
他睁着眼,呆呆望着头顶的天空。秋日的天很高,蓝得有些刺眼,几缕薄云慢悠悠地飘着,自在得不像话。可这一切落在他眼里,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
喉咙里的干渴感再次清晰地钻出来,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灼烧,提醒着他身体的需求。他动了动手指,想撑起身子去找点水,可指尖刚一用力,就被更深的疲惫拽了回去。
他不想动。
算了。
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放弃的惰性。不想动,真的一点都不想动。四肢百骸都像散了架,连抬一下眼皮都觉得费力。此刻的他,就像一摊被丢弃的布偶,只想这样静静地躺着,与这片死寂的土地融为一体。
叶竹笙依旧躺着,望着天空,任由干渴在喉咙里蔓延。就这样吧,先躺一会儿,就一会儿……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连那蚀骨的干渴,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天空突然变得阴沉。
细雨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脸上微凉,渐渐地密了些,织成一片朦胧的雨幕。叶竹笙依旧躺着,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襟,带来初秋的寒意,可他还是没动,仿佛连眨眼的力气都吝啬给予。
意识在昏沉的边缘徘徊,正要闭眼,耳边却钻进一阵奇怪的声响“窸窸窣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动,刮擦着地面的泥土与碎石,正一点点朝这边靠近。
他懒得理会,心里那片空茫还没散尽。直到腿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嘶——”
叶竹笙猛地睁开眼,浑身的汗毛瞬间炸开。
咬着他腿的,竟是方才那具蜷缩在屋角的小小白骨!空洞的眼窝对着自己,下颌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开合着,森白的牙齿死死嵌在裤腿上,已经咬破了皮肉。
“什么鬼东西!”他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翻身,抬脚狠狠将那具小尸骨踢了出去。
“哐当”一声,白骨撞在墙上,散成了几截后又缓慢的拼合在一起。
叶竹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腿上的痛感还在灼烧,可更让自己毛骨悚然的是眼前的景象。
雨幕中,村子里原本散落满地、毫无生气的白骨,此刻竟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纷纷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头颅歪在一边,却都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态,朝着他的方向转动过来。
腐臭的气味混着雨水的湿气,变得更加刺鼻。
叶竹笙僵在原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那些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白骨,看着它们空洞的眼窝,看着它们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这是……在做梦吗?
腿上清晰的痛感传来,告诉他这不是梦。
叶竹笙瞥见墙角斜倚着一把朽坏的扫帚,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抓在手里。帚柄早已干硬发脆,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可此刻却成了唯一的依仗。
缺了条腿的白骨蹒跚着撞过来,空洞的胸腔直对着他的面门。叶竹笙咬紧牙关,抡起扫帚狠狠砸下去。
“哗啦”一声,那白骨被打得散了架,肋骨、脊椎骨滚了一地。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地上的碎骨竟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咔哒、咔哒”地自动拼接起来,不过转瞬功夫,那具白骨又摇摇晃晃地站起,再次朝他扑来。
“该死!”叶竹笙头皮发麻,挥着扫帚又是一下。
打散,拼接;再打散,再拼接。
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越来越多的白骨围拢过来,有的伸长手臂抓挠,有的低着头用颅骨撞击,还有的拖着断腿在地上爬行,发出指甲刮擦泥土的刺耳声响。叶竹笙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上了朽烂的门框,退无可退。
他只能不断挥舞着扫帚,一下接一下地砸向那些扑来的白骨。帚毛早已脱落大半,露出里面的枯枝,打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汗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视线都有些模糊,手臂酸得快要抬不起来,可那些白骨却像是永远打不完。
叶竹笙的动作越来越慢,扫帚柄在手中摇摇欲坠,虎口被震得发麻,渗出血丝。看着那些不断重组的白骨,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自己——打不完,根本打不完。
就在叶竹笙手臂酸麻到几乎要松开扫帚放弃时。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在此刻的混乱里透着几分戏谑。
叶竹笙猛地抬头,刺目的天光透过雨幕落下,只见顾清黎不知何时已立在屋顶,衣袂被风吹得轻轻扬起,神情闲淡地居高临下望着他,仿佛只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扫过他沾满泥污的衣袍、渗血的腿和手中那把摇摇欲坠的扫帚,尾音又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叶竹笙一怔,胸腔里翻涌着无数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那日给自己的鸡腿里到底放了什么?可眼下身后的白骨又一次扑来,尖锐的指骨几乎要擦过他的脊背,哪里还容得他细想。
顾清黎伸出手来,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却透着强劲的力量感,在灰暗的雨幕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丝毫犹豫,叶竹笙腾出被雨水浸透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瞬,一股强劲却不失稳当的力道传来,自己只觉身体一轻,便被他带着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了屋顶上。
脚下是坚实的瓦片,远离了那些在地面上不断重组、嘶吼着扑腾的白骨。叶竹笙低头望去,只见那些骸骨仍在徒劳地撞击着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心中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些。
顾清黎看向叶竹笙手中拽着的扫帚感叹了一句:“你还真是扫帚战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