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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五年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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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峰横绝汉,寒翠倚苍冥。积雪无烦暑,高杉碍落星。碛雪檐外见,边角坐中听。师到栖禅夜,龙湫独灌瓶。

      —————————————————《送僧游五台山》宋释简长

      初夏的夜里,南台的风还是和隆冬一样冷。四周冰雪覆盖,荒无人烟,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径通向锦绣峰侧锋凹陷处一间被雪掩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屋。

      小屋门关着,窗户却开着,虽然里面和外面渗透着一样的寒意,屋内那一晕昏黄的灯光却温暖柔和,在寂夜里,给人一种家的幻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站在门外的寒风中,却似乎并不觉得寒冷。他踟蹰着,想要敲门,却又顿住了身体,面露惶恐,却又似含着某种痛苦。

      屋内的人好像看得到屋外的情况似的,稍等了一会儿,传出低沉的声音:“伟成来啦?”

      “啊……九爷爷!……是我。”这个被唤作伟成的中年男子面色沉重,轻轻推门。

      门开了,伟成微微前屈着身体,缓缓进了小屋,却并不敢多走几步。他抬头看向坐在靠墙的木板床上的老人,心里一阵涌动,又低下了头:“九爷爷……”

      “那孩子呢?”老人温和的看着这个已经被年月打磨过的中年人,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流露出伟成所担忧的焦虑和愤怒。

      “九爷爷,”伟成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九爷爷,您是老神仙,这孩子没能来,您……您是不是事先已经知道了?”

      老人所坐的床是屋内唯一的家具,一盏油灯点在床头的架子上。床上的褥子非常单薄,似乎只是为了盖住床板,使床显得像个可以坐人的地方,除此之外,屋内竟无别物。伟成心里不禁想到十五年前。是啊,十五年前,也是初夏,也是在这里,一模一样的陈设,老人也还是那个老人,一切都没变,只是老人身边没了伺候一旁的少年和怀中的婴儿,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

      眼看着老人没有回应自己,伟成就自顾自的说开来:“九爷爷,这孩子小些时候还基本正常,虽然不好动,但是能走路,上了两年小学。十岁半那会儿突然就走不得路了,总是躺着。这些年下来,医生也请了无数个了,情况却越来越差。今年春天,真的是看着就要不行了。也是孩子自己有活着的念头,硬撑了过来。但是……但是能不能熬过今年夏天就说不好了。”伟成紧缩眉头,无奈的说:“本来是应该带孩子来见您,可是他动不得,又离得这么远,侄孙不敢让他在飞机上颠簸,只好自己一个人来见您。”伟成顿了顿,语气显得艰难:“九爷爷,这孩子这状况,根子里的问题应该不是我们凡夫俗子可以解决的,侄孙尽力了。养了他这一场,侄孙……侄孙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没了。也……也辜负了您当年的托付。”

      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微睁,看不清眼神的方向,脊背挺得笔直,透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气势。他沉默了很久,伟成望着他,大气也不敢出,只能静静地候着。

      “看来,”老人终于开口了:“你们是找到吴弦了吧。”

      “是!什么都瞒不过您。”伟成无奈的苦笑:“五年前七叔在香港偶然遇到了吴弦。吴弦躲得很快,不肯见我们家的人。后来孩子病得不成样子,和您约定的时间又没有到,我们就去香港找了吴弦。

      “找到他也没用。”老人接上他的话。

      “是,九爷爷,找到了也没用。他放了话,说是九爷爷让他永不行医。”伟成无奈的说。

      “嗯,他要敢行医,我就亲手去废了他。”老人皱起眉头。

      伟成心里一堆疑惑,但却不敢问出口,只好楞在那里。

      “找他身边那个小子,一样的。”

      “找他身边的小子?”伟成有点懵:“九爷爷……那小子……那小子也跟着您学了医?”

      老人抬起眼,认认真真的看向中年人,眸子里一点老人的昏浊都没有,清清亮亮的:“十五年前,我把那孩子交给你,我知道,你是小一辈里最老实的,又最有出息,你父亲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你们能把孩子看好,看大。但是你也要知道,多少人打那孩子的主意。他满十六岁后,有些东西就彻底瞒不住了,就算是他小时候,那些有心人难道就不会察觉点什么出来?虽然现在他的身份是你儿子,但到底你是有自己的孩子的,他们又不能和他养在一处,总是有马脚的。”

      “九爷爷,”伟成一阵燥热,感觉汗都要从额头上滴下来了,他急切的抬起头看着床上的老人:“难道是什么人发现了,给做了手脚?”

      “手脚是我做的……”老人叹了口气说道。

      “九……九爷爷……”伟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孩子今天来不了是肯定的,如果你不来见我,他也活不过今年去。”老人的脊背微微弯了下来,好像对自己不那么笃信了。

      “九爷爷?您?这十五年?……”伟成颓然的瘫下双臂:“这十五年,好叫我们担惊受怕,就怕……就怕没能给您一个交待……”

      “伟成,我知道。”老人慈祥的看着伟成,有些歉疚的说:“是我算好了,在孩子身上放了东西,让别的人嗅不出味道,也捆了他的魂,但是总能撑下十五年。本来准备着等到今年,你来了,我再给你件东西,回去给孩子戴上,他就能慢慢恢复。一旦他满了十六岁,后面的事就由不得我们啦,那就是他的命啦。”

      “所以您才和我们定这十五年之约?!”伟成内心又混乱又清晰,对这个九爷爷,从一味的崇敬中,泛出许多难解难信的情绪。

      “可那东西叫吴弦给弄没啦。”老人垂下眼帘,眸子里闪动着复杂的光芒。

      伟成急切的嚷出来:“那怎么办?!”

      老人看向伟成,微微的笑着,并不回答他的问话:“伟成啊,”老人拍了拍身边的床板:“来,坐在我旁边。我这里也没个板凳椅子什么的,总不能叫你一直站着。来,我想听听,你给我说说,这孩子是怎样的性情和模样,这十五年里,有哪些有意思的事!”

      伟成驯服的走到床前,静静地坐下,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才重新开口:“这孩子,是个苦孩子。”

      他们说的这孩子,现在的名字叫做袁意龄,当年九爷爷就是在这间小屋里,把他交给了自己的侄孙伟成。那时,他才几个月大。

      他被年纪还没过三十的伟成抱着,一路避人耳目,从山西一直潜行到广东,又偷渡到了香港,在香港弄了个身份,最后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那时,伟成的父母在美国已经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华人了。伟成和他的姊妹们自幼在美国长大,接受美国的系列教育,伟成一直读到博士,姊妹们也都是高学历。小意龄被接到美国之前一年,伟成刚刚博士毕业,就被一家研究机构聘用了,做起了专门搞学术的科学家。伟成的妻子绍芳不仅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他的大学同学,两家本来就交厚,结亲也是大人们的意愿,但伟成和妻子是真正的互相爱恋,因而早早就举办了婚礼,两个人都大学毕业了,才正式的登记结婚。婚后第五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伟成的父亲亲自给起了名字,叫鹤妍。小意龄到美国后,就成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小意龄身体自幼就弱,两岁以内只能进流食,牙也比一般孩子长得慢,开口说话更是晚。伟成特地请了保姆和家教来家里照顾小意龄,但却从不让鹤妍跟他玩。鹤妍对这个小弟弟分外的感兴趣,但每次她靠近小弟弟,就会被母亲拉开。再到后来,小意龄就单独住到了离家不远的另一个小别墅里,由保姆和家庭教师还有几个园丁陪着。伟成和妻子绍芳日日都去小别墅陪小意龄,并时不时给他请来医生调理他的身体。就这样,在八岁那年,小意龄的情况比之前要好了许多,伟成就送他去了一所私立的小学。

      在小学里,体弱的孩子总是要受欺负的,况且小意龄又是个华人,年龄还比同年级的孩子大,因此,小意龄到底经历过一些什么,伟成虽然说不好,但也不难想象。但是,仅过了半年,小意龄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这时的伟成已经又有了两个儿子,伟成觉得,家里的孩子哪怕没养在一块儿,互相之间总会有影响,而且学校里的事都是小孩子们之间的事,说来说去也都是小事,孩子总能挺过这些难关的,也应该挺过去,因此有史以来伟成第一次呵斥了小意龄,逼迫小意龄去学校。还是绍芳更懂孩子,作为母亲的她耐心的劝说小意龄面对困难,并且给他报了一个武术班,让他强身健体。

      当然,最终,两年后,小意龄的身体机能全面的弱化了下去,他还是离开了学校,家里的床成了他仅有的活动空间。

      “意龄他,其实性子很刚强,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说。他受了什么欺负他也不说。”伟成怔怔的回忆着,似乎在替意龄感到苦涩:“绍芳对他很好,他也感念,就是……就是跟我们始终不怎么亲厚,无论绍芳怎么待他,他就是不能像个真正的儿子那样有亲密的举动或者……亲密的言语。”

      “呵呵,太亲密了,十五年后你们会舍不得的。”九爷爷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伟成感到颇为意外,又觉得失落,又觉得合理。他点点头说:“即使是不怎么亲厚,他的善意总是在那里。他会特别谨慎的不让我们多操心,对我们特别恭敬,就像……就像古人那种……那种对待父母的态度。”伟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另几个孩子都是无法无天自由散漫的,和他一比,有时候也觉得他这样很让人心疼。”

      伟成心里想起了一些小事:“九爷爷,这孩子该不是察觉出了点什么吧?”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这也没什么。你们尽心尽力了,他日他想起来,会明白的。”

      “九爷爷,这么说,这些您都算好啦?”伟成努力让自己保持克制,但却仍然心头大动,觉得自己这十五年付出的心血似乎从更高的层面看来,不过是被安排好了的设计而已。

      老人沉默了。他眼睛里似乎升腾起暗色的雾气。

      “伟成啊,有些事,我也不明白。我们都是在局中的人。”老人的面孔似乎更老了些,他闭上了眼睛,问到:“你们不是找到了吴弦吗?要么你们要走他身边那个小子,和意龄养在一处,要么你将意龄推给他,让他带着,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什么?那小子……究竟有什么能耐?”

      “哎,伟成,原因我说给了你听,你一定忍不住要向旁的人解释,你不如不问,就按我说的做。总之,这十五年,你们对得起我,我也该把东西交给你们家了!”说罢,老人缓缓的抬起手,插入自己的前襟,从里面摸出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布包,在小布包的外头捏了捏,然后解开袋口的绳子,倒出一枚不大的白玉印章。印章在老人的左手掌心里躺着,好像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老人略有不舍的盯着印章,喃喃的说:“父亲啊,二哥终究还是承了你的印。”

      “拿去吧。”老人将印章重新放进小布包,然后将小布包递给伟成。伟成心里一阵强烈的激动,这就是曾祖父的私印啊!当年,十几个儿子们散落四方,虽对父亲各有怨怼,但没哪个不想着能自己承了这块印的。没想到一直在老九这里,更没想到因着一个孩子,又落到了自己家。

      伟成恭敬的伸手接了过来,口里说道:“九爷爷,当初您救了我,我受命养这孩子的时候,没想着其它。”

      “我知道,我都知道,”老人叹了口气:“你也不容易。”老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这样也好,再无所执。借你的机缘,我也可以彻底歇息了。”

      中年人眉头皱了起来,他这次真正的将眼神直接的望向老人的面孔,似乎明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老人。他仿佛这会儿才察觉到老人和十五年前那次相见时相比确实是更老了,突然一阵心酸袭来。他努力的看着,想把老人的脸印入脑海,以便以后回想起来能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伟成啊,给吴弦带个话,明年上山。”

      这是这晚两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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