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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瑰艺乱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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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茵已经连续两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一旦闭上双眼就好像看到阿鸢惊惧交加的面孔和因为恐惧圆瞪的双眸。义庄来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阿鸢的眼皮合上。这样的梦魇,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歇。这几日来她常常没来由地发虚汗,头痛欲裂,好友的死把她心中一直以来固存的安定感蚕食得一干二净,偶尔有清风拂过树梢,她都会吓得浑身汗毛竖立。
所幸还有事烦扰着她,让她不至于在无尽的恐惧中溺毙。出事的那夜,从阿鸢处回来,长妈妈捡回来的那孩子表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却在当晚大病不起,发起高烧。瑾荫将院中人聚集到孩子的屋里,一齐守着,也算作伴,纵然都心生不宁,也好过一个人呆着。半夜瑾荫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婆子们已经将早饭摆上了桌,却各各神色怪异。
“怎么了?”瑾荫一个激灵便清醒过来。
“那个孩子……”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她此刻在外房软塌上趴着,连忙起身去瞧。却见人好好地躺在床上,虽然卧床昏睡,却也相安无事,方松了一口气。
珠儿却拉着她的袖子去看书桌,这一看可是不得了。那桌上铺满了备用的雪白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瑾荫提心吊胆:“这是怎么的?”
一个婆子上前道:“我们昨夜守到三更,这孩子似是做噩梦了,一下子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我本欲哄她睡下,她却非要写字,一个人径直走到桌前,自己磨了墨,一直不停地写字。好歹写完了所有的纸,自己回来睡下了……这孩子真挺神神叨叨的,大半夜的也怪吓人。”
珠儿皱着眉插嘴道:“就算是梦游,也太奇特了些。她恐怕是昨夜受了惊吓罢?”
瑾荫走到桌前,却见所有的纸都只写了三个字——
孟朝歌。
“这是她的名字吗?”瑾荫心里的疑惑压过了害怕。
那婆子道:“我们也是这么想来着,孟小姐恐怕真是记忆有损,这会儿又突然想起来了。”
次日清晨,几个人坐在院中吃着果盘胡乱闲聊,也好抵御下笼罩在四季园的无形恐惧。一只叫不上名的小鸟忽然振翅飞入院中,青羽黄足,正撞在小姑娘的脚前。她便忽然跟魔怔了一般,俯身捧起小鸟凝视。
众人正奇,她却开口了。
只见她垂着头去看那鸟儿,好像跟那小生灵说话似得:“我叫孟朝歌。”
瑾荫惊喜道:“朝歌,这真的是你的名字吗?你可是想起了什么罢?”
她却捧着鸟儿,又低头不语了。
× × × ×
自阿鸢死后,瑾荫因着平日里与她走得近,被长妈妈请过去了许多次。安乐乡里好端端的没了条人命,还是当今工部侍郎的独女,实在事关重大,长妈妈这几日亦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硬生生地逼出了几根白头发。
长妈妈早就吩咐,所有姑娘未得指示都不得出门,于是就在各自的房里闷声不吭,槿茵觉得这种无声的沉闷快要把她逼疯了。四季园为办案划出执行区域,每天人来人往,官府的人倒是吵闹的很,与其说是吵闹,不如说是热闹,晚上甚至能够听到衙差们拼酒时醉醺醺的笑声,因而他们实在不能给四季园一些真正的安定感。
衙差们自喧闹他们的,四季园的姑娘们都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静默与沉闷。
叫瑾荫过去,无非是问询,瑾荫一未出阁小姐,官府的人不好直接提审,只能叫长妈妈代劳。问题也无非是,有没有什么体己话,有没有仇家,有没有心上人云云。瑾荫心里仍是惶惶,强自镇定着按下心头万千思绪,可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实在是阿鸢虽活泼大方,可姑娘们纵然有些小心思搁一块嬉闹,阿鸢也总是那个打趣揶揄别人的。
好友已逝,如今再想起音容笑貌,瑾荫又免不了一阵垂泪。
阿鸢的家里人披星戴月地赶路,总算在第二日的半夜赶了过来,工部侍郎倒没来,大半女眷却都是素衣素裳,悲悲戚戚地拭泪。尤其是阿鸢的母亲,人至中年,丧失独女,哭相凄挘,不住地号啕,槿茵同几位姑娘正在场,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唯恐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掉下来。还有几个奉命调查此事的官差,远远的坐在木椅上,小声商讨着什么,神色里却满是不耐烦。
长妈妈等人自然上去劝慰,张夫人却走过来把瑾荫拉到一旁低声道:“官府的人有些事想问问你。”
瑾荫忍着泪:“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长妈妈似乎是想点头,却又摇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我们现下也说不好,不过要问你个东西。”
她拉过瑾荫的手回过身去,示意她去瞧棺木里的阿鸢。槿茵原是不愿再看,又见张夫人一脸欲说不说的表情,勉强定了定心神,低头去看昔日好友。她静静地躺在一片雪绒之中,身上穿着平日里喜欢的红色长裙,身躯被白布罩着,神色静谧,却因为面色发青,透出一种诡异的幽怨。
槿茵咬紧下唇,眼泪又漫出来,轻声问道:“您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又是怎的?”
张夫人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道:“你看她的左耳垂。”
槿茵心中疑惑,定睛一瞧,不禁在心底暗讶。只见阿鸢的耳垂上,有一朵绽开的墨色莲花,及其细小,一般人若不是非常仔细去看,是绝对发现不了的。那莲花大概是被人用刀器划开血肉刻在了耳垂上,现在血液干涸了,便如一朵墨莲开放耳畔,颇有精细之感。
瑾荫心头大震,当夜阿鸢的尖叫所有人都听见了,却无一人看到凶手的衣角。也就是说,当时虽然是阿鸢一人在房中准备就寝,侍女们却也离得绝对不远,也许在侧房,也许就在门外。从阿鸢发出尖叫,到其他人赶进房内的这段时间,凶手杀人夺命,刻了一朵莲花,还做到了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全身而退。瑾荫只觉得浑身发冷,这种绝世高手似乎只有话本子中才能看到。
她道:“这种人绝对不是阿鸢能去结仇的,许是她父亲有什么朝堂上的仇家……”
张妈妈看了她一眼截住了她的话头:“这就不是你我能够干涉的到的,现在只需去想她在这四季园有怎么些是是非非,旁的事就别去管了。”
× × × ×
说来也巧,与瑾荫订婚的乔玉案乔公子当下恰好是大理寺臣,从皇城华都被派来协助侦查案件,这让瑾荫宽慰得紧。虽见不到人,乔公子却是个有心的,一抵达就叫人送了几匹绸缎并一封信一齐过来。
长妈妈虽知晓瑾荫与人有婚约,却未曾见过这位乔公子。如今迎着人家来办案,左看右看都觉得是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心里满意得很。这位长妈妈是有些势利了,这种关头还想着将来瑾荫跟着乔公子发达了,自然也有她一份劳苦。
乔公子颇为一丝不苟,又是慰问家属又是侦看现场,带来的人也办事效率奇高,与地方官衙形成了鲜明对比。只是几个时辰后,一个所谓乔公子请来的“帮手”又叫众人都摸不着头脑,又惊又奇。
乔公子风度翩翩,像是嘴里吐出来的都该是诗情画意风月闲词,他这位江湖朋友与他大相径庭,一身酒气地出现在大堂门口。
“本以为是喝醉了酒的衙差,就让自家侍卫拦了下来,没想到居然是乔大人请来的贵客。”长妈妈峨眉轻皱,面上尴尬,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陪笑道。
乔玉案也有些尴尬,因为显然友人的形象不太能入眼。
对方浑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一个没喝完的酒坛子。下巴胡渣发青,长短不一地刺破皮肤从嘴唇下面铺到脖颈,看起来像是往下巴上裹了一个青苔皮子。头发倒是束得整整齐齐,只是在灯光下油光呈亮,像是抹了一整斤的耗油一般。他摇摇晃晃的几步迈上殿前台阶,一股土腥掺着酒气铺天盖地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
靠近一些便看得越发清楚,他脸上带着酒鬼独有的惨红色,眼白泛着血丝,从眼角滑到瞳仁,随着一呼一吸剧烈地抖着,一看就知道喝得实在不少。可再细瞧他,虽然满脸胡渣,但年纪不大,浓眉大眼,虽衣着破旧,却仰首四顾,颇有不羁之气。台阶上落满了被风雨打落的洁白的栀子花瓣,混着雨后泥泞,被他踩上去咯吱作响。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嘴里嘟嘟囔囔:“你这门口的侍卫好不晓事!怎么你请我来又拦在门口是什么意思?”说完他又灌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得打了个酒嗝。他刚刚在门口撂倒了两个侍卫,心里正烦躁得紧。
乔玉案皱着眉头伸手夺过酒坛,轻斥道:“齐二爷好歹收敛一些罢,在这里莫要胡闹。”
这位齐二爷却丝毫不以为意,醉眼朦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牢牢地扶着殿前柱子,半个身子都倚在上面。
乔玉案向一旁呆立的长妈妈致歉道:“鄙友齐二,左不过是个粗人,江湖浪客而已,妈妈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长妈妈陪笑道:“哪里哪里,大人折煞我了。”心里却想,这乔大人是否是非人所托了,还是需另请高明?
“我跟你说啊喝遍了大江南北还是锦暮的槐花酿最好,现在这季节正合适。不如我带你去七香馆,那儿的猪肘子腌得不赖,茴香豆也比其他地方好吃......”只见齐二一边指手画脚滔滔不绝一边往堂内走,东摇西晃地撞上了堂内的雕花木栏,迷迷糊糊地骂了声娘。
乔玉案苦笑道:“妈妈有所不知,此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精明的很,且此事非他而不能查。妈妈且瞧着,他多少有些本事。”
果然,齐二自打到了见了阿鸢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得,一改刚刚颓败晕醉的神色,眼光奕奕。长妈妈看他双眼泛光,兴奋至极,倒像是个登徒子,不禁又皱起了眉头,却也碍于乔玉案的面子未曾出声。
只见他从身上不知何处翻出大小材质各异的刀具利刃等十来种,一一在阿鸢的耳边比划,有时又翻翻她已经僵硬了的眼皮,嘴里滔滔不绝地没停过。
“......胸前的伤大约是荆门回旋镖所致,也有可能是爪子刀,这把刀我倒是可以确认,”齐二拿起壁上小心安置着的那把结束了阿鸢生命的短刃,“这是兴绝尉迟家所制,不会有错。至于耳垂上的莲花......”他显得很是迟疑,“九雏针,大概是九雏针,但已消失世间多年,我未曾见过。”
乔玉案道:“我等对个中门道一概不知,齐二爷既然赏脸,您可说个清楚,这荆门回旋镖、爪子刀、九雏针,可都是暗器种类,或是玄门所用?”
齐二迷蒙着眼,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器具一一收好,一屁股坐到屋内主座上,笑道:“乔大人啊,这可就问得多了,报酬也该多些吧?”
乔玉案无奈道:“这个自然。”
齐二却抬起头,嘴角诡笑着指了指他,答非所问:“你们这些人,真是偏安一隅的老鸟,难道不知世灾人祸,天下将乱吗?我看这瑰艺郡的人可都得死绝!火烧眉毛的时候还想掩耳盗铃——哎呦瞧您这样子,皇上老头子派的人我可不敢多嘴。不过您看看,这尉迟家的刀,竟被个大启人使得炉火纯青,这种人杀人放火,你朝堂之上,怎么管得了啊?不过兴绝既衰,你死我活还不一定......”
长妈妈见他口无遮拦,满嘴胡言乱语,咒天怨地的,实在忍无可忍,正打算出言送客,却见那齐二的身子一点点地从椅子上滑下去,垂着头不动了。
乔玉案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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