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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漠归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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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侍郎于连庆十几岁便入仕,如今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只可惜门衰祚薄,膝下萧条,只得了这么一个闺女,捧在手心上宠着,却还未出阁就殒命而去。得闻消息,于连庆顿时大病不起,每日昏昏沉沉,醒着的时候也如同魔怔,老泪纵横地念着自己闺女。于夫人竟还好一些,尚能够强忍悲痛,将自己的女儿的尸骨接回家来。
自大小姐的死讯传到皇城,于府上下披桑挂素,大门紧闭,唯有白色绫缎随风飘扬,万分萧条。
这日黄昏时分,却有一个人出现在于府门前,叩开了紧闭多日的大门。他约莫四五十岁,身材高大,身着亚麻粗布,头戴素色裹额,显然是来奔丧的。
门童甫一开门便赔礼拒客,道:“我家老爷病重,谁也见不得,委屈这位贵客了,还是请回吧。”
那人却毫无要离去的意思,掏出几块用粗布包裹起来的粗粝石块,说是于大人看过后,自然会见他。
门童犹豫着接过来,却见那石块通体黝黑,粗糙至极,并无什么殊异之处。但正如来客所言,于连庆一见那石块,立刻如同回光返照一般从床上挣起身子,忙叫人把客人请进来。
来客被直接领到了于连庆的卧房。于连庆一见这人,犹带憔悴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抬手屏退了下人。
待到服侍之人纷纷退下,却见来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力,特来领罚。昨日进京哀闻大人痛失千金,还望大人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于连庆神色倦怠地盯了他许久,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似得,而后道:“萧义,你起来吧,一去七年,你也老了。”
萧义站起身来,又行了一礼,格外郑重,道:“大人,这些石头里藏的,是离答案最近的东西。”
于连庆半躺在床上,盯着他的眼睛的目光却格外锐利,道:“把你的所有发现,全部告诉我。”
萧义颔首,在他的示意下坐了下来。
七年前的某个凌晨,萧义接到了来自于连庆的密信。
于连庆作为萧义的同乡,又长他几岁,朝堂之上往往提携一二,故而萧义向来敬爱他。
当时萧义也混的不错,为禁卫军右卫将军。于大人夜半急信,自然是要事,他不敢耽搁,连忙赶至于府。哪知于大人竟在府门口静待,一见他便叫他上马,说要入宫面圣。
萧义吓了一跳,他正值轮休期,虽为禁卫军也无权入宫,况且此时已然宫禁,哪有此时入宫面圣的道理?
然而,他跟着于连庆混混沌沌地上了马疾驰至宫廷,一路关卡畅通无阻,于连庆手持一个金玉令牌,过往值守军官便纷纷放行。
萧义此时回过神来,联想到近日朝堂上纷言六部大调之事,更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三更半夜的,皇帝竟然没有安寝,也不在后宫,而是在正殿接见他们,内殿左右竟也无一人。皇帝端坐在满殿灯火之中,神色肃穆,或者说是凝重。御案之上无纸无笔,唯有一个通体纯黑的石匣。于连庆将令牌交还陛下,萧义更是惊讶地发现,这金玉令牌竟然为陛下贴身佩戴。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是萧义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世界观被重新更新的两个时辰。他被撤销了禁卫军将军一职,划为于连庆的直属部下,成为“瀚工部”的一名领头人。
这天朝阳初升之时,萧义怀揣那只石匣,驰马飞奔回府。
三日后,萧义打点行装,辞别妻儿,在天还蒙蒙亮时飞奔出皇城西城门。
一支特殊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严整程度不亚于皇家亲兵。然而细细看去,他们的着装打扮形色各异,有马夫,有背夫,有镖师,有文质彬彬的学士,也有面露凶相的打手。
而于连庆是这支队伍离开皇城前见的最后一人。
萧义带队自皇城出发,一路西行八千里,进入西北边疆。
变故发生在三个月前,工部在一夜之间进行了大清洗,萧义之前身为禁卫军军官,唯闻朝堂动荡,不知其中底细。而政场就像一只放在火上的炉子,外面仿若安然无恙,内里火烧火燎暗流翻滚。不久,大清洗的范围蔓延到整个六部,抄家、流放、问斩,皇帝做得毫不手软,昨日是贵极人臣富兼山海,明日便家破人亡锒铛入狱。人人自危之时,萧义也算是临危受命。
工部在沙漠里的工程应该进行了很多年,据于连庆所说,工部尚书倒台后,这件项目才移交于他。三个月前,消息断流,去往沙漠的粮队镖队仿若石沉大海,一去不返,了无音讯。
按理说如此庞大的运作体系,不露出任何线索是绝不可能的,而彻底抹杀也是不可能的。初步的判断只能是反叛和灭口,一部分反叛,剩下的灭口。虽然沙漠部族的力量远远不敌朝廷铁骑,但沙漠里的宝藏和秘密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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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辽州道入漠,工部特建的共五处驿站,驿务繁重,人员众多,多是朝廷外派,绝不可能尽数叛国。
进入辽州道起,人烟渐少,几乎已无聚居地,瀚工部西行七个多月才赶至此。每一处驿站前都栽有高大胡杨,在远处能够一眼定位,沙漠地带能够起不小的作用。第一处驿站名为兴元,胡杨极为高大。
先行军为三合镖队,率先赶到了驿站,然而不久便打马而归,各各神色惊恐,满面悲愤。
驿站无一活口,尸首满地,腐烂已久,有的已经风化成人干,站内密封较好,空气里还弥漫着尸臭味。凑近了便可看清楚,巨大的胡杨树上,竟然也挂满了尸体。映着苍黄的大地天空,树干树枝被鲜血浸透,尸体均是被一刀捅破胸口,从枝丫上穿过,实为尸林惨相。
凑近了尸体的腐味就更为严重,队中有些学士、文官早已承受不住,五官狰狞,用手死死地捂住口鼻,还有的早就下马呕吐起来。
萧义忙叫人去打理现场,把吊在胡杨树上的尸体放下来,又一一按照朝廷造册核对身份。结果却大让人意外,驿站中的每个人都身份明确,数量不多不少。也就是说,并无人叛逃,没有内部厮杀,整个驿站都被某一伙凶手赶尽杀绝了。
待到驿站上上下下被打理完全,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他们把尸首都葬在了距驿站一里地远的公冢,树了个碑,才算是把心放下来一半。正打算连夜安顿,重新把中断许久的邮驿线建立起来,站外轮守的人却突然大叫起来,众人以为凶手又一次来袭,忙精神紧张地跑出去。
萧义正在安排驿夫,听到通报立刻抢出门去,只见守卫所指方向,有一队灯光在远处明明灭灭。天地一片漆黑,地平线已经无法分辨,这对灯光时明时灭,移动缓慢,倒像几点星辰。
萧义心中已有估量,却又觉得蹊跷。穿过沙漠往来于国际间的商队不少,但在正式进入沙漠前大多走官道,以便补充物资做足准备,很少像这样远离官道,独自跋涉。边陲驿道较少,不似内地“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才因此显得更为重要。
这队灯火并无威胁可言,在黑夜里愈行愈远,萧义打发了众人,在这兴元驿站留下了第一批接替驿丁,便重新上路了。
驿站尸体早已腐烂,无甚踪迹可查。若说是未被招安的少数部族、土匪杀人越货,可这辽州道专为工部所用,无行商往来,流通钱财物资远远不及其他驿道,又何必吃力不讨好。瀚工部下正有一骠骑队,其中一位老骑兵见多识广,说是民间早已有流言,沙漠之中有秘宝价值连城,有幸获得秘宝的都是天选之人,可富比王侯。故而贵胄豪商纷纷斥资请派民间奇人异士入漠寻宝。由此看来,那晚的一队灯火,许是其中之一,对驿丁大开杀戒的,敢于招惹朝廷,又抓住了秘密工程不可声张的把柄,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越深入沙漠,路便越难走。而不出所料,一路上五站驿站,都被杀得干干净净。瀚工部继续前行的人也越来越少,不断有人被留下,重新整顿驿务,联通驿道。萧义将所见所闻一一传送回皇城,却不见有回信,也不见派人来侦案。而在深入沙漠腹地的途中,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人叫姜兴。
对于五处驿站均被屠洗的事,瀚工部的人都是义愤填膺,个个咬牙切齿,要例行公事般唾骂一番这无视朝廷权威的凶徒。而这姜兴跟个脑袋不大好使的傻子似得,往往叼着一根喂马用的饲草,躲在一边傻乐呵。看见横尸满地,不怕也不愤,叫他搬尸体、打头阵探查,他也实诚得很。
萧义叫人去问,才知道这是三合镖局的少当家。之前曾跟着父亲入漠,是这个工程的第一批参与者,父亲死在了沙漠,而他活着出来,自此就有些神叨,白天不清醒,夜里也做噩梦。三合镖局的人说起来少当家,都是一副心痛又无奈的样子。
若是盯着这人,便更能觉察出他的异常。越向沙漠腹地深入,他就越异常,比如半夜不入营地睡觉,非要一个人骑在马上睡;比如有时一个人待着,就能无缘无故笑出来;再比如好似不知疲倦一样,骑着骆驼还又唱又跳的,眼里闪着莫名的光。就好像......越来越兴奋一般。
打扫到最后一个驿站时,众人早已麻木,都木着脸,默默地搬运尸体,清扫血污,早已没有了第一次见到如此惨象时的强烈反应。就在这段时间,他们又见到了那队神出鬼没的“寻宝队”,连灯火数都未曾变,在远处明明灭灭,向远方而去。
据于连庆文书所言,自最后一个驿站向西一百里,即为沙漠中心,亦是工程所在,称为瀚郡。队伍中从瀚郡归来的有老人也有骆驼,想来不会迷路。据说瀚郡城口有一块巨大的原石,是为瀚郡标志。
而不知为何,越靠近瀚郡,萧义就越有一种可怕的感觉,瀚郡或许也被血洗了。
抵达瀚郡时正起风沙,却并不强烈。那块巨大的原石果然远远地就能看见,仿佛天外来星,通体黝黑,无比突兀。面前已是最后一个沙丘,和着满天黄沙滚滚而来,天地仿佛一色,混沌如初开蒙昧,有种浩瀚广袤的危险之美。
而原石的背后……却没有瀚郡城。
黄沙漫天,无尽萧瑟。
几个带路的老人面面相觑,却都坚持没有带错路。当年他们在这里一呆就是近十年,沙漠再广阔,也至少把方圆十几里都探查了个遍,原石只有这么一块。
众人正愁,队尾突然有人尖叫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跳下马,朝山丘下那块岩石奔去。定睛一瞧,竟是姜兴。三合镖局的人连忙追了下去,却见那姜兴还没跑两步就身体一矮失去平衡,飞速地滚下沙丘,直奔原石。
滚到原石边上略有停顿,姜兴仿佛疯了一样,披头散发地爬起来,直朝那原石撞去。众人惊诧不已,这时才想起下去捞人。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接触原石的一瞬间,姜兴身体一顿,便凭空消失了。
追在他身后的三合镖局的伙计吓得半死,连忙赶上去看查,几个人绕着那巨石左摸右摸,却并无一丝异样,扒开岩石底部的黄沙,也没有流沙存在的痕迹。
萧义赶到的时候,众人都是面有菜色,惊疑不定。一位三合镖局的老人颤巍巍地摸了会儿原石,上前来向萧义道:“小人似乎知道其中隐秘了,大人,咱们未曾迷路……”
“......只是瀚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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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整段叙述,于连庆似是真的精神不支了,他把头靠在床头,神情恹恹,眼神也不再锐利,反倒有些混沌不清了。
萧义行礼,转身正欲退下。
于连庆却忽然在他身后问道:“萧义,你说的那一队寻宝的,是真的去寻宝吗?”
萧义背对着他,在尚未掌灯的黑暗房里站立良久,道:“禀大人,他们不像是去找东西的,倒像是.....往沙漠里送东西的。”
他第一次没有行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夜三更,萧义的死讯传至于府,尸体被一招毙命,耳垂上刻了一朵墨色莲花。
而于连庆的病体仿佛终于被噩耗拖垮了,七日之后,也溘然病逝。
正于此时,军国柱石齐将军,奉旨回鸾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