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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颠沛流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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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性恶,其善者伪。虽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本性终难违也。
八年前,南疆云乡。
少女抱着一个巨大的物件向槐树下的那户人家,步履蹒跚,额上已经微微见了汗,几绺汗
湿的玫瑰色头发贴在脸颊一侧。包裹的一角露出一点寒光,看轮廓仿佛是个钻头。
少女好不容易挨到了门前,红漆斑驳,蛛网密布,少女既腾不出手也不想伸手,只好粗鲁地轻踹了一下门,同时高声叫道:“二奶奶,我把钻头拿来了,给我开个门!”
清亮的声音惊走了一树的麻雀,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见来人是少女顿时喜上眉梢:“是楚姑娘呀,快进来,二奶奶备了好吃的等着你呢。”她侧身将少女迎进门,转头喊道:“——阿铁!快帮楚姑娘把钻头拿进去!”
“楚姑娘来了。”紧跟着声音又出来一个中年汉子,打着赤膊,额头上全是汗水。见少女吃力地抱着钻头,汉子急忙快步走过来拿走那碍事的东西扛在自己肩上,微微佝偻着腰,笑道:
“正打井呢,谢谢楚姑娘,帮大忙了。”
“铁叔不用客气。”姓楚的少女总算是得到了解脱,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汗,向老媪道:“二奶奶,没什么事我回去了。”
“这怎么行?”老媪几乎有些夸张地叫了出来,“奶奶做了热腾腾的包子,好歹留下来吃
顿饭吧。”
少女听到包子两个字简直要流口水,然而想到父亲嘱咐的事情只好作罢:“不了,二奶奶,爹叫我回去帮忙呢——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父亲还是那句话,叫您不要和别人说
我给您钻头这件事,也不要在人前提起我爹,也不要告诉别人我爹的行踪。”
“——楚先生还真是严厉。”老媪感慨了一句,倒也没有强留她,“奶奶知道啦。”
最终少女还是拎着一篮包子敲开了自家家门。轻车熟路地推开工作室的门,对着桌子边伏案工作的男人叫了声:“爹。”
男人充耳不闻,少女连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反应,她也是无奈,只好忍痛咽下嘴里的包子,双手叉腰,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楚械熙!”
楚械熙是她父亲的大名。男人冷不防被叫了大名,总算抬起头来,见来人是自家女儿,嘴角便流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阿纹,回来啦。二奶奶给你包子啦?”
“嗯嗯。”少女把篮子递给他,“你尝尝,顺便学学,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男人失笑。“我是械师,又不是厨师。不过你一个女孩家可要学会做饭,不然将来我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哟。”他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真香。”
“我才不管呢。”少女嫌弃道:“我还是好好学械,多帮你一点,没准你就有时间做饭了。”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当然。你要是将来能和我一样做出可以帮助别人的械的话,我就可以轻松一点了。”他又捡了一个包子,向她晃晃,“帮助别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不是吗?”
少女满嘴都是包子馅,没吭声,眉眼弯弯地笑了。
与此同时,云港。
扶桑做完了今天份额的工,好不容易直起腰,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像在水里泡过一样的又酸又涨。他反手在背上敲了三敲,沿着回家的路慢慢沿着大路踱去。
听说今天那个姓楚的女孩又要来。女孩给他家带来了很多很复杂但又很有用的东西,用女孩的说法,叫械。他仔细观察过一次,结构复杂的冷铁闪着微光,精细得不像是应当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扶桑不禁感叹:这样的东西也是可以随意馈赠的?
走了不多时便到了家门口,扶桑甚至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不由得兴奋地加快了脚步。走到槐树下,他轻车熟路地推开斑驳的红门,刚想叫一声“奶奶”,却带着未及消散的笑容愣在家门口。
家里站了好些黑衣人,黑压压的一片,其中唯一一个青衣女人背着他站着,身前是他跪着的奶奶和爹。扶桑虽然看不出来女人的身份,却也意识到来者不善,壮着胆子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周围的黑衣人没有一个人接话,也没一个人动手,皆低眉顺眼地往那一站,活像一群傀儡,女人不发令就没有灵魂一样。青衣女人没有立即应声,沉吟片刻才转过身看着扶桑,·清秀的脸上笑容几乎可以用柔和来形容:“小公子,你可知道楚先生住在哪里吗?”她一指那个钻头,钻头蒙了尘,微微显出一点凄凉来,“就是给你们这个的楚先生。我要杀他。”
“我不告诉你。”少女每次来都会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别人,扶桑记得很清楚,想来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虽然女人的话像是开玩笑,他也不可能就这么让这个来势汹汹的女人去找楚先生,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女人听了这话倒也不恼,依旧柔和地笑着,仿佛她真的只是开玩笑,然而下一秒瞬间拔出一柄长
剑直指他面门,锋锐的剑气几乎要划开他的皮肤。扶桑冷汗立刻就下来了,只听女人依旧悠悠地道:“如果你不说我就杀了你。小公子,楚先生在哪里?”
被人突然用武器指着面门,扶桑一下子就吓懵了,但是怎么想都觉得就这么说出楚先生的所在地有些对不起良心,眼睛一转,竟是现编好了胡扯的台词:“她家在城南石榴林,就在…”
他话没说完,葛二娘忽然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也不管黑衣人的钳制,跑过来死死捂住孙子的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通一声就压着他在女人面前跪了下来,哀声告饶:“大人,我孙子记性不好,他不是故意说谎的,楚先生的确住在城东南山脚下…”
扶桑一下子惊呆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奶奶,似乎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地就将楚先生出卖了,然而葛二娘神色坚决,让扶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看青衣女人如何反应。这一看却叫他
愣住了——女人的脸上几乎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她还剑入鞘,快步上前,一脚踢开葛二娘,将扶桑从地上拉起来:“——我一路来南疆,路上皆是贪生怕死之辈,居然还有这样敢于说谎的人,可算是叫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拾得一点安慰了。”
她后退一步,竟微微行了个礼,“我是神机楼的木繇素,此次奉钦命来追捕械谷传人楚械熙。”
随后她收起剑,看向扶桑的表情更柔和了:“我知道你在骗人,你和这里所有其余的人说的话都不一样。但别担心,我不会杀你的。”
这青衣女子正是孟诸江口神机楼的楼主之女木繇素。自灵界遗族和朝廷开始互相对抗的局面之后,神机楼在楼主木晟的带领下听命于朝廷,此番南下正是来寻找械谷传人楚械熙的。
械谷与神机楼齐名,原本械谷在北神机楼在南,然而凌帝召集下神机楼受封,械谷抗命,凌帝震怒,这才有了械谷南下,神机楼北上的场面。
然而神机楼虽然听命于凌帝,却到底出身江湖,比不得朝廷鹰犬,向来自由散漫惯了,竟愣是叫楚械熙这个械谷传人在南疆东躲西藏了一十二年,此番开战才叫木繇素前来抓人。
木繇素原本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却没想到南疆几乎处处是楚械熙‘械’的痕迹,在她的长剑所指下似乎也没人有舍生取义的自觉,一路问来顺利得出乎想象。
木繇素心里明白,楚械熙虽然是秉持着械是用来救人的圣母想法,但也不是傻子,多半应该叮嘱过受馈赠者不要透露自己的行踪,只是没有人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这么多人几乎是一个问一个准,连一个敢站出来欺骗她或是干脆说不知道的人都没有,个别人甚至在她出言威胁之前就主动吐露出了一切,更不要说那种敢于“舍生取义”的傻瓜了。
她打心眼里觉得奇怪,自己穿的是官服没错,可是不凶神恶煞;带了一群木傀儡也没错,可是也没仗势欺人,不知怎么凭空就夺走了所有感恩的勇气,连欺骗的那一点点都没剩下。
木繇素期待傻瓜期待了一路,结果大失所望,禁不住都有点为楚械熙感到惋惜,深深地觉得他帮了一群垃圾。对于她来说,机械就像是火种一样,是上天恩赐的智慧,结果楚械熙不仅不将其奉若珍宝,还随随便便地把火种送给了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和胆小如鼠的懦夫,相比之下傻瓜都有点可爱了。
她见到那个扯谎的少年时就是这种心情。虽然那个少年扯谎极其不专业,眼睛清得藏不住一点东西,活脱脱就是个傻子,然而却让木繇素着实感动了一把,仿佛终于看到了一个合格的人类,连带着那个极力“补救”的老太婆都可爱了一点,地位从可以随时人道毁灭的破布成功升级成了好衣服上的补丁——虽然丑得半死,但是允许保留。
带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动,木繇素使劲收拾着自己内心的惊喜,拼命使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我不杀你,我真的不杀你。”她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即使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这么激动,多出来的大概是替楚械熙和他的械感动一下——“我感谢你让我见识到了勇气,见识到了人类的尊严和价值,让我知道我们的火种并不是毫无意义地播撒。”
说完她也不管自己面前的少年是否被吓到了,径自把卑躬屈膝的老垃圾踢到一边,随意一挥手,黑衣傀儡应招而动,一群人消失在了黑夜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青色影子。
第二天。
少女再次光临了槐树下的人家,带来了能让钻头更好使一些的配件,然而她清晰地感觉到二奶奶和原来不一样了。
殷勤到刻意讨好的态度,讨好到谄媚的言语。低声下气,卑躬屈膝。
最初将“械”馈赠给这些平凡的人们时,大家都千恩万谢,然而久了之后反应就相对平淡了,鲜少有人像对待神明一样对她这么殷勤。而且刚才说话的时候二奶奶和铁叔的目光分明很躲闪,像是带着些许讨好或是心虚的情绪。少女不懂那种情绪是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过分的好意其实往往代表着背叛。
回到家里,楚械熙好像已经歇下了,卧房里只留了一盏将灭而未灭的小油灯。空气中安神香的香气浓郁,催得楚纹卿也觉得困意上涌。草草地洗漱过后,她也就一如往常地进入了梦乡。
却没有一如既往地迎来黎明。
夜半。
楚纹卿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房间的门掩着,窗边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黑影转过头来,却是楚械熙。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楚械熙金色的瞳孔仿佛燃烧一般的炽烈。
他看着少女:“楚纹卿。”
少女冷不防在半夜被点了大名,困意去了大半:“爹?”
男人的表情还是一贯的平和:“他们来了。”
少女从最初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又被父亲的一句话弄得如入五里雾中:“谁来了?”
“追捕我的的钦差。”楚械熙微微一笑,“真快啊。”
“为什么——?”少女如同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惊呆了,然而男人没有时间了,他走到床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金属的吊坠。吊坠做成鲁班锁的模样,闪着冰蓝色的光,在月色下微微晃了少女的眼睛,她小声道:“这是什么?”
“我一生对于’械’的研究。”男人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惊慌,反而目光灼灼,像是信念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结束之后偷偷溜出去,继续研究你的械,然后就像以前一样做出漂亮的机械去帮助别人吧。”
“不是,你在说什么啊,”少女彻底慌了,“他们是来杀你的吗?为什么他们要来杀你?你犯什么错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告诉我!”她从床上跳下来,“我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地临阵脱逃!”
“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男人幽幽道,随即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语气斩钉截铁,“我的‘械’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他们再如何痴心妄想也没用。”他看向楚纹卿,目光又柔和了下来:“阿纹,这不是临阵脱逃,你是火种,知道吗?”他拍拍楚纹卿的肩,“别出声。”说着
男人甚至俏皮地眨了眨眼,转身出去了。
门开了。
一片训练有素的兵荒马乱,一个清脆的脚步声在其中显得异常清晰,声音的主人大概是个女人,因为只听见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楚先生。好久不见,叫我们好找。”
这声音柔和,甚至带了一些极易察觉的尊敬,如果不是那一点点惋惜和遗憾,几乎叫人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抓逃犯的钦差。
楚械熙的声音则有些迟疑了,他沉吟了半晌,颇不确定地道:“——阿繇?”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接着又笑了:“不对,是素素吧。”
女人也笑了:“是我。家兄托我问一句,绯卿姑娘还好吗?”
楚纹卿久未听见这熟悉的名字,半晌才反应过来绯卿是她母亲。这是句很奇怪的话——嫁了人的女人似乎不应该叫姑娘,于是他似乎也愣了一下才答:“——你似乎应该称呼她绯卿夫人——不过绯卿已经死了。”
“是吗。”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那是家兄的原话——不过还是回到正题。楚先生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什么吧。”
“早想到你们这群鹰犬会来,却没想到来这么快。”男人的语调依旧平平稳稳,“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械’的秘密的。”说到这里他语气忽然带了点轻蔑的轻快,“神机楼堕落了,械谷的骨
气还在呢。”
“——知道,知道,你们喜欢搞济世那一套,不用特地标榜。”女人猛地一摆手,忽然冷笑一声,“看看你那眼神,真让人心动,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死也不动摇,为了所谓的精神付出到死,英雄的感觉真好,对吧?”
男人没有回应,女人也不恼,很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死到临头你都不明白,其实你不是英雄啊。”
“什么意思?”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怎么在意的不解。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奇怪为什么我们来的这么快吗?”女人语气几近悲伤,这悲伤与她的身份结合,显得异常滑稽,“楚械熙,别做梦了,醒醒吧!林绯卿死了之后你就一直活在你的春秋大梦里面吗?如果帮助别人可以让你忘记痛苦,那我除了为你天生的圣母病哀悼之外别无选择,但是我真的不像看你被一群白眼狼、懦夫和蠢货害死。”女人停顿了一下,“——你不是英雄——至少在普通人的心里,你不是英雄。”
“虽然很伤人,但是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地死。”
“对不起。”
少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全身发冷,如果没有男人的嘱托,她现在一定会冲出去让女人闭嘴。男人比起她更像是个孩子,涉世未深,在人类的天性面前也更加脆弱。
他甚至连改道都做不到。他只能逃避,或者死。
也许做个殉道者是个更好的选择——如果他可以的话。
“你到底什么意思?”男人的声音有一点不稳了。
“是你帮助过的人出卖了你。”女人轻声道,“我们过了孟诸江后很快就发现了‘械’的踪迹,傻子都知道这个属于你。我们干脆找‘械’,找到了之后就把剑架在所有者脖子上问你的去向。”
说到这里女人深吸了一口气,“我其实没有想要杀他们的,我只想看看你不惜暴露行踪也要帮助的人——普通人——都是什么样子。我们明确说了要去杀你,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谎或者干脆用生命保守你的秘密。没有人管你的死活,你知道吗?——你不是英雄,人们至少还会尽力挽救英雄的生命。你只是被所有人抛弃的——”最后两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好人。”
一个好人。一个不需要报恩、仿佛帮助他们是天经地义一样的恩人。
即使那些‘械’可能救过他们的命。
“——他们?”男人的声音出现了一点裂痕,“不可能。你说谎。”
“我没说谎。”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近乎残忍,“你知道我们一向不说谎。”
少女紧紧地咬着牙,她恨不得立时便去找那些人问个明白,又恨不得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女人打出去,然而她只能捂住嘴扒着门悄悄探着头看。
男人捂着脸,青衣的女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少顷,她又主动开了口:“你救过其中很多人的命吧?”
男人无声地点头。
青衣女人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解:“那我应该可以理解成很多人的命都是你给的吧?那为什么没
有一个人敢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呢?”她颇为失落,“也只遇到一个人敢冒险骗我。为什么呢,楚先生?”
男人没有回答,那个独一无二的傻子让他灰败的面容回光返照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和少女的目光相遇,少女觉得男人似乎想传达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辨清,青衣女人已经举起了弩机,射穿了男人的喉咙,将他钉在了地上。
而少女不觉得女人如何残忍。
这已经是她能给予的最大仁慈。
毁灭了一个人的道德信仰再留下他的性命才是最大的残忍。
少女看向男人。那双金色瞳孔里的炽热已经燃尽了,只剩下一点丑陋的灰翳余烬一样留在眼球上。
她弯下腰干呕起来。这声音大概惊动了青衣女人,她收起弩机,默哀似的盯着楚械熙看了三秒钟,忽然冲着少女的方向柔和地笑了:“你好,小姑娘。”
少女僵住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握住了吊坠,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青衣女人却没什么进一步的动作:“我知道你在那,不用怕,我不杀你。”她放低了声音,神色忽有点落寞的冷淡:“我没骗你父亲。——的确是那些被帮助过的人出卖了你们。”
“——我知道你父亲肯定叫你继续他的意志。但是那是他的意志,不是你的。”
“——如果你执意继续播撒火种,你还有另一条道可以走。不妨考虑一下。”
“我叫木繇素。”女人似乎也觉得一个人自说自话甚是无聊,“有缘再会吧,小姑娘。”说罢转身欲走,然而下一秒少女自己走了出来:“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她一下子推开了门,步伐凌乱到差点跌倒,脖子上的蓝色吊坠闪着冷光,女人很敏锐地注意到了,却对此保持了缄默,向后退了一步,抱着胳膊:“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我们帮助过的人为什么要背叛我们?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少女面沉似水,“我不相信一个人都没有。”
少女极少生气,沉下脸来可谓是气势汹汹,然而女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脆弱;和绯卿完全不同的脆弱。
她果然更像是楚械熙的女儿,而不是绯卿的。
女人忽然感觉为某个人感到一种安慰,于是破例决定回答;她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少女,神色寡淡至极:“我也不明白。但是我觉得那大概就是人的天性吧。对于他们来说,道德标
准永远比不过求生本能。——听到这里你还想继续楚先生的意志吗?”
少女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听女人高谈阔论。女人也不管少女是否回答,继续自说自话:“但是我不能原谅他们。人类和动物的唯一区别就是我们会为了遵守一些标准而违背自己的本能,这条准则哪怕是普通人也应该遵守。可我遇到的绝大部分人别说是为了准则放弃生命了,连冒险都不肯。”她极其认真地看向少女:“我知道死亡是一件分量很重的事情。我来南疆一共遇到了三百一十六个持有‘械’的人,三百个告诉我了楚先生的行踪,十五个哆哆嗦嗦地说不知道,一个骗我把我往反方向上引。但是我很确信楚先生绝对不只救下了十六个人。每一个人都不会觉得自己害死了楚先生,某种程度上楚先生却因为他们而死。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不可原谅?”
少女没说什么,只是觉得骨髓深处开始发冷,而灵魂深处则有怒火在燃烧。这种反差仿佛冻坏了她的感官,她没听清女人的问题,只觉得耳畔边轰鸣声不止,那是信念的高塔倒塌的声音,一瞬间竟让她有点羡慕已死的父亲。
女人没敢和男人说实情,却把最残酷的部分留给了少女。
因为柔弱,所以坚强。
“你知道更可怕的是什么吗?”女人接着道,“是有人没意识到自己有罪。”
“只有圣人不会犯错,可怕的不是犯错,可怕的是没有悔过。很多人觉得楚先生的馈赠是理所应当的,他们简直就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觉得从父母那里索取是天经地义的。他们中的少部分人还期待着楚先生可以活下来,还在思考着怎么和他搞好关系,继续获得馈赠。”
“别说了!”少女忽然触电似的哆嗦了一下,“别说了,我求求你了。”她捂着嘴跪下来,跪在女人面前,终于泪流满面,“别说了。”
女人置之不理,最终还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真替楚先生感到惋惜。我初来南疆的时候,觉得楚先生用‘械’来救人简直是暴殄天物,但现在看来,楚先生只是救了一群畜生。”
“但是,也不应该…那样责怪他们。”少女还在挣扎,“那是天性,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遵守什么道德…”
“如果楚先生能想明白这一节倒也好了,可惜他没想明白。”女人叹气,“他还是很不能接受那些人出卖了他吧?真可怜。”她忽然又来了和少女交谈的兴趣,“如果你有帮助他们的力量,那么你就是有罪的,而那些人随时可能威胁你的性命,这样你还要帮他们吗?”
少女紧紧地抓着吊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女人失笑,“——如果你还想继承楚先生的意志,我觉得你可以换一条路。”
少女泪眼朦胧地看着女人,好像抓到了一根稻草。
“施暴者的地位永远比馈赠者高。那些人之所以那么轻易地出卖了楚先生,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会杀了他们,而楚先生不会。但是如果楚先生也能杀了他们,情况会不会好很多呢?”她眯了眯眼睛,“所以试着让他们把你也当成潜在的施暴者如何?你可以试一试,比如用鲜血告诉那群人,他们不应该出卖他们的恩人——虽然付出是楚先生自己的事。”
“你要我去杀他们?”少女不敢置信。
“去问那些你帮助过的人吧。”女人站起来,黑色的木傀儡在她身后无声地集结,“带上我的木傀儡,带上你父亲给你留下的械兵——没告诉你不代表没有,去问那些人,去审判他们,至于销毁财产还是剥夺生命,决定权在你手里。”她压低了嗓音,“——楚先生死得那么难看,你不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吗?你的械核可以替你召唤械兵哦。”
少女呆滞了半晌,猛地跑了出去。不知道她传递给了械核什么决心,一道黑影寻踪而去。
女人静静地等着。
半个时辰后,火光冲天而起。
扶桑看着玫瑰色头发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而他的奶奶和父亲倒在她的脚边。理智上他对这一切的
始末清清楚楚,然而情感上他现在只想杀掉那个女孩替他的亲人报仇,或者干脆以昏厥的形式来逃避。
然而他逃避不了。
因为少女用悲伤至极的语调问他:“你出卖了我的父亲了吗?”
“我要听实话,不然就杀了你。”
他看着少女,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少女也不催促,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彼此。少顷扶桑先开了口:“我的父亲和奶奶说实话了吗?”
“说了。我不是因为这个杀他们的。”少女倒也回答了,“我杀他们,是因为奶奶和铁叔昨天在讨好我。”她忽然愤怒起来,“他们出卖了我的父亲,却还有脸面来讨好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怎么还能站在我面前,而不是跪下谢罪?”
扶桑没说话——少女哭了。
她恶狠狠地用袖子擦着眼角,眼角通红:“我爹是因为帮你们死的——你们怎么能这样?”
“我没有出卖你的父亲。”过了许久,扶桑艰难地开口,“我骗了那个女人。”他又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很伤心,也知道错的是我们。但是你不应该用这样不公平的枷锁来绑架我们。我们很对不起楚先生,可是你也不应该这么对我们。”
少女没有说话,好像被这苍白的安慰惊呆了。少年说完,却觉得自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天旋地转,眼前女孩的身影逐渐虚化,和火光融为一体,最后一起湮没在了黑暗当中。
木繇素仍然站在楚宅里,宅子的外面已经被流火点着了,一股焦味迎面而来,然而她觉得心里无比畅快,连追杀楚械熙的郁结都散了几分。
火光逐渐逼近,门外值守的木傀儡都已经披上了一层飞烬,木繇素转身欲走,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木繇素悚然退开两步,借着火光打量来人,却好像见了鬼一样白了脸色:“怎么是你?”
“素素。”一个捏着嗓子的沙哑女声从黑暗里传来,“——你不该来做这件事情。”
“我…”木繇素脸上血色彻底失尽,“——你把父亲…”
“他不该拦着我来找熙哥。”那女声幽幽道,别是一番凄清,“——你也是。”
木繇素几乎是有点恐惧地看着他把楚械熙的尸体踢到一边,召唤傀儡的指令到了嘴边,却被那女声打断了:“傀儡也该认得它的主人。”
“你…”
她的瞳孔里只来得及映上一个绯色的影子,青色的衣摆在火光中安然飘落,黑衣傀儡鱼贯而出,火舌已经窜上了大梁,不多时两具尸体就被火光吞没了。
几乎难分彼此。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火光渐熄,晨光熹微,仿佛又是一个岁月静好的黎明。
楚纹卿站在高处看着云乡,美好的村庄此时满目疮痍,而她的表情近乎麻木。
她最后看了一眼城镇,随后毅然决然地从高处下来,在两条路前面犹豫了一会,选择了去东方的
那条路。这条路通往东海瀛洲,楚纹卿的终点则是瀛洲上的万华镇。
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