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记》璩宁

1、序幕

　　新历四年，南都。

　　南都地处西南，和帝国首都凌府隔着一条浩浩荡荡的孟诸江遥遥相望，明面上虽是一方向另一方

　　俯首称臣，实际却呈隐隐对峙之势。江北钟灵毓秀，江南万民归心，这些年在北方的压迫下也渐

　　渐抬起了头。

　　而这民心所向之地正是孟诸江口的神机楼，别名又称戏楼。

　　“——相传这神机楼主喜着绯衣，怀里无时无刻不抱着琵琶，朱轩经过时沿路十里都能听见他唱

　　的曲，嗓音柔亮至极，最好的旦角也比不上，久而久之才让这神机楼得了个别号。”老板娘对着

　　远道而来的江北客商讲得兴致勃勃，“其实之前也有人说楚家楼的，但是楼主不让叫，把传流言

　　蜚语的人全都杀了，也就没人叫啦。”

　　江北商客之前在是非地混日子的，胆子大得惊人，听着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觉得害怕，反而

　　觉得十分稀奇，想再打探一番。他正欲追问，角落里一个穿斗篷的客人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全

　　都杀了？如此暴虐之辈，你们南都人就甘心奉其为主？”

　　“神机楼主就是南都的神。”老板娘丝毫不以为忤，“南都如此繁华，全是倚仗了神机楼‘械’

　　的恩泽，至于楼主杀几个人又如何了。”她殷勤地给客商添上一杯茶，“神机楼主原本就是杀人

　　如麻的——这不是嗜杀，只是神仙不必在意凡人的性命罢了。”

　　江北客商瞪了角落里的斗篷客一眼，不等斗篷客回答便抢着道：“那这神机楼主原来……”

　　他还没说完，窗外一阵轰鸣，一片噪音中夹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歌声，伴着凄清的琵琶遥遥而

　　来。老板娘还未发话，酒店里其他的客人已经纷纷站了起来，各自兴奋道：

　　“是朱轩来了吗？”

　　“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除了朱轩还有啥，肯定是楼主来了啊！”

　　“是楼主亲至吗？”

　　“琵琶的声音都出来了，肯定是楼主啊！走走走，还不去瞻仰楼主的风姿在这待着干什么呢！”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全涌向柜台，都想赶紧付账走人去围观那一年一见的朱轩，方才还人满为患的

　　大堂一下就空了起来。客商原本以为老板娘会生气，谁知道老板娘颇为豪气地一挥手：“各位的

　　酒水姑且记在我账上！这个时候不去看朱轩，还等什么呢！”

　　酒客们欢呼一声，一笑而散，江北客商也急忙跟在老板娘身后跑了出去。来到街上，远远只见一

　　巨舰一般的朱轩在一片兴高采烈的沉默中缓缓而来，通体冷铁裹着红漆，前面一个木台向前伸

　　着，雕梁画柱，好像随时准备乘风而起似的。

　　真好气势！客商内心赞叹，一旁的老板娘见他惊诧，不禁抿嘴一笑，递给他一个两层镜片的小玩

　　意，压低声音道：“给你个千里镜，好好看看我们楼主的模样。”

　　客商急忙接过来放在眼前对焦，拉近了一看，果然在木台上看到一个绯色的影子。偌大的冷铁上

　　只剩这男女莫辨的红衣倩影临风而立，飘若谪仙。再拉近看，只模糊看见一团凄凄惨惨的红妆，

　　一点琵琶的轮廓，其他的便再瞧不真切了。

　　正看时朱轩已经行到了酒店门口，所有人急忙低头以示崇敬，那神机楼主理也不理，依旧自顾自

　　拨着琵琶，吊得高高的女声远远传来，仿佛九重天上下来的一般：“烛影依稀烛泪浓，残漏将

　　尽，影儿重重，唯见去路一场空…”

　　所有南都人就这么低着头听着，而朱轩也就不急不缓地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中徐徐前行，直到一

　　个身穿斗篷的人忽然冲了出去，江北客商一看，正是方才墙角那个斗篷客。那人不要命了一般冲

　　到朱轩前面，活像一只试图挡车的螳螂。朱轩巨大的木台几乎快要伸过了他的头顶，然而斗篷客

　　看都没看一眼，也只自顾自地叫：“纹卿——！”

　　一瞬间死一般的寂静。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然而神机楼主身上最后的一点活气好

　　像也随着琵琶声停被抽走了，一瞬间数万人的镇子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过了片刻，

　　只听见低低的一声：“是你？”

　　“纹卿！”那人很明显会错了意，惊喜地拔高了声音，他后退几步，仰起头仿佛试图让神机楼主

　　看见他的脸，又仿佛努力想看到神机楼主的脸。然而下一秒神机楼主轻轻地笑了一声，捏了一把

　　小姑娘般俏生生的嗓子：“让开。”

　　“楚纹卿！”斗篷客急了，“你不与我回江北，反倒在这里胡闹——”

　　我一直在找你。

　　他没来得及说完，神机楼主却似乎不耐烦听了，他低声说了一句“碾过去”，原本已经凑到斗篷

　　客眼前的朱轩应声而动，竟真生生向那人身上碾了过去。斗篷客似乎没有料到这一出，仓皇后

　　退，然而再想走已经来不及了。朱轩行过，在青砖上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迹，风一吹就和黢黑的砖

　　面融为了一体。

　　琵琶声再次响起，神机楼主依旧自顾自地唱着他的戏，随着朱轩一同飘远了。

　　连一眼都没有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