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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插·安排牙爪始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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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的生活单调而乏味。
听说大多数人在刚进去的时候,要么哭,要么骂。等哭不动、骂不动了,人就冷静了。一个清醒的人怎么打发这样无望无聊的时光?她们通常会数身上长的虱子。
一个、两个、三个......
等清点完毕,人差不多也就不清醒了。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不清醒,疯子决定要管一些闲事。
“你遇上那个公主了?她来找过你几次?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她喜不喜欢你?你觉得她怎么样?”
其实当你有了青春时的一些悸动,你身边的每一个朋友都会把这几个问题问一遍。
“她很漂亮。”
当问起喜欢的那个人,女孩子们或许会叽叽喳喳地说上很多。但男孩子,尤其是元昊这样的男孩子,总是说不了几句。
他们嘴上说,没什么好问的,也就那样吧。但他们心里想,你又怎么能懂得她的好?只有我才懂得。
或许他们以后会长成大腹便便的商人、政客,身上爬满了丰乳肥臀的舞女。
但在这个美妙又迟钝的年纪,他们的确不及女孩子们开窍,天真地以为他们真的懂得她,并且不顾一切地付出。
也就如同长大以后的他们,现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非常神秘的。
元昊甚至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就是康乐公主吗?”
“她没告诉你她是谁?”疯子大笑。
“她说她是个宫女。”元昊托着下巴看地上的蚂蚁。
“我觉得不会是那个丫头,”疯子悠悠闲闲地剔牙:“如果真是她,只怕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她真那么可怕——”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有响动,疯子立马不见了人影。
元昊原以为来的是那个公主,却不想是个侍卫,他还是中规中矩地冲元昊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陛下有请。”
元昊心头一凛,还是迈开步子走了出去,和素心惊胆战地跟上,却被侍卫拦下了:“陛下只传召了殿下一人。”
和素不知所措,惶惶地看了元昊一眼,元昊回头安抚他:“没关系,你留下吧。”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的却不是传闻中的雍乾宫,而是一个围猎场,这样广阔、萧瑟的围猎场。
元昊深吸了口气。
侍卫走到围场边上前就止步了,转身侍立在侧,然后对元昊欠身:“陛下就在里面。”
元昊强装镇定,得体地对侍卫道了句:“有劳了。”
他缓缓地迈步过去,看见高嵘拿着把弓。今日也有风,裹起他的衣角,不知道为什么,旁人在这样的风里都显得狼狈,唯有他,仿佛风都是为他而刮,看起来那么威风凛凛。
高嵘放了一箭,因为有风的干扰所以没中靶,他没有关心那支箭的结果,仿佛他放箭只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他淡然地放下了弓,神情凝重地看着远处。
元昊走过去行礼:“见过陛下。”
高嵘远远地指着一头鹿:“你能射中吗?”
元昊望过去,看到有头雄鹿在远处埋头吃草,高嵘把手里的弓递给他,他尝试着拉开弓。
这是怎样一把弓?分明在高嵘手里看起来像个玩具。但元昊十分费劲才能把弓勉强拉满,他的手臂有些颤抖。
瞄准。
是时候了!
元昊松了弦,那鹿应声倒地。
高嵘还是那副表情,他道:“不赖,你是不是魏国射箭最厉害的?”
“元昊才疏学浅。”元昊低着头说。
“嗬,你这是给魏国人脸上贴金呢。”高嵘大笑,这时候侍卫牵了两匹马来,高嵘骑上去,对元昊说:“上马。”
元昊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然后跟着高嵘往鹿的方向走。
那一箭射中了鹿脖子,高嵘看着元昊:“朕听闻你打猎喜欢射眼睛,今日怎么失手了。”
元昊错愕地看着高嵘,射眼睛是他从前同郑英比箭时留下的怪癖,他并不明白高嵘是怎么知道的。
高嵘绕着鹿走了圈,道:“我亲手教我的儿子们射箭,可惜那群自以为是的毛小子没有一个可以射中眼睛,不过朕有个女儿可以,”他打量了一下元昊:“但不是澄珪。”
元昊心头一紧。
没有什么比跟自己心爱女孩子的父亲聊天更可怕的事。
“别这副样子,臭小子!你比我年轻的时候规矩多了。”高嵘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忽然看着他:“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澄珪。”
“元昊不敢。”元昊低下头抱拳,他现在的确非常不知所措。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风吹得高嵘眯了眼,他看着齐国广阔的天:“小子,你想回魏国吗?”
“想。”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诚实永远是最好的选择。
“朕知道你的心思,”高嵘笑了笑:“想回去,但是不想就这样过去。”
元昊忽然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你有什么想法吗?告诉我,小子。”
“我想杀了母后,还有太子。”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高嵘再次笑了:“那澄珪的确非常适合你,幸好你招惹的不是另一个。”
“你希望跟魏国联盟,难道是想让我当皇帝?”
“你想吗?”
“当皇帝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但当一个傀儡皇帝,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你是个聪明又狡猾的小子。”高嵘看着他:“但好像少了一点野心。”
“如果我是一支起义军的首领,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有野心的人。”元昊说:“可惜我是一个庶出的皇子。”
野心对于一个庶出的皇子,是最折磨而危险的东西。
“他.妈的,说话真会拐弯抹角。”高嵘说:“我就问你,你他.妈想不想万人之上,想不想踩扁那些恶心的人!”
“当然。”
“cao他娘的,幸好老子没看错人。”高嵘拿着马鞭指着他:“你要是再多一句屁话我真想把你的舌头砍掉,然后送给我的小女儿。她最喜欢收集舌头。”
元昊选择了沉默。
“你倒是说句话!妈的,跟你说话还不如去跟朝堂上的那些老头子吵架!”
“我只是害怕自己的舌头变成小公主的玩具。”元昊笑着跳下马,用小刀割下了鹿的舌头:“送给她做礼物。如果能得到陛下您的赏识,我会割更多的舌头献上。”
高嵘喝了口酒,含含糊糊地骂道:“臭小子!”
......
齐国的日子无味而漫长。
高嵘是个睿智犀利且眼光独到的人,但更多时候,他是个酒鬼。
酒鬼没有太多的精力,所以高嵘很少理会他,这也给了元昊更多时间去学着做一个有野心的人。
一个有野心,也有手段的人。
元昊没有什么其他特长,他最擅长的,也就是学习。
所以只过了小半年,有些事情便已经有动静了。
“殿下,”高嵘的侍卫走到他跟前:“陛下传召您到雍乾宫一叙。”
高嵘这两天越来越荒唐了,很难找到一个他还清醒的时候。即便是今天,现在,他也看起来精神非常糟糕。
他把折子拿在手里扔来扔去,享受着国家大事被玩弄在鼓掌之中的无趣。
看见元昊来了,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你小子动作可真快,朕还以为你要在这儿多待两年。”
“我只是改了他丹药的计量。”
高嵘低笑,在书案上翻了一阵,奏折散得满地都是,终于才掏出封皱巴巴的信来,他扔到地上:“元志写信来求朕放你回去。”
元昊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信笺,心中有股激动在暗涌,他向高嵘拱手:“陛下大恩,元昊定当终身铭记。”
“你这次一回去,只怕过不了两天就该登基了吧。”高嵘还在转动着手里的奏折,似笑非笑地看着元昊:“来,这些都给你看着玩。”他把一小沓折子推下来,稀里糊涂地散落了一地。
“这——”元昊错愕地看着他。
“我叫你拿回去。”高嵘有点不耐烦,他打了个哈欠:“都是我年轻时候批的东西,”他笑了:“那时候精力可真好,脑子又灵光,”他看着元昊紧致光洁的皮肤、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由感慨:“年轻真好。”
元昊刚想把奏折拾起来,就听见门外有人通传道:“陛下,康乐公主求见。”
“你到屏风后面去。”高嵘冲元昊指了指身后,然后对太监说:“让她进来。”
澄琉一进来,瞧见散了一地的奏折,大笑道:“唉哟——这些臭老头还要不要人活了。”
“这些不是奏折,我说过他们再写那些无聊的折子我就全都烧掉。”高嵘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待她走过去就亲昵地用胡渣扎她的脸:“找父皇什么事?”
澄琉这才想起自己的事,顿时嗔怒道:“父皇!舅舅不陪我骑马!他答应过我的!”
“哦——”高嵘笑着看她:“是他不对。”
“你让他陪我去好不好?”澄琉不满意高嵘的说辞:“他都答应我了。”
“他为什么不陪你去了?”
澄琉噘着嘴:“他说他有要紧事。”
“那父皇过几天好好教训他,我骂死他,cao他娘的蒋锐,说话不算话!”高嵘一边说一边笑:“答应了我们小澄琉的事,居然放鸽子!嘿!这怎么行?他不是好汉!”
“不——”澄琉知道高嵘在敷衍。
“那你要怎么样?你找侍卫陪你。”
“我就要舅舅!”澄琉十分不情愿,但高嵘今日似乎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她闹了半天自己也没劲了,于是又问:“梁侍卫什么时候回来?”
高嵘捏她的鼻子:“梁真现在是大将军了,你不可以再叫他侍卫。”
“我不管,”澄琉坐到高嵘膝上:“他就是我的梁侍卫。”她低头玩自己的玉佩,忽而看到桌上有封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魏国又要干什么?”
“元昊要回去了。”高嵘把澄琉抱到腿上。
“为什么?这么着急?他不跟我们一起了吗?”她扭头去看高嵘。
高嵘捏捏她的手:“你舍不得他走吗?”
“不是。”澄琉在想她要赶紧告诉澄珪,她又问:“他什么时候走?”
“过阵子吧,”高嵘问太监:“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澄琉知道高嵘这两天.朝政荒废得厉害,于是也不问了,她从他怀里蹦出来:“我走了。”
“干什么去?这就要走。”但他没拦她。
“我不告诉你。”澄琉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她前脚刚走,元昊就从屏风里出来,蹲下身继续理奏折。
“臭小子,我看起来老不老?”高嵘忽然问他。
其实从外表上看,这副皮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但衰老,从来都是从内而外的。
内部的衰老,并不易察觉,或许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已经儿孙满堂了,都还不会察觉到半分。
这种衰老并不是说他已经不能跟好兄弟痛饮几天几夜,也不是驯服不了那些活力十足的女人。
真正的衰老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变得患得患失,不再能够去做那些冒险而刺激的事情。
高嵘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所以元昊什么都没说。
“年轻真是好。”高嵘笑了笑:“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带着手里十几万号兄弟打天下了。”他看着元昊:“你们现在的小伙子虽然少了点血性,但你们懂得的事情比我们这一辈多太多,你们一定也可以比我们做得更好。”
“借您吉言。”
“别打岔!老子正在伤感!”高嵘说:“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大概是我们这个年龄最痛苦的事,可有时候想一想,我怎么能不老呢?我的儿女都已经这么大了。”他忽然指着元昊说:“臭小子!说点什么!不要像根木头似的杵着!”
元昊说:“您的儿女都是人中龙凤。”
“别人我都不担心,但是澄琉......”高嵘说:“澄琉那孩子,唉,小子,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在我死了之后多照顾照顾她!”
元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着高嵘,后者也转过来看他,神情颇有些凄凉:“你不答应?”
“我一定办到。”
“做父母的原本都不该偏心,不过有时候总是有那么一个孩子更像自己,不自觉地就更喜欢她,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元昊并不了解高澄琉其人,只是不断地听过各种她的传闻,所以一时也接不上话。
不过高嵘大概也对他几句无关紧要的奉承没兴趣,他接着说:“澄琉是个好孩子,是我把她教坏了,”这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凄凉:“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包容她,关爱她。澄琉明明可以是一个善良正直的好孩子!”
“是。”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会在冬天给枣树穿棉袄,”高嵘的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是我把她教坏了,因为有太多的人心怀不轨,从来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什么,要什么。一个孩子,他们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测一个孩子。”
他说的是澄琉,还是他自己?
高嵘多说了几句话,精神就不怎么好了,他看起来的确比上次憔悴了很多,脸色变得蜡黄,身子又臃肿,像个五食散上瘾的老财主。
他当然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体力不支,于是没说几句就让元昊退下了。
元昊刚回到自己的宫殿就听和素提醒说澄珪在书房等他,或许是澄琉告诉了他要离开的事,于是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便往书房去。
澄珪娴静地坐在胡床上,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很漂亮,温柔又体贴,元昊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所谓皇后最好的人选了。
他轻轻地走过去,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猜我是谁。”
可澄珪没心情同他玩笑,她没猜,直接就站起来转身面对他,可怜巴巴地问:“你要走了?”
元昊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也没心情玩笑了,于是握住她的手:“待我处理完魏国的事,就向齐国提亲。”
澄珪扑到他怀里,良久才说:“我舍不得你走。”
元昊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忙的事。
澄珪见他不答话,心里有些许不悦,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你怎么不说话?”
元昊俯身认真地看着她:“可是澄珪,我们此别不过至多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这回换澄珪不说话了,她感受着元昊搂在她腰间的手,那温柔的力道,还有他的长睫毛投在眼里的阴影,顿时又原谅了他。
毕竟男人对这些事总是出奇的痴傻迟钝。
澄珪就这么抱着他,舍不得松手,元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觉得如果就这么任由她抱着,万一她回宫迟了或许会误事,于是想了想,对她说:“澄珪,我给你一个信物可好?”
澄珪抬起头,元昊松开她的手,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枚玉佩交给她:“你见过的,这是母妃的遗物。”
“这——”澄珪欣喜若狂,不过她觉得自己应矜持地推让一番。
“我听闻民间男女都是有定情信物的,”元昊尴尬地对澄珪笑了一下:“我眼下什么也没有,只能先拿这个搪塞了。你喜欢什么东西?我可以备在聘礼里。”
澄珪含泪摇摇头,她早被那个笑容迷得眩晕,只好低头道:“你真好。”
......
元昊走的那天也是个艳阳天,但他这时候早没心情去管天气了,魏国的事情他没有哪一件是亲手做的,所以这成功来得有些虚空,他要考虑一些现实的问题。
不过他甚至没去想什么登基称帝,他唯一想的是他的仇人,那个支撑他到今天的仇人。对付他么,元昊相信他在齐国学到了足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