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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一、二、三、四、五。
      五座镶嵌着宝石的黄金烛台,如众星拱月般,将笼在层层纱幔下的矮榻装饰。
      五根乳白的鲛油蜡烛安坐烛台之上,五朵摇曳颤动的微弱火焰,将这密不透风的华室中染上昏黄光晕。
      于是,暧昧迷蒙的光暗交融之间,便可见屋角饰有卷曲缠枝的红铜火盆中,泛红的炭火与不知名的香料一同煨着,氲出袅袅带着暖香的青烟;织金错银的厚软毛毡被充作地毯,奢豪铺满一地;贴着金箔的雕花沉木矮柜立在墙沿,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杯盘摆放其上——皆是黄金打造。
      简直就是西域胡商口中,那堆砌着宝石、象牙与黄金的波斯宫殿的缩影。
      纸醉金迷、纵情声色。
      唐惊鸿脚尖轻点,无声地落在毡毯上,玄色身影点墨入水般,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一室奢靡如蜃息的光影间。
      他来这里,是为了杀一个人——明教叛徒,尼迦提。
      明教的人要尼迦提的头,是因为尼迦提违反教规,被教主下令驱逐。
      五毒的人要尼迦提的命,是因为众多五毒弟子被尼迦提掳走,就此生死不明。
      浩气的人要尼迦提伏诛,是因为曾是浩气第一大帮副帮主的尼迦提,如今叛出浩气,且做出掳掠残杀五毒门人这等不义之举,有违正道。
      而唐惊鸿要尼迦提的头,是因为两教一盟联合发出的悬赏,报酬丰厚到他余下的大半辈子再也不用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
      在那些潜伏在暗影中的日日夜夜,他循着蛛丝马迹,一路从黑龙沼追来这西域的不归沙海之中,终于在昨夜,亲眼看见尼迦提走进了这个毫不起眼的岩洞。而后一夜一天过去,洞口再无其他动静。
      按捺不住的他隐了身形前去探查,并未花去多少时间,便发现了洞中的秘密——扳下角落的石钮,石壁上已被磨得光滑的暗门就会开启。顺着门后长长的、逼仄的甬道倾斜向下,尽头,便是唐惊鸿现今所身处的,这掩藏在沙海之底的地下密室。
      浮沙之下为何竟有一座密室?一室奢侈华贵的摆设从何处来?尼迦提究竟在此图谋些什么?唐惊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唯一关心、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只需要像从前惯做的那样,无声无息地用箭矢刺穿尼迦提的胸膛,就可以拿下那笔巨额的赏金,然后一劳永逸地从这玩命的营生中抽身。
      繁复轻柔的纱幔被淬了毒的幽蓝箭尖小心挑开,幢幢幽影摇曳,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或许是那过于诱人的果实已近在眼前,又或许是这一室浓烈的香气将难以流通的空气薰烤地过于燥热,一种奇异的愉悦感不可抑制地在唐惊鸿的略有些昏沉的脑中雀跃悸动。
      但他所受过的那些已经刻到骨子里的训练,让他强行屏住了越发粗重急促的呼吸,全身的肌肉与缓慢拉开的弓弦一道,一点一滴积蓄着力量。
      再轻些、再慢些。蝉翼般的薄纱起伏交叠,融在一室光影中的矮榻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就是现在——
      满弓之弦即将释放出利箭的一刹那,纱幔下陡然传出一声梦呓般微不可闻的轻喃。
      暴露了?
      唐惊鸿的动作猛然一滞。
      本能告诉他,或攻、或守、或战、或逃,总之此时他应该立即做出反应。但事实却是,被一室沉厚燃香搅成一团糨糊的脑子,没有发出任何让身体动弹的指令。
      他就那样,保持着挑开纱帐的动作,愣在了当场——
      安然卧与榻上熟睡的,不是想象中本应在此的尼迦提,而是一具唐惊鸿从未见过的男性身躯。
      较成年男性而言更为单薄,却也已经褪去了少年稚嫩的躯体,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他”自手肘、膝盖以下,全然空无一物。“他”轻阖双眼,如同精心装饰之后供在龛中的偶像般被放置在这软榻上,也不知是在熟睡,亦或是昏迷。
      是被尼迦提砍去了手脚的俘虏吗?还是……
      早在看到那巨额赏金之时,唐惊鸿就隐约有感,尼迦提叛出浩气、挟持五毒门人,到底与明教无甚实质关系,就算是被驱逐,也不至联合另两方,做出这番不死不休之态。
      而现在,这个被囚禁在此、削去了手足,连身为人最基本的廉耻都被剥夺的禁脔,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难怪明教的反应会如此过激。
      昏暗烛光中弥漫的甜腻香气如同一团粘稠的松脂,无声无息将唐惊鸿密不透风地裹住。下腹被不知何时燃起的燥热灼烧的同时,唐惊鸿仅存的理智在恍惚中迟钝地胡乱思考着。
      明教俗信弟子虽不强求禁/欲,做到这个份上却也已违人伦。更何况尼迦提曾经的虔诚连圣女都称赞过,结果背地里却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龌龊,可不是把教主和圣女的脸面摁在了地上狠狠地抽?
      一边漫无边际地臆测着原本毫不关心的事由,唐惊鸿一边因好奇而将浑浊迷茫的眼神转向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的年轻面孔,五官虽耐看,却也仅仅只称得上清秀而已。或许是因为年纪尚轻的关系,“他”的眉宇间甚至缺乏男性应有的阳刚之气。
      刨去那些为了满足嗜好而被刻意添加的赘饰,“他”并不如何惊为天人的脸上,唯一能够引起注意的,便是额头上那副与一身西域金饰风格迥异的紫蛛刺青了。
      偏过头,唐惊鸿模模糊糊地想,这纹样,真像五毒教的幻蛛纹啊。
      五……毒……?
      这么说起来,“他”削短的碎发,也应是五毒弟子着定国套时应有的发式……
      五毒的人要杀尼迦提,是因为众多五毒弟子被尼迦提掳走,就此生死不明。
      原来尼迦提掳走五毒弟子,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可是,似乎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是哪里说不通呢?
      “嗯?
      一声撒娇般慵懒的鼻音,将唐惊鸿从种种混乱闪过的念头中惊醒。
      他抬眼,看见的是一双空洞无神的黑色眼珠,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所在。
      不对,那方向是……
      凛冽的杀气如同一道闪电劈过他混沌的脑海,受到刺激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启动了原为刺杀失败而预先安置在密室入口的飞星遁影机关。
      猛烈的拉扯带动了空气的流通,暖风拂过带起一阵冰凉,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鞋跟触地的一刹那,新月般的冷光自背后打来,唐惊鸿的余光瞥到虚空中渐渐浮现的,挥起弯刀的明教身影,下意识地甩出千机匣去挡。
      “啪!” 一声清脆的断响,唐惊鸿感觉到手上一轻。
      是他的千机匣碎了。
      唐惊鸿立刻抛下毁坏的千机匣,脚下踩起蹑云逐月,头也不回地向外逃窜。
      直到此时,他逐渐清醒过来的脑中方才意识到,那原本就不流通的空气在香料与炭火的侵蚀下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
      后怕的同时,混沌中收入脑中的讯息开始慢慢浮现回溯——那双空洞而没有神采的眼睛,应该已经瞎了才对。但就是那双也许已经瞎掉的眼睛,却极其准确地捕捉到了唐惊鸿侧后方的尼迦提。
      虽然唐惊鸿不明白“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这丝细微的偏差,却最终成为了他预判到尼迦提偷袭的关键。
      事实上,即便躲过了尼迦提的一击,唐惊鸿目前的状况也没有任何改善。
      脚下一沉,蹑云气劲已经散去,他却还是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在地道内狂奔。
      这个明教比他预想的,要可怕地多。
      种种念头飞快在脑中转过,唐惊鸿脚不停步,地道的出口已然近在眼前。地道的尽头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岩洞,出了岩洞,便是茫茫的荒漠。
      计算时间,浮光掠影已调息地差不多了。虽然他失了千机匣,不能架机关翼遁走,但若是在茫茫荒漠中隐去身形,那明教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若是最后尼迦提寻他不见,放弃了,自己便可逃出生天。
      唐惊鸿冲出岩洞,踩着扶摇直上的气劲猛一翻身,匿在了一块巨岩的背后。
      时已近午夜,正是大漠一日之中最为寒冷的时段。狂风挟裹着沙与石呼啸而过,冷月寒光下,鬼哭般凄厉。
      唐惊鸿那一身衣衫虽被汗水浸得透湿,在甬道中奔逃时却也不碍事。但一出了洞口,刀子般的冷风一吹,冰凉寒气即刻透过湿衣沁入骨中,刮出一阵阵的刺痛。
      恐怕得落下病根。
      但现在的唐惊鸿已无暇顾忌许多。他强忍着透骨的寒意和针扎般的疼痛,屏息凝神地监视着岩洞的出口。
      明教是近战功法,若要追击,仅有流光囚影一招可用。方才尼迦提为了赶上飞星,已经使用过了流光囚影,这会光靠脚力追,应该要慢上一拍,足够自己调息完毕。
      果然,等到唐惊鸿再次以浮光掠影将身形隐藏妥当之后,尼迦提那着黑衣的身影才伴着幻光步的残影出现在岩洞口。
      风沙已经平息,一马平川的大漠中,月光直直铺下,照地一地流沙雪般亮堂,也照出了尼迦提隐藏在兜帽下,一张深邃英俊的脸。
      他浅蓝色的眸子剔透似冰晶,一寸寸扫过荒芜的死地;锐利如实质的目光仿佛能刺破夜幕,甚至让唐惊鸿产生了一种已被看破的错觉。
      但那是不可能的。
      尼迦提垂下了头,有些犹豫的模样。
      唐惊鸿躲在巨岩后,手指缓缓收紧,胸中一口气已经提到了极限。
      他觉得,尼迦提似乎朝着岩洞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要回去了么?
      未等那口气舒出,一道橙黄的暖光已伴随着弯刀的挥动,自尼迦提的周身散开。唐惊鸿几乎是惊恐地发现,有一股力量正拉扯着自己。
      浮光掠影的隐身在后段,只要稍一动弹就会破功。等唐惊鸿意识到时,他已因为下意识地抗拒那股力量而动作,刹那间显出了身形。
      “找到了。”伴着颈间刀刃冰冷的触感,尼迦提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声音在唐惊鸿的耳畔响起。
      刺向虹膜的绚丽银华,是他看到最后的画面。
      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突然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方才注意到的反常之处——
      尼迦提掳走了那么多五毒弟子,为何最后,他只看见了这一个?

      尼迦提拖着唐门的尸体,在月下禹禹独行。风化的岩峰岭峋而立,投下一片片扭曲的影,一道蜿蜒的黑红痕迹自尼迦提身后蔓延,又很快地渗入沙中,被风所掩埋。
      呼哧,呼哧。
      交错杂乱的呼吸声夹杂着野兽的低嗥,从那片最深的暗影中传来。
      尼迦提停下了脚步。
      似乎是察觉到了不速之客的到来,那一片声响骤然一静,随后,一双双荧绿的光点从黑暗中亮起。
      是沙漠中的狼群。
      它们停下了口中正在撕咬的食物,戒备而恐惧地望着尼迦提。
      尼迦提不认得它们,它们却知道尼迦提。这半年来,尼迦提不断地将尸体抛到此处,使得它们能够毫不费力地得到食物。
      但狼不是会因此而感恩的生物。
      真正让它们记住尼迦提的,是更久之前,另一群豺狼为被尼迦提屠杀的同胞哀悼的嗥声。那嗥声凄厉至极,哀哀响彻了一夜。从那之后,这片大漠中所有的狼群都记住了这个比恶魔还要凶狠的男人。
      尼迦提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提起尸体的手一扬,唐惊鸿的尸体便飞向了比它先一步到来,此时已被狼群分食殆尽的另一具尸骨旁。
      啪嗒,覆盖着半面的面具脱落下来,打在了散落一地的银饰上。
      若是白天来到这个掩藏在岩峰后的沙洼,便能够发现,此处除了累累的白骨,还有多到数也数不清的苗银饰物。
      那么多的五毒弟子,没有一个能替他的阿缁解蛊。因此这个沙洼里,以后还会散下更多的银饰和白骨。
      尼迦提转身,回到了岩洞中。
      被唐惊鸿撞开的地道暗门敞开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尼迦提皱了皱眉头,仔细将暗门关上之后,才在洞中寻了个背风的角落,开始宽衣解带。
      追及此处之人,大多以为地道尽头那间奢华的密室是他的栖身之处,但其实,那是尼迦提为他的阿缁建造的神龛。
      有资格居于神龛的,只有被供奉的神明。而尼迦提,只有在供奉他的神明时才踏入神龛。因此事实上,这个四壁空空的岩洞,才是他的日常起居之地。
      他揭开兜帽,银白的长发倾泻而下,随着他的动作,水银般滑动流淌。沾染了血迹的黑衣被逐次褪下,布满了伤痕的深麦色躯体渐渐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那伤痕,既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
      尼迦提如今的武功修为,已经没有人能够用兵器伤到他了。狰狞地布满了他全身各处的,是被一群肉食动物用尖利的牙齿争相撕咬留下的伤痕。
      然于他而言,那已经是遥远如隔世般的记忆了。
      尼迦提将脱下的衣物叠好,打开了洞中半人多高的储水缸。缸里常年蓄着干净的淡水,尼迦提舀起一瓢,泼向了自己的胸口。
      大漠的白天有多炎热,大漠的晚上就有多寒冷。若是寻常人,光是赤身立在夜晚的大漠中,不出半刻就要抖成筛子。尼迦提却仿佛毫无知觉,稳如磐石的手舀起一瓢一瓢刺骨的清水,不停地冲刷着伤痕累累的躯体。
      尽管他的阿缁不止一次地表示过那根本无所谓,但尼迦提仍旧保持着触碰尸体后净身的习惯。
      他不喜欢用这样低等的恶秽,来供奉他的阿缁。
      破晓时分,完成了清洁的尼迦提才终于再度推开暗门。沐浴完毕的他身上仅罩了一件轻薄的白袍,还带着些许湿气的银白长发松松地编起一段三股的发辫,温良地垂在肩侧。
      将逐渐亮起的天光隔绝于门外,狭仄到令人喘不过气的甬道仿佛通向地狱的路。
      事实也确实如此。
      当尼迦提寒冷紧绷的身体因感受到了密室中漫出的浑浊温暖的空气而逐渐舒缓下来时,他想,自己确实毫无疑问地,正在走向地狱。
      他所供奉的,是集合了世间一切之恶的贪欲之魔——阿缁啊。因此,他的灵魂所归,他的信仰所指,不是地狱,又能是哪里呢!
      就这样,尼迦提站在了他为他的神明所建的神龛之中,既是司祭、亦是祭品,带着殉道者般平静安宁的表情,注视着那安然卧于龛中的神明。
      “白炎。”而他的神明、他的阿缁,那个来自五毒的贪魔,一如既往地用无神的空洞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尼迦提的位置,“你回来了,是吗?”
      “是的。”尼迦提垂下头,几缕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下,“阿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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