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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五 ...


  •   方丈雨卷楼一向多雨。
      而窗外盎然的绿,浓郁得仿佛可掬的生机,配着一角青山,泊泊山泉,断续蛙鸣,更显幽谧深远,恍如天地之间,有人以造化为笔,在一片空蒙中,纵情挥洒了一幅泼墨大写意名作。
      海蟾尊在研墨,极认真,如对大宾。
      桌面放了一张狂草扇面,字迹颇有些眼熟。已认命了的剑布衣,借着三师父的目光扫了几眼,认出是一首五古:“人谁无耽爱,各亦有所偏。唯心能自在,宛如冰镜悬。莫怜新别离,人生易离别。厌厌衢尘昏,努力同惕觉。”心下微微一动:“似乎是大师父的字?”再往后看,果然换了奇古的章隶笔意,题了蟾道兄教正老僧无尘合什再拜一行字。
      想了想素来赤发红袍魁梧如怒狮的大师父,着一袭衲衣挂一串菩提子逢人便道一声“施主你与老衲有缘”,剑布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道当年的师父们也实在是蛮拼的了。又走了一会神,突然便有些奇怪:“三师父研墨,想来是要回大师父的信。但大师父那诗好生奇怪,象劝慰又象感慨。而三师父这会儿的心情,也……好生古怪……”
      其实谈不上什么心情。
      只是如止水,无悲无喜,磨了半晌墨,海蟾尊这才停手,去裁了一张四尺素幅,不疾不徐地摊开,取镇纸压上。再沉吟片刻,拿起笔来,笔落如扫云烟。剑布衣更是奇怪:“三师父写的好象是词了。但写着字,竟然也能做到《小有经》的少思、少念、少欲、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三师父以厉入道,仍能坚毅圆通至此,果然冠绝当时。”
      海蟾尊一字字写去,又一字字低声吟出,果然是一阕词。剑布衣对诗词本无兴趣,但师父们中有着魈瑶这个言情专家在,自没少被荼毒过,一来二去倒也成了半个内行,听三师父吟道“弱柳丝千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新雨。问燕子来时,绿水桥边路。曾画楼、见个人人否。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便已听了出来:“原来是前人作的《安公子》。”
      他突然暗自一呆,心想:“这种词写给大师父?这……莫不是大师父不但出了家,还做了尼姑?啊也不对,大师父署的是老僧无尘,不是老尼无尘来着。何况尘满哀弦这几句,可委实不大吉利。”一走神,剩下的句子便没大听清,他急忙就势去看,果然是《安公子》下阕:
      “庾信愁如许,为谁都著眉端聚。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闲傍枕、百啭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一阕既了,海蟾尊笔势一缓,却没停下,再写便是一阕《镜中人》了,“柳烟浓,梅雨润。芳草绵绵离恨。拈起幽香成阵,罗袖沾春粉。”这几句写得渐慢,心绪之间,渐也有了些波动,剑布衣更加奇怪:“这词是三师父自己在填了。可这分明是在忆人,难道,难道……”
      隐约一个可能浮上心来,饶是眼下处境诡异之极,剑布衣第一个念头,仍然是想抱头找个墙角蹲下——
      “地之厉的剑域为何竟是开脑洞?这风格,这手法,这种异想开天……冰、无、漪!”
      咬牙切齿地一声怒吼,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剑布衣听得自家三师父吟着刚写就的另半阕词:“独坐海楼迷远近。疏却罗天鸿信。何处笛声飘隐隐,吹断相思引”,越发心惊胆颤,只得不住默念:“三师父不知道。嗯,这是幻境,三师父不会知道。对,这是幻境,肯定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四字浮上心头,神魂中突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如浮半空,见得一枚道印巍峨矗立,撑起大约丈许见方的空间,将两人护在正中,一人蓝衫异服,正是冰无漪,另一人却是个少年,看上去眼熟无比,剑布衣呆了一呆,才想到:“这好象是我?”冰无漪的传音已急促在脑中响起,又急又快,叫道:“小布衣你一会千万别露馅,劫尘这一回,是拿你我做阵眼,借三哥护持你我躯体的道印催发了移心听情回溯大阵……被三哥发觉非生剐了你我不可!”
      三哥?三师父?
      果然,道印外方圆百卉纵横如雷,正与半年前所见的一道剑光拼得不分高下。剑布衣想张口,却发现自己张无可张——身躯便在眼前,却说什么也无法将意识送将回去,倒是冰无漪声音又带着苦意传来,“快了,你权当看跑马灯,再坚持看上三两回,我便能偷偷斩断她当年留下的阵纹。记着,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千万别露馅,劫尘这玩笑开得实在太大……。”
      也来不及问了。
      眼前又一阵天旋地转,三师父运剑时的低沉啸声渐远,而手上一阵温热却转瞬变得鲜明——自然,不是剑布衣自己的双手,而是被阵法引动的回溯幻境,过去曾存的真实。
      是雨卷楼,与片刻前剑布衣意识短暂挣离时一般无二。
      海蟾尊双手上烈焰腾出,正是离火道诀,而他刚写完的新词,正被他一一焚作飞灰。
      灰烬犹温,但一挥袖,运风裹向楼外,落地著雨成泥,再过片刻,便也了无痕迹了。而桌上其实还有一纸信笺,看时日是和魑岳的扇面差不多送来的雨卷楼。海蟾尊目光落上,左手火诀未敛,摇动的火光,在桌面曳出明明暗暗的阴影。
      “家师净无幻,因与号天穷之战不治,遵遗命焚归天地,不敢不驰告宗岩禄主座前。家师在日,言禄主直言至清,秉气方正,恒令小子请益座前。今遭大变,哀毁销骨,必有过而不能知,因忆师令,奉柬敬礼于玉清方丈雨卷楼,百日后小子从吾师遗命,将升座执登道岸一脉掌教,力浅识薄,不胜惶恐,翼宗岩禄主屈驾,允小子就近脩敬。不肖后进天桓再拜叩首。”
      原来……
      剑布衣默然,只觉四下风雨萧然,虽是夏余,却莫名秋气逼人,连火诀的炙热,也驱不散这一分的寒意。他不敢深想这到底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受了寂然而立的三师父影响,只是不禁想到:“原来当年,三师父连净掌教最后一面也没见成。”
      眼前渐渐模糊,雨卷楼一切如烟云散尽,剑布衣竭力保持着清醒,不知为何,竟有了愿多留片刻的念头。不是因为好奇,也不全是担心三师父这时的心境,而是因为自己。
      多年前听到这件往事的少年心性,后来和冰无漪一起胡闹的兴致勃勃,再后来,引着这一世的净无幻谒见三师父的种种意外,就在这眼前一切消失变幻的一刻,在他心中,交织成一份难以言说的愧赧——
      终究是、少年不解愁滋味。
      这才会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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