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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歌长 ...

  •   “陈冀?”张承德两指捏着杯沿儿倚在膝上,惊讶道,“他不是跟着皇甫将军赴宴去了吗?”说着又看一眼唐宁,“这倒奇怪了,他不跟着皇甫将军,来平康坊做什么?莫非……”
      张蒙摇头道:“皇甫将军他们吃着宴呢,自然不会跑到平康坊去,那小子是自己过去的。”举杯饮了一口,才又开口,“不过我也看不真,就隔着画栏看到他从廊上走过去。”
      “陈冀在洛阳那边可几乎是从来不去这些地方的,好不容易去一两次也是只吃酒不留宿,”张承德说着又看了一眼唐宁,见他只是捏着筷子看着自己,又接着道,“怕是有什么事——莫非是有人想要结交他,把他邀出去的?”
      张蒙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他有战功,又年轻,前途无量。”说到这里他倒像猛省过来似的嗨了一声,“我说,不就是陈冀那小子去了一趟平康坊吗?你逮着不放想这么多干什么?”
      张承德笑了一声,低头饮了一口酒道:“没什么,只是有些意料之外。”
      他言尽于此,没说出来的,却是想着唐宁在宫门外等陈冀等了五天,若是陈冀是因公事未能相见还好,要是因为这些嬉玩逸趣避而不见,未免有些伤人。可陈冀平日也实在不像这样的人,因此张承德才会想着替他开脱几句,也只是点到为止。
      唐宁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听了这件事之后,便有些神思不属,一顿饭往窗外看了几次,也早不像开始那般健谈,说着说着便要走神。张承德看在眼中,知道他挂心陈冀,也不说破,饭菜吃到一半,把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抛,举起杯子道:“光是有酒有肉未免无聊,旁边就是平康坊,不如我们几个也去逛一逛?”
      张蒙愣了一下,蹬着眼道:“我说老兄,我刚从那边跑过来清静一会儿,你又要扯着我过去?”
      张承德哂笑道:“有何不可?难得来一次,也沾沾这长安的富贵气。”说着早站起身来,伸了伸腰,对着唐宁道,“怎么样,靖平,这可得你带路啊。”
      张蒙还没说话,唐宁早站了起来:“这个自然,子厚兄,请。”
      他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张承德知道他心里焦急,便也笑了一下,请了一声,便跟着唐宁往外走了出去,张蒙瞪着眼看这两人鱼贯而出,丝毫没有问自己半句的意思,哎了一声连忙起身跟上:“你们两个,等会儿!我看你们比那群愣头青还要猴急!”
      张承德落了唐宁半步,看前面那年轻人只忙着往前走,连张蒙这句话都顾不上答应,便笑了一声,微微侧头对张蒙道:“可不是我们猴急,是怪张则明你不懂得识情识趣。“
      “你……”张蒙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见张承德笑得意味深长,忽然便觉朦朦胧胧似乎是悟了什么,再看看眼前两人,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悟。
      张蒙在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行人早进了平康坊,唐宁这次也不讲究什么尽主人之谊了,领着两人径直进了方才张蒙指点的那家酒楼。这家泽兰苑虽然就挨着平康坊北边的坊墙,但也是个用心的地方,还未进得院门,便早听得笙歌笑语,往里再走,便是一片旖旎,早有人迎上前来笑道:“这不是唐家郎君吗,快请进快请进,今儿个玩些什么?”眼睛再往后一瞧,更是喜笑颜开道,“今日姐妹们这是托谁的福,来了这么多军爷。”
      张承德闻言便有些好笑,看着那说话的妈子笑道:“唐郎君是京城人士,你认识他不奇怪,我们两个未着铠甲,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是军中的?”
      那妈子掩口笑道:“看郎君说的,我迎来送往这么些年,别的不敢说,眼力却是有的,两位郎君这身材体魄,这精神气质,除去军中,哪里还练得出来?”说着靠近了扶着张承德的肩悄声道,“不知几位郎君是要来找人,还是另开一间屋子,还是玩些别的?”
      张承德笑了一声:“另开一间屋子,请几位安静点的姑娘,让我们听歌赏曲,说说话。”
      那妈子看了看另外两个,一个一脸迷惑,一个神思不属,便知道眼前这人才是拿主意的,赶紧一迭声答应着叫人安排款待,又唤了个侍童来引路。泽兰苑里里外外有两进院子,前面是大堂,架了个台子用于演奏歌舞,后面一进院子曲廊环绕,有三层楼,第二层隔出不少雅间,都是达官贵人玩乐的地方。唐宁三人跟着侍童上了二楼进了雅间,刚坐定,一阵环佩叮当,香风袭人,进来四个抱着琴萧琵琶的女子,后面跟着的人陆续上了酒菜,垂手行礼退了出去。
      那四个女子得了妈子“安静”的吩咐,又看这三人没有招手要陪酒的意思,便先在台上坐了,当先一个款款软了身子拜下去,柔声道:“几位郎君想听什么曲子?”
      张承德抓了一只雕饰精致的果子在手里玩着,一边笑道:“娘子们随意,时兴的拿手的,或者自己喜欢的,挑着随便上就是。”
      那女子闻言知道这几位是好伺候的,轻轻答应了一声道:“那便先上一曲奴们拿手的凤求凰。”慢慢退回去,与几个姐妹调好丝弦,开口便唱。
      要说京城的馆子,自然不差,不说姿容服色都是一等一的好,单说这歌喉乐技,当真是转折悠长,绕梁三日。词曲技法也都是时下最新的,颇有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唐宁久在京都,又是世家子弟,于这些风雅之事上倒是精通,可他今日心中有事,坐立不安,一心想着怎么溜出去找人,哪里还有心思品鉴?
      张承德便坐在他对面慢腾腾地自斟自饮,看似在听曲饮酒,可却把唐宁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见他一支曲子的功夫换了七八个动作,肚里暗笑了一会儿,想着自己也算是看够了,才放下杯子,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则明,你说鹏举是在这里,那是在哪间屋子?”
      张蒙本来正把刚才的事情抛在脑后,却没想到又提了起来,疑惑地看了一眼张承德道:“我也就瞅了一眼,大概就在这里的哪一间雅间吧,你怎么还没忘记?”
      张承德义正言辞面不改色地开口道:“你这就不懂了,鹏举家里也是京官,算得上半个东道,如今我们到了和他一处的地方,不打个招呼,怎么说得过去?”
      张蒙张了张嘴,正想说这是什么歪理,便见唐宁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对着他俩一抱拳道:“子厚兄说得有理!小弟身为东道应尽地主之谊,这便去替子厚兄找一找鹏举,两位先请!”说完一躬身,离席出门,看得张蒙便有些发愣。张承德看他那傻样,忍不住抓了一枚细巧的果子扔了过去,一边笑道:“看什么?”
      张蒙一侧身躲了一躲,一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摇头道:“不对劲,今天你跟他都有点不对劲。”
      张承德还没开口,却听见有人扑哧笑了一声,两人抬头时,却是唱曲的女子里一个绿衣的姑娘,看着年纪尚小,怕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此刻见两人都看过去,吓得低了头往姐妹身后躲。
      另一边唐宁出了门,在院子里上上下下绕了一圈也没找见陈冀,正在焦急时,有侍者见他似乎在找人,便凑上前去行礼道:“郎君可是在寻人?”
      唐宁转过身来,见是一个侍童,忙开口问道:“陈冀陈校尉可有来过这里?”
      那侍童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笑道:“见过的,陈校尉是与好几个朋友一起来的,现在还在莺歌娘子那里。”
      唐宁闻言大喜道:“他在何处?”想了想又道,“他既然在和朋友说话,我就不上去了,你替我把他叫过来。”
      “是了,郎君稍等。”
      唐宁看着他走上楼去,也就抬着头在原地眼巴巴地等,忽然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吃了一惊转回头去,那人长得一副好相貌,着一身广袖长袍,一手抬着酒盏,一手搭在他肩上,脸上似笑非笑地,微微偏着头,一头缎子似的半束长发越过肩头滑下来。唐宁只看了一眼,便惊笑道:“行久兄?!”
      原来那人便是项志成,这人容貌精细如好女,长发如缎,好辞藻善歌赋,可偏生又不喜精研孔孟之道,倒是颇擅玩赏新奇有趣的物件,是长安城世家弟子里面的有名的风流公子。因自家老爹是工部尚书,便也慢慢补缺,如今领了个少府少监的职位。他文笔华美,又是个会玩的,倒也挺受圣人赏识,跟京中世家子弟们更是几乎个个都有交情,见了唐宁,便懒懒一笑道:“我在楼上见着你,你这是在,等人?”
      唐宁见他说话有些慢,便知道这人又喝多了,便也忍笑道:“阿冀回来了,我来这见见他。”
      那项志成闻言,眼睛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拖长了尾音答了一声:“哦。”尔后却又忽然笑道,“我方才也见了他。”
      唐宁闻言忙道:“何处见的?”
      项志成又懒懒笑了一笑,抬手往上一指道:“诺,那个房间不就是。”
      他指的方向却是唐宁背后,唐宁忙回头看时,却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看起来颇为眼熟的男人正看着自己,见自己转头,那人便也笑了笑,对他举了举手中酒盏,面相倒很是和善。唐宁有些惊讶,却又突然想起这人正是与张承德初见时见过的那名绯衣将领,偏生他又不知这人是谁,忙回头找项志成时,那人却早端着酒盏走得远了。
      唐宁被项志成弄得迷迷糊糊,再回头时,那向着他遥遥举杯示意的男人却正好在廊上转了个弯,没了踪影,唐宁便也没看到这人进的屋子与方才自己吩咐的那个侍童是同一间。
      张承德随便一猜,倒是猜了个八九分。陈冀确实是跟着皇甫将军赴宴,但宴至一半,主人韦坚之子便出来,要带着年轻人一起出去,自己找地方喝酒。说是怕小辈被长辈拘着,也怕长辈被小辈吵闹,其实这背后的意思,想必还是韦坚想让这些后辈部属们互相熟识,将来也好彼此帮衬。陈冀清楚这里面的功夫,便也没有推迟,跟着一群人来了泽兰苑。而褚誗也正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屋里都是些年轻人,也没什么忌讳,确实是要比在宴上热闹许多。陈冀跟随皇甫惟明三年,颇有战功,也就成了这群人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觥筹交错间被灌了不少酒,等那侍童推门进屋,伏在他耳边说唐宁在楼下相候时,已经是半醉了,他先是遣退侍童,又坐了一会儿,见褚誗回来,屋里一干人都在叫着罚他的酒,便悄悄退了出去。褚誗是皇甫惟明的副将,位置就被安排在主人这一席的主人韦谅身边,方才出去吹了吹风,此刻回了原位坐下,也只不动声色地应和饮酒,哪怕在陈冀转身出门的时候,他也没有抬头看一眼。
      然而从那侍童进屋与陈冀说话,到陈冀离席,却都被这席上的主人韦谅看在了眼里。见陈冀关了门,对守在门边的一个家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便也跟了出去。
      褚誗本是低头喝着酒,此刻,忽然笑了一笑道:“韦兄倒是把这里的事情弄得很清楚。”
      他的话里面自然是带着些刺,韦谅却也只是笑着答了一句:“这里乱糟糟的,要是不弄清楚,又如何算尽了主人之谊?”
      这些动作陈冀却不知道,他跟着那侍童走出屋子,站在楼梯上看见唐宁站在楼下抬头张望时便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越过侍童,几步跑下了楼赶到唐宁面前,还没等唐宁反应过来,便已经伸手把他抱了个满怀,一边笑道:“你怎么找过来了?”
      唐宁倒是真被陈冀给惊着了,陈冀平日处事圆滑,极为讲究分寸,像这样的动作,即便是对着唐宁也不常见,现在这一下,他也只能归为陈冀喝醉了。不过虽然是被吓了一跳,但是见着陈冀脸上那豪不作伪的笑意,他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听则明兄说你在这里,就过来找你了……没打扰吧?”
      “无妨,上面人多,少我一个也不算什么。”陈冀一边说着一边松开手揉了揉额角,“许久没有喝醉了,竟然有些不舒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着抬手招来一个侍童,“收拾一间清静的屋子,不要酒,不用人伺候,我们进去休息。”
      唐宁闻言略吃了一惊,忙开口阻止道:“我是跟着子厚兄则明兄一块来的,你不也有朋友,把他们晾着,不好吧?”
      陈冀只是挥手让侍童去办,一边转头笑道:“无妨,子厚与则明那边我自然会去赔罪,至于我那些朋友,已经陪了他们半场,休息一会儿再去也不是什么罪过。”说话间侍童已经领了牌子回来引路,陈冀也不容唐宁反驳,拉着他便跟了上去。
      “这人真是醉得厉害了。”唐宁被不容置疑地一路拉进屋子里,又被扯着坐了下去,然后陈冀便躺下来枕在了他腿上,他低头看着这个朋友皱着眉头有些潮红的脸色,只好这么想,然后有些手足无措地伸手想要拿案上放着的酥酪喝,手伸到一半,却被陈冀抓住了拉下去,握在自己手里。
      唐宁觉得不止陈冀,自己的脸也有些红。
      “靖平,我有点儿累。”陈冀闭着眼睛,也看不见他的样子,只是自顾自地说话,“我跟着将军见了很多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见。将军跟我说谁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也知道。”
      唐宁犹豫了一下,盘腿坐下来让陈冀躺得舒服了些,又低声道:“皇甫将军是个好人。”
      陈冀轻轻笑了一声:“将军当然是个好人,把我当做子侄看待。只是我看朝堂上这些人结党,攻讦,当面一个样子,背面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实在有些烦厌。”他说着拉了一下唐宁的手,轻声道,“阿宁,你知道天策府是什么样子的吗?”
      唐宁摇头,陈冀虽然闭着眼,却好像知道他在摇头一样,笑了笑开口道:“天策府的草场,一望无际,站在北邙山上往下看,坦坦荡荡,尽收眼底。我刚从军的时候,还以为也只要这样一路冲杀,现在才知道自己少时,还是想得太简单。”
      唐宁虽然不知道陈冀到底在忧心什么,但官场尔虞我诈他也是知道的,便也轻声道:“皇甫将军既然看重你,也会给你诸多提点,不要太过烦恼了。”
      陈冀只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背靠着唐宁的肩膀坐着,手却仍旧没有放开。唐宁有些奇怪,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却被陈冀捏了捏手心,他有些不解,再看陈冀,那人竖起手指在嘴唇上贴了一下,指了指门口。
      唐宁心口猛地一跳,却更加疑惑,陈冀的意思是有人在门边偷听,但他与陈冀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人跟着窥窃探闻的秘密,怎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再一想陈冀方才说的那番话,忽然心中便有一股火冲了起来,猛地站起来就要去开门。哪只他刚一起身就被陈冀一把拉了回去,唐宁本就没有站稳,这一下直接滚到地上去了,幸得被陈冀接了一把,他还要挣扎起来,陈冀把他按在自己身上,力道大得他半分也挣动不得。唐宁忍着怒气抬头,陈冀却没有看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可不知为何,唐宁却偏生觉得自己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几丝悲凉。
      他突然便觉得自己哪怕有再大的火气,也不值得,也不该发出来了。
      唐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陈冀身上躺了多久,总之等陈冀松开手他想站起来的时候,往前打了个趔趄,才发现自己的腿都已经有些发麻。陈冀伸出手去,唐宁架着他的手直起腰来,转头看着陈冀,想了想才开口道:“跟着你的,是谁?”
      陈冀也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不清楚,不外乎就是些想跟他们主子讨便宜的小人。倒是你,宵禁快下了,你怕是赶不回去,只怕得在这里歇一夜。你是想,歇在哪儿?”
      唐宁伸了伸腰,冲陈冀笑道:“我跟你住一间屋子吧,好久不见了,还有许多话没说呢。”又想起陈冀是跟着朋友一起来的,忙问道,“方便吗?”
      陈冀心里犹豫了一下,说出来的却是:“都是朋友,有什么不方便的,等会儿出去就找人安排一间屋子,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过来。”
      说定了唐宁安排好住处便着人告知陈冀,两人出了门各自分开。陈冀看唐宁绕过回廊走得看不见了,方才转回头,慢慢往自己之前喝酒的地方走。只是两间屋子都在一家馆内,再怎么慢也走不了多久,陈冀在门前站定,吸了一口气,推开门时唇边已经含着一抹笑,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失陪失陪,从军打仗,不怎么喝酒,倒是变得容易醉了。”
      “哈哈哈,陈校尉这是怪我等灌你的酒啊。”早有人站起来,手里两只盛满了酒浆的盏子一只自己拿着,一只便递到了陈冀面前,陈冀忙抬手接了,那人却不放手,“陈校尉,你身负战功,我看这次离京之前,皇上多半是要封赏你的,你现在可是昭武校尉,再往上,就该叫你将军了。这时候不灌你,以后恐怕就灌不了了。”
      那人原是中书舍人唐元林,虽也年轻,但终究比他长了十几岁,陈冀闻言忙拱手道:“舍人折煞小弟了,不过蒙各位厚爱,跟着将军沾光而已。”言罢接过酒盏,“舍人的酒,在下岂敢不饮?”说完仰头一饮而尽,周围人叫了声好,他却又给自己满上一盏笑道:“在下也敬舍人一杯。”
      他这一杯饮罢,主位上韦谅却笑骂道:“你们这群人合起来灌酒,陈校尉可比你们在座的哪一个都年轻,以长欺幼,脸上热不热?”一群人忙都笑道不敢,他却挥一挥手道,“陈校尉,来这边坐。”
      等陈冀依言坐了,韦谅让人给他手中酒盏满上,却也并不劝酒,只一边看着舞姬,一边低声笑道:“陈校尉方才出去醒酒?”
      陈冀心中一动,也笑着应答:“在下幼时与唐宁交好,许久不见。今日他也在这里,托人给在下带个话,见上一面。”
      韦谅闻言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专心看起场中歌舞来,陈冀等了一会儿,见他像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便也渐渐放下心来,又更生无力无奈之感,身处热闹繁华,倒觉得越发悲凉起来。干脆抬起手中杯盏,刚一仰头,便听见韦谅轻轻一句:“君子当洁身自好,身边莫要留着奸佞小人啊……”
      陈冀手一顿,慢慢饮一口酒,慢慢应了一声是,手上的力道,却几乎要将酒盏捏碎!
      唐宁转一个弯,远远便看着张承德一个人倚靠在门外画栏上,他走过去,才看见那人一手持杯一手提壶,正在自斟自饮。天策府出身的高大军人,此刻竟然有些雅逸文人的风度。唐宁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嘴角带了笑,迎上去道:“子厚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张承德转头见他来了,也笑了笑:“出来透口气。”说着捏着杯子的手扬起来点了点房门,“再说,那小子在里面玩得欢,我也不好打扰不是?”
      唐宁闻言转头看着屋子,两人不说话,便听见屋内传出男女的欢声笑语,唐宁惊笑道:“我听则明兄之前的意思,还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地方呢。”
      张承德大笑道:“你啊,还嫩了点儿,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不爱美人?”
      唐宁方才与陈冀相见时那点儿郁气被他这番大笑震得半分不剩,也笑道:“那子厚兄为何还舍得站在外面?”
      张承德脸上笑着,手上倒酒的动作却顿了顿才道:“今儿个没兴趣。你和陈冀见到了?”
      唐宁闻言皱起眉来,闷闷地答了一句:“见到了。”
      张承德听出他说话声音不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怎么不太高兴?”
      唐宁叹了口气,学着张承德往后靠在画栏上抬头看着天花板:“没,我就是觉得,阿冀他真是挺不容易的,看着那么光鲜,实际上……唉,要是我能帮上他就好了。”
      张承德看了他一会儿,转回头去倒了一杯酒,才开口道:“你现在就是在帮他。”
      他说得有些轻,唐宁却也听见了,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嗯?”
      张承德微微笑着看着杯中荡漾琼浆上的沥沥波光,轻声道:“你是他什么也不换的好兄弟,这就是在帮他,一生难求,不过知己而已。”

      有韦谅敲打提点在前,陈冀也不好直接说出自己要先走一步的话,一直等到曲终人散才借口不敢再让主人破费,已自己准备了屋子脱出身来,一路疾步走到唐宁预备下的卧房,推门进去却嗅到一股清淡酒香,屋子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张承德一个唐宁,手中各自浅浅一只酒盏,正说到热闹处,忽听得门响,一同转过头来看他。两人脸上都是笑,陈冀心中却拧了一下,只是面上丝毫没有带出来,也笑着走进去坐下道:“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张承德笑了一声,一口饮尽盏中残酒:“你这个小兄弟可不好打发,抓着我问你这些年在外从军的事儿,说得我嗓子都干了。”说完把酒盏往桌上轻轻一抛,站起来对唐宁笑道:“正主来了,我可得清闲了。你们慢慢聊,我找地方躺着去。”唐宁还要起来送,他一摆手,哼着小曲儿便出了门,顺手还替主人把门带上了。
      唐宁看着屋门,笑叹道:“子厚兄真是个……真是个好人!”
      陈冀却看着他,顿了一会儿才笑道:“他人确实不错。”说着拉着唐宁的手绕过桌案坐了下来,扫了一眼案上两只用过的酒盏,轻描淡写道,“则明呢?”
      唐宁闻言嬉笑道:“他好像看上了这里的一个娘子,子厚兄不想打扰他,就跟我一起过来了。我还奇怪子厚兄为何不与则明兄一起,他只说他没兴趣,不过也好,不然我一个人等倒是有点闷。”
      陈冀点头:“子厚早年成过亲,家中还有一子,可他夫人去得早。他丧妻之后便不愿再近女色,想必是放不下他的夫人。哦对了,这事你知道便好,在他面前就不要再提起了。”
      “原来如此!”唐宁惊叹道,“没想到子厚兄,如此痴情。”
      陈冀笑道:“他家中长辈,府里将军们都说他还年轻,劝他再续一房,你倒觉得他这样很好?”
      唐宁正色道:“情深如许,不忘旧日夫妻恩情。虽然不合世俗常理,但我还是佩服他。”
      陈冀闻言微微笑起来:“看来我也要有如许痴情,才入得你的眼了。”说着翻过案上一只扣起来的酒盏,正想要给自己倒一杯,手却被唐宁按住了:“你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不能再喝了。”
      陈冀愣了愣,苦笑道:“也是,那便不饮了。”转头看着唐宁道,“休息吧,你想知道些什么,等会儿我慢慢给你说。”

      第二日陈冀没什么事,可唐宁偏生又要入宫当值。他前日晚上喝酒长谈,闹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当完自己的班,回到休整的地方便直接瘫在了椅子上,闭上眼动也不想动一下。
      偏生有人不肯让他清静,看他这模样,笑着凑上来,伸胳膊肘捅了捅他笑问道:“喂,听说你昨儿个滚平康坊了,这是遇到哪家小娘子,累成这样?”
      唐宁睁开一只眼睛,扫了那人一眼,挥手道:“去去去,别胡说。”
      那人名叫赵启信,父亲也是京官,家中和唐家关系极为亲近,他自己跟唐宁也算是好友,此时见对方不耐烦,非但没闭嘴,反而仍旧调笑道:“不是小娘子?难道是小郎君?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平时老老实实,还好这一口。”
      唐宁实在不想搭理他,可这人说话越发不着调,张开眼瞪了他一眼道:“陈冀回来了!我昨天跟他一块儿喝酒!”
      他说完这一句,却看见赵启信脸色变了几变,看着自己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心中疑惑,忍不住道:“看我做什么?”
      赵启信似乎是有些犹豫,半晌见四周没人,终究叹了一口气道:“我说小少爷,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陈冀那人跟的是谁,你不知道?”
      唐宁愈发不解,皱眉道:“他跟谁?皇甫将军有什么……唔唔。”
      他话没说完,赵启信一把捂住他嘴,看了看屋子里外,又压低了声音道:“皇甫将军跟韦中丞交好,可自从韦中丞正月加封得宠,就成了李令公的眼中钉,你别忘了,令尊唐常侍是李令公的爱将!。”
      赵启信说完松开手,看着唐宁有些不忿的神情,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口气:“我说唐少爷,你入朝为官也快一年了,以前不知道的,现在总该知道一些,天子脚下,一点小事都难免被人捏作把柄,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赵启信说完这些,倒觉得有些尴尬,站了一会儿便走了出去,唐宁一个人呆在屋里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抓过挂在盆架上的布巾狠狠擦了把脸,往盆里重重一掷,水花飞溅起来,湿了他半身,他也不管,顶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水渍便往外冲。
      为什么这一年父亲很久都没有去见过陈将军,为什么自己给陈冀写信母亲知道了都会摇头叹气,为什么自己在家中说起陈冀就会被家人把话岔开来,为什么他说要去见陈冀,那些亲朋们都有些不高兴——他虽然从没有细想,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可是那些事情再变,和他看不看重陈冀有什么关系!陈冀可以顶着他那边的压力与自己交好,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唐宁大步奔出宫门,翻身上马,往陈府跑去,却又想起长安街上不许策马,干脆弃了马,一路飞奔。
      陈冀这次回京时间并不长,前段日子在外奔忙,今日难得得空,便在家中陪伴父亲,因此唐宁赶到陈府时,他却正好在家,听侍童急急忙忙跑进来通报唐郎君到了,还有些奇怪为何侍童如此慌张,起身刚走出屋子,却被人狠狠撞了一下,他一低头,原来是唐宁。
      他看着唐宁一脸的汗珠,喘着粗气看着自己,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伸手扶住唐宁,一边正要叫人送水上来,唐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喊了一声:“阿冀!”
      陈冀转过头来,却看见唐宁面上的神情,大概是一种从没见过的认真。而唐宁也看着陈冀,那张他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脸,如今却显得冷硬坚毅,他想,这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多少苦,才养成现在这个性格,才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唐宁又想起昨天张承德说的那句话“你是他什么也不换的好兄弟,这就是在帮他,一生难求,不过知己而已。”心中又重重地跳了一下,手也重重地在陈冀手臂上捏了一下。
      “阿冀,这一生,我唐宁绝不负你!”
      陈冀惊讶地看着他,唐宁却张开两只手,重重地握住陈冀的肩,重重地重复:“绝不负你!”
      陈冀看了他很久,久得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然后长笑一声,抬手将唐宁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声音却很温柔。
      “阿宁,有你这句话,我再怎么样,也值得了。”
      这是天宝四年的暮春,这一年陈冀十九,唐宁十七,都还是未及弱冠的年纪,几日后陈冀离开长安重回军中,那一日长安恰巧下了一场细雨,清风扯动雨帘,润出巍峨城郭中一片青葱翠色。唐宁相送到城外十里,毕竟少年张狂,虽已初历风雨,仍旧满是朝气。一路策马扬鞭,只笑说这一场好雨应景。虽有不舍,却仍未觉得这离别前最后的相处是何等珍贵难得。
      未来的路到底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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