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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友新逢 ...

  •   三月初时,江南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长安城虽仍有几分料峭春寒,总归是春意已浓。晨起时天边尚有几丝薄云,未过隅出也已是万里无云的一片蔚蓝了。风里带着远方雪原的冷冽,也有些新融泥土的芬芳。恰逢春日暖阳,陈冀就倚坐在堂下回廊上,膝上摊着一本书,时不时低头翻过几页,读上一两句,却又抬起头来,往庭中扫上一眼。
      他在等一个朋友,可待到他等的那个少年在庭院门口探头探脑的时候,他又赶紧低下头去,似乎在认真地看起书来。直到那少年蹑手蹑足地从廊后悄悄绕到他背后,猛一伸手扑到他身上唬吓他的时候,他才忍着笑抬起头来,反手捉住了那少年把他拎到自己面前笑道:“唐六,这一回你可是来晚了。”
      唐宁闻言笑道:“哈哈哈,恕罪恕罪,今儿个偏轮着我当值,不过我可是一听说你回来了就立刻跟杨兄告了假,马不停蹄地就跑你府上了。你看我急得这一头汗,衣服都没换,纵然有罪,不过功过相抵嘛。”
      陈冀皱眉,伸手在他领子处摸了一下,果然有些汗湿,再握他手时,也有些微凉,想来是一路急驰被风吹的。立时把书抛在廊上,站起身来带着唐宁往屋里走去,到了门边,对立在门前的侍童吩咐一句:“备水,伺候唐爷更衣。”那侍童闻言,一低头,退了几步,急匆匆地去了。
      唐宁此时才反应过来陈冀想干什么,赶紧摆手道:“不用不用,你的衣服我……”
      “你带着一身汗,容易受寒。我的衣服虽比你大一些,不过总是能穿,你先换了,我让人把你的衣服整理整理,等出门了再换上,总不会让你丢了面子。”
      唐宁这才安分下来,乖乖地跟着他进门,又有侍婢调好了一盏热热的茶羹奉上,陈冀看着唐宁捧着盏子一口气喝下去大半,才开口道:“杨兄?你说的是领着你的那个杨护卫?”
      唐宁把嘴里那口茶咽下去才点头道:“嗯,你认识?也对,你们应当是见过的吧?毕竟鹏举你比我大了两岁,从军也比我早了三年。杨兄为人不错,挺照顾我的。”
      陈冀冷哼一声道:“伯父任右散骑常侍,正是他顶头上司,他岂敢不照顾你?”
      唐宁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有些好笑:“鹏举,你还是老样子,杨兄人是真不错,你别……”
      “我别小肚鸡肠,冤枉好人?现在朝中不怎么太平,你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罢了,不说这个。”陈冀笑了一声,却也并不在这事儿上纠缠,只道:“有人护着你自然最好。”见几个侍童将水盆衣服送到屏风后面,便一扬下巴道:“去换衣服吧,父亲知道你今日要来,想见见你。”
      唐宁早把茶盏递给侍婢,转到了屏风背后,闻言一边更衣一边笑道:“有劳伯父记挂,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来过几次,不过也不敢来太勤了,免得伯父嫌我闹腾呢。”说着探个头出来冲陈冀一笑:“早知道伯父这么乐意见我,往后我就多来几次。”
      陈冀勾着唇盯着那薄绢的屏风,也似笑非笑地答道:“我在天策任职,不常在家,倒是要辛苦你替我多照顾爷娘。”
      唐宁一边笑着一边理着衣服走了出来:“这个自然,有什么好辛苦的。”
      他向来大大咧咧,却是没听出陈冀话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或许纵使听得出来,也不会在意,陈冀自然更不会出言提醒。他比唐宁大了两岁,从军的时日更比唐宁多了三年,身量早渐渐长开来,那身衣服穿在唐宁身上大了一些。他见有些地方堆堆叠叠的,不甚好看,便把唐宁拉到自己面前来,伸手给他整了整衣服,拍打了一番仍旧是有些臃肿,干脆把衣带解开来,给他重新穿着。两人都是粗枝大叶的少年,唐宁抬高了手被他扯得转来转去,一旁的侍婢想帮忙还偏找不出能插进去的地方。折腾了一会儿总还算得上能看,陈冀才收回手,挥退了侍者,领着他往堂屋走去。
      陈,唐两姓世代交好,起先本都是戎马起家,至今家中子弟也多有从军者,陈父陈姚辉本也是武官,只是五年前不慎落马,留下了暗伤,手脚难以用力,无力领兵,本是要致仕回乡,然而陈姚辉与皇甫惟明交厚,便被皇甫将军推举,特赐予了忠武将军的散官,倒也清闲。他本来就是文武双全的将才,如今不再习武,便在家里读书,然而却把小儿子陈冀推举到了天策府,想来是仍旧未熄从军报国的之心。
      早有人通报客至,等两人走进屋里时,陈父正坐在堂中,两名少年先在屋外见了礼,除去鞋履,才进堂坐下。
      陈姚辉嫌坐塌不适,故此在与亲近之人相见时从来不用,只在屋里铺了两张坐席。唐宁早就习惯了,走上前去正坐在席上,又行了一礼笑道:“伯父好。”陈冀见他轻松自如的样子,便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跟着向父亲行了一礼:“大人。”
      “好好,阿宁快起来吧,也不用这么拘礼,随便坐。”陈姚辉笑着伸手扶了唐宁一把,又将席间的一些新奇点心推过去让他吃,倒比对自己亲身儿子还要亲近一些。又问道:“你父亲可还好?我不便出门,多日未见他了。”
      唐宁忙答道:“大人一切都好,前段日子还与父亲一同出门赴宴,倒见了些趣事。”
      陈父腿脚不便,随着年纪大了,更是极少出行,唐宁便专挑些奇闻异事说与他听:“上次是吴尚书在家中宴客,张常侍喝得醉了,一路跳着跳着,就跳到了洪将军面前,正要弯腰邀舞的时候,脚下不稳,往下啪嗒一下,就扑到了桌案上面,当时那桌案上面还放着一碗蒸鱼,他对着那鱼就栽下去了,哈哈哈哈哈!鱼刺扎得他嗷地一声就跳起来,淋漓一身的汤水,胡子都黏一块儿了哈哈哈哈哈!”
      陈冀看着一老一小笑作一团,忍不住笑着插了一句道:“都是长辈,倒被你拿来说笑。”
      他话音还未落,便被陈父瞪了一眼,斥道:“你小子成天不在家,在家也板着个脸,难得阿宁过来,你倒来说教!”
      陈冀愣了一下,苦笑道:“这不是大人您平日的教导……”
      “还顶嘴?”陈父一瞪眼,陈冀只好闭了嘴,默默坐在一旁啜着茶,唐宁也不说话,低着头忍笑,一边还偷偷往陈冀脸上瞄几眼。
      陈冀家中有三个姐妹,可儿子只有他一个,自小便被寄予厚望,当年陈父受伤垂危时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在内要操持家中事务,在外要撑门立户,便更有了些担当,为人处世愈加成熟,及至十六岁入天策之后,军旅生涯何等严苛,整个人变得越发冷硬起来。此时要他在父亲面前做出小儿女姿态,莫说他自己,怕是陈父也得被吓一跳。陈姚辉年轻时也是个严父,可如今年过不惑,霜染满头,再不如当年一样喜欢端着架子,更想与子女亲近一些,可陈冀他是亲近不了,反倒是唐宁,自幼与陈冀交厚,在长辈面前又是个乖巧伶俐的,颇得陈父欢心。陈父这样护着唐宁收拾自己的事儿陈冀早就习惯了,而且乐见其成。
      又说了一会儿话,陈父终究年纪上来了,唐宁见他有些疲态,便与陈冀一同退了出来,两人走到院中,唐宁一边伸着懒腰一边道:“伯父身体还不错,就是到了下雨冷天旧伤便有些疼痛,我上次还差人送了一件皮子过去,最近也在打听有没有什么名医良药……哎,你笑什么?”说到一半未料到陈冀先在一旁笑了起来,唐宁停了步子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呵,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在军中当值,无法随侍亲长,这些年来,多亏了你。”陈冀笑了一会儿,方才收了笑,转头柔声道,倒把唐宁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笑道:“哎,兄弟嘛,说什么谢,说起来你才十六就离家从军,才是真不容易。”说着还颇感慨似的拍了拍陈冀的肩。
      其实像陈冀这样正四品官员子弟却未能充入内府的倒真是极少,若非陈家传至今日人丁单薄,陈父又有伤在身,朝中没什么门路,以陈冀的出身,至少也该留京为官。
      “呵,我爹在家赋闲也算好事,不惹是非。天策府是个好地方,没什么不容易的。”陈冀看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了一笑,把他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牵着他往自家后院走去:“时候不早了,若是出去有些嫌晚,倒不如让我看看你的身手可有长进。”
      唐宁闻言大笑:“行啊!我也想再看看那名动天下的天策枪法!”
      陈氏以武起家,祖上也曾极受荣宠,自家后院就辟有练武场,两人各自取了兵器,一前一后下到场里。唐宁提了一把唐刀跟在后面,看着陈冀尚未转身,眼珠子一转,提刀便冲了上去,陈冀闻声忙一侧身子险险避过这一刀,唐宁那一刀擦着枪身划着火花便滑了出去。陈冀退了一步摆开架势,一边却笑道:“怎么,偷袭?”
      唐宁也笑道:“兵不厌诈!”转身一刀斩下,“再看这一下!”
      陈冀便也不出手,只将枪往上一挑架住刀身,两下相交,便不由得喝了一声:“好力道!”往后再退一步化去这一下的力道,又笑道:“我上次走后,你弃剑学刀了?”
      唐宁笑着抢上前来,一刀横斩,陈冀立枪再挡,却听他道:“剑虽风雅,却终究抵不上刀的霸意。”说着刀身往下一掣,要逼陈冀放手,“再者说,军中将士大多用刀,几人用剑?”
      陈冀左手一松,旋身踏至唐宁身后笑道:“你放着好好的四品护卫不做,天天想着去沙场上当个把脑袋系在腰带上的小兵,看枪!”枪身搭在虎口上,一收一送,毒蛇吐信仰头挑起,“不怕叔父收拾你?”
      “哈哈哈哈!好儿郎自当流血边关,铸我盛世安稳万里长城!”唐宁避开枪尖,提刀将枪身磕开去,抢进身去朗声笑道:“这可是鹏举之志,弟敢不同行?”
      陈冀往后一跃,横枪身前:“既然如此,我便要看看你这未来的将军,到底有几分本事了!”
      两人虽久别初见,但碍于宵禁,唐宁没待太久,趁着暮色未起赶回家去了。陈冀一行这次入京,是为着每年惯例的天策府新晋的将领面圣述职,在长安留不下几日,故此唐宁第二日干脆和人调了班,当了早朝前后这一轮值,想着等下朝了正好和陈冀一块儿回去。没想到等退了朝,自己也交了班,到宫门边上守了半晌,也没见陈冀出来。正疑虑时,远远看着几个天策府服色的将领沿着路走了过来,唐宁忙迎上前去,没想到陈冀也没在这一群人里面,还没等唐宁下决心询问,那行人中一名个子颇为高大的将领跟一名绯袍将领说了几句,反倒先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开了口:“这位……郎君,可是在找人?”
      唐宁忙回了一礼道:“在下唐宁,任勋卫。敢问将军,可知陈冀陈校尉在何处?”
      那将领闻言笑道:“原来是唐侍卫,常听陈校尉提起,久仰久仰,在下昭武校尉张承德。陈校尉随同皇甫将军尚在宫中,似乎还有什么要事一时走不开。他特意留了个话,说若是遇上唐侍卫,就替他转告一声,让你先回去,不必再等了。”
      唐宁早把接下来的安排都打算好了,此时知道陈冀不能来,便有些沮丧,语气里不自觉也带了些失落:“如此……呃,多谢将军。在下还是,再等等……”
      张承德天策府出身,性子磊落,何况唐宁还是自己同袍的好友。虽然此刻唐宁有些失礼,但他也丝毫不放心上,倒觉得这位右散骑常侍的幺子颇为有趣:“哈哈,其实他还有些话,方才没说出来。”
      唐宁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忙道:“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若是唐侍卫不肯走,便要我们一定劝你先找个地方用饭,莫要饿坏了身体。”
      陈冀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原话本来是“他多半不肯走,你们帮我劝劝他,别等久了。”可张承德看唐宁有趣,年纪又小,便忍不住逗了逗他,果然见这位小侍卫脸上立刻就带了些红,面色尴尬不说,还抬手挠了挠脑袋,才开口道:“咳,那,那我就不等了吧……”说完转身就想走,迈出去半步,想起张承德还跟在背后,又生生停住道:“那,张校尉,要不要一起?”
      张承德爽朗一笑道:“蒙唐侍卫盛情,只是已与同袍有约,不如,下次?”
      唐宁这才想起人家是一伙人一起出来的,忙摆了摆手道:“打扰了,既然如此,那便改日再约,张校尉,请。”
      唐宁家中下人早在宫外牵马候着了,一行人出了宫门拱手作别。那绯袍将领引着天策府众将一行人走出一条街,才似乎漫不经心提了一句:“此人如何?”
      张承德知道他要问自己话,自然是跟在他身边,此时便低声恭敬道:“回褚将军,依在下愚见,此子年少,言行虽然有些唐突,但却是个诚挚之人。”
      原来那绯袍将领正是皇甫惟明帐下副将褚誗,领大都督府副都护一职,是皇甫惟明左膀右臂。皇甫惟明看重陈冀,有意提拔,他自然也对陈冀格外上心一些。因此知道陈冀有这么一个父亲是李林甫一党的至交好友,难免多问一句,方才张承德会主动与唐宁搭话,也是他的授意。
      张承德既如此说,褚誗顿了顿,笑道:“我看他体格不错,若是从军,又是一员猛将。”
      褚誗跟随皇甫惟明已久,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身形高大,却是一名儒将。皇甫惟明性子火烈,有时难免意气用事用兵过急,褚誗从旁辅佐,却是相得益彰。此人沙场朝堂沉浮多年,早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张承德光从他脸上神情也看不出太多心思,然而听他的话里,倒像是颇为欣赏唐宁的意思,想了一想,便试探道:“将军认为,此人可交?”
      孰料褚誗却只微微笑了笑,说了句,“不急。”便不再提及此事。
      张承德见他不愿再说,便躬身行了一礼,放慢了马速,慢慢退到队伍当中去了。等他归位,旁边一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人凑过来对张承德道:“你跟那个小侍卫才见了一面就开起玩笑了?倒是和他很说得来嘛。”
      张承德回头看他一眼,一边笑道:“我看他虽然还有些稚气,但行事礼节周到,颇为诚善,忍不住就多说了几句。”
      那人也笑着道:“这位护卫,就是陈冀经常书信往来的那个朋友?”
      张承德轻轻带了带缰绳,让那马慢慢行走,一边问道:“怎么,听你口气不太信?”
      那人也勒住了马,与张承德并肩缓行,落了前面数人几个马身才道:“是不怎么信,一来呢,这小子看着愣头愣脑的,和陈冀半分也不像,我是想不出那小子如此挂心的朋友是个愣头青。”
      张承德哈哈一笑:“你还说人家,你当年刚入营的时候和他还不是一般年纪,比他还愣。”
      那人闻言倒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嘿,我说你小子,向着谁呢?”
      张承德扬了扬眉:“我谁也不向着。不过,据说这位唐侍卫是右散骑常侍家的幺子,想必自小颇受疼爱……有些纯涩也不意外。”
      与张承德同行的这人与他是同宗,单名一个蒙字,和张承德同年入伍,也是一同升的校尉,两人颇为亲近,说话也没什么避忌,闻言答道:“不错,这便是二来了。”
      张承德瞟了他一眼,笑问道:“二来,如何?”
      张蒙把头凑得离张承德进了些,低声道:“陈冀跟着皇甫将军,可唐家,跟着的可是那位李令公。”
      张蒙本以为张承德听到这些总会变一变脸色,然而张承德却只是一哂,轻声道:“此等私务,旁人岂知其中秘辛。”言罢催马,向着走远了的同袍追了上去。
      张蒙也是一笑,道了句:“只怕是初生牛犊。”也一提缰绳跟了上去。
      那一边天策府两位姓张的将领闲话几句,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另一边唐宁仍旧想着什么时候跟陈冀再见一面,却没想到他竟然连着几日都没见到陈冀,得空赶到陈府去也找不见人,只听说这几天陈冀都是跟着皇甫将军,早上一鼓方响就已经出门了,晚上也是宵禁之前才将将赶回来,哪怕是父母都见不上几面。只着人告诉唐宁,这一次他在长安大约能留上十日左右,得空便来找他。唐宁也没办法,只能每日下朝在宫门口多等一会儿。
      不过这些天来他没等到陈冀,倒是又看到天策府的将领们又出入了几次宫门,还和张承德碰到了几次。这位天策府的昭武校尉似乎对他挺感兴趣,每次都会驻足与他聊上几句,加之唐宁本来也对天策府十分好奇,一来二去两人倒是熟络了起来。第五日张承德见他还在宫门前站着,走上前去抓着他手腕子拽着就走,唐宁吓了一跳,被他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忙问道:“张校尉?您这是?”
      张承德看他一眼,却又扯着他大步往宫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我看你天天等在宫门前,等得跟块望夫石似的,今天陈冀那小子跟着皇甫将军去韦大人家赴宴去了,我看他今日是不得空的,你也别等了。我以前来长安,都是来去匆匆,也没怎么好好看过,不如你今天给我做个东道,带我逛逛?”
      他个子高大,力气也大,唐宁挣了一下没脱出手来,只好抢上几步和他并肩而行。张承德瞟了他一眼,见他自个儿跟上了,便也松了手,往前走着,又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你和陈校尉,关系很不错?”
      唐宁一边快步跟着他,一边悄悄揉了揉手腕,答道:“我家和他家是世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是要比别人要亲厚许多。”
      张承德便笑了一声:“那小子可是很有出息,从军才一年,就跟着皇甫将军驻守陇右道,和吐蕃人打了不少仗,青海那一次大战他就在,跟在将军身边,斩首逾百人。哪怕是在天策府,像他这么年轻就有了战功的世家子弟,也不太多。哎对了,这些事情,他跟你说过吗?”
      唐宁早听得有些愣,闻言忙答道:“我跟他难得见面,不过他倒是写信来跟我说过这事。可信上只说青海大捷,没听他说自己还斩了那么多敌军啊。没想到,他真这么厉害?!皇甫将军连年大战大捷,荣宠无两,鹏举跟着将军,一定也会出息的!”
      张承德转头扫了唐宁一眼,见他面上喜色,也笑着道:“皇甫将军说他行事得体,心思敏慧,就连军师也给过他‘得用’二字,确实是个能人。”
      唐宁闻言愈发高兴:“他倒从没说起过他被夸奖的事情。”
      张承德便顿了顿,方才又开口道:“他毕竟年轻,不宜锋芒过露。谦虚恭谨一些也是应该,不告诉你,想来也是抱着这层意思。”言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门,张承德牵过自己的马匹蹬鞍而上,一边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说与你的这些话,便不必再传出去了。”
      唐宁也翻身上马,听得此话,心下钦佩,整容抱拳一礼道:“张校尉想得周到,受教了。”
      张承德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小事而已,好好好,既然唐护卫要谢,张某却之不恭,今日这一顿,恐怕要唐护卫破费了。”
      唐宁自然是一口应下:“这个自然。我看这样,不如,我请张校尉去一味居。”
      “一味居?这名字却是有趣。”
      “名字说是一味,不过这家店里菜色不少。”等两人在一味居二楼临窗的雅间坐下,唐宁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只是光是菜色,我还不敢带张校尉来此,这家店的大厨是从江南来的,做得一手地道的南方菜,据说,这位师傅,以前还在藏剑山庄掌过勺,连叶英大庄主也夸奖过他的手艺,说是清而不淡,甜而不腻。”
      张承德不由得大笑:“哈哈哈,一个厨子,还扯上了叶英庄主?若说叶英庄主夸奖他刀功细致我倒还愿意信上几分。”
      唐宁也笑道:“这等江湖传闻,不过姑妄听之。但这位师傅手艺确实不错,我幼时有幸随母亲下过江南,还记得那边的味道,在我看来,这长安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南方馆子,就这一家最地道。”说着离席起身,走到张承德面前,一揽袖子,给张承德满了一杯酒,“校尉请用,这酒也这家店里自酿的,尝尝如何?”
      张承德见他热情,也不推脱,拿起杯子饮了一口,便笑起来道:“这酒确实与北地不同,醇厚爽滑,也不辣口,倒还有几丝甜意,确实好酒。”言罢一口饮尽,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宁见他喜欢,却也欢喜,便笑道:“我想张兄久在洛阳军中,烈酒醇酿早就喝惯了,这却是南地的酒,店家还按着花期,采花瓣肥厚的点在酒中。这一坛子,应当点的是桃花。”
      张承德看了一眼那酒,金黄澄亮,又好像带了丝粉红,色泽温柔,确实又与北方烈酒不同。
      正说着,几个侍童端了盘子鱼贯而上,一一在桌上摆开来,揭了盖儿,却是一道甲鱼汤又加两荤三素一共五道菜,唐宁又回了自己位子上,指着案上一道蒸鳜鱼道:“酒虽然好,不过这家的最好的,还是这菜色,又胜过这酒几分。特别是这家师父做的鱼鲜,材质肥美,少加调料,原滋原味,在我看来,这才是真正有味道的吃法。虽然已到暮春时节,不过这鳜鱼还算肥美。校尉不妨趁着口中清淡,先尝尝这道鱼。”
      张承德依言夹了一箸,细品之后便有些吃惊:“这鱼竟然如此鲜美,长安附近,倒没什么出好鱼鲜的地方,这家店却难得。”
      唐宁笑道:“确实难得,这是店家从江南买了鲜鱼,养在船舱里,顺着运河一路运过来的。”
      张承德闻言,忽而一笑,看着那盘鱼道:“却想不到,这京城中,一盘鱼也花了这么多心思。”
      唐宁听他话音寥落,心中突然想起边关苦寒,那些守关将士只怕食也不过果腹而已,忍不住羞惭满面道:“将士们边关苦寒……我等,我等在京锦衣玉食,实在……”
      张承德讶然抬头看他一眼,不由得大笑道:“想哪里去了,我等守关,还不正是为了国中官民歌舞升平?”说着便岔开话道,“唐护卫似乎对江南美食颇为推崇?”
      唐宁忙拱手道:“家母是金陵人士。”
      “金陵?富贵地方啊。”张承德说着往唐宁身上一打量,便笑道,“唐护卫想必肖似令堂?”
      唐宁容姿俊美,不似北方的粗犷豪气,倒更有些南方人容貌昳丽秀美的意蕴,确实是更像母亲一些。只是听得此话便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道:“张校尉好眼力。”
      “哈哈哈,天策府中都是些五湖四海的人,看多了,倒还能认出几分。”他说着伸筷子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放在口中嚼了一会儿,又赞叹道:“肉质细腻,鲜中带点儿甜味,兄弟有所不知,我最爱鳜鱼,你可知我爱它哪一点?”
      唐宁疑惑道:“哪一点?”
      “我爱它少刺!”张承德大笑道,“我这人吃鱼最不耐烦挑刺,你这道菜,点到我心坎里去了!”
      “你个大老粗,有吃的还挑三拣四!”忽然门一推,走进来一个人,张承德唐宁忙转头看去,竟是张蒙,一边笑着一边走进来道,“我老远看着个人,过来一看果然是你。”说着却转头向着唐宁一拱手,“唐护卫,叨扰了。”
      “哪里哪里!张校尉快请坐。”唐宁也赶紧站起来请他入座,张蒙这边坐了,张承德倒笑了起来道:“左一个张校尉右一个张校尉,我都要被你们搞糊涂了,我字子厚,就这么叫吧。”
      唐宁看了看眼前这两人,不由得也笑起来:“两位都是校尉,确实不好分辨,我字靖平,家中行六,叫我唐六也可。”
      张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伸出手指点着笑道:“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得,在下字则明,家中行十三。”
      唐宁招呼侍童给张蒙添席,这边张承德却侧着身子问道:“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我在这屋子里坐了半天了,也没见着你啊。”
      张蒙欠身把桌上杯盏拿过来给自己倒酒,一边道:“你还记得那个项行久项志成不?那小子调回长安了,现在是少府少监。”
      “哦?我记得当初他在河间,也是管匠作的,不过他一个世家弟子倒喜欢倒腾这些东西,难怪他家老爷子发火把他赶出京去,怎么,这回是心疼,又召回来了?”
      “行久兄?那是个妙人啊。”唐宁笑了一声,回席盘腿坐下道,“我也认识他,他那人,不仅喜欢收藏那些玩物,自己也是个手巧的。少时辗转拜访过万花唐门,都说他不务正业,不过依我看,他是个肯干实事的。“
      “这倒是不错。”张承德一边吃菜一边道:“我见过他画的图册,别的不说,有个守城的器械,叫什么,覆城甲,在城头装置,可以当箭架,可以做盾牌,可以储物,可以点火,若是真能弄成,那倒是个方便物件。哎,你提起他做什么?”
      张蒙冲窗外一努嘴:“他请了我们几个在对面喝酒,我隔着窗子见着你了。”
      张承德抬头往外一望,原来他们这家馆子就在崇仁坊南边的一溜儿房子里,隔着街就能看见对面平康坊的花楼。张承德打眼一看对面笙歌艳舞,失笑道:“好你们几个小子,去了平康坊?”
      张蒙嗤笑一声道:“那几个小子,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了,被勾得眼睛都移不开,我嫌喝酒喝烦了,听那些笙管咿咿呀呀地吵闹,正好看见你,干脆过来坐坐。”
      “噗,你还说我是个粗人,我看你才是,温柔乡里不去做梦,滚到这来喝闷酒?”
      “得了吧,那些娘子都是伺候文人雅士的,我消受不起。”说完看了看唐宁,忽又神神秘秘地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猜,我还见着谁了?”
      唐宁见他这番做派,便有些好奇:“谁?”
      张蒙伸出手指点着道:“陈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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