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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洛阳星淡,含云涉月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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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元年八月十二日,洛阳。
中宗庶长子谯王李重福应不满叔父相王称帝,用张灵均之计,暗中集结勇士,密谋攻取东都洛阳。
不料,东都留守暗中察觉此事,于左右屯营暗伏弓箭手,准备一举击杀李重福。
李重福一入营门,但见箭如雨下,已知事败,奔走左掖门,却见城门紧闭,于是放火焚烧城门,后由东门逃入荒山躲藏。
是夜,洛州长史崔日知率兵搜查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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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福逃奔了大半夜,几番遇上流散的追兵,虽殊死抵抗得以逃脱,身边将士却已尽损,只余一名自小服侍的内侍。
两人又奔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处水潭旁便再也跑不动了,李重福坐在树下休息,内侍为他到潭边取水。
那内侍自小长在深宫,没有多少野外经验,掬了潭中的生水就往嘴里猛灌。水一下肚便隐隐觉得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爬过,因是实在渴急了,也顾不上许多,“咕嘟咕嘟”地一个劲咽水,待肚皮鼓成个圆球,才猛地觉得腹痛难忍。
他疼得滚在地上,那感觉就如同有几千条虫子正在啃食他的胃,豆大的汗珠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他的脸侧向潭水,借着沧冷的月色,他看清了水中那细如发丝扭动着身躯的小虫,当下已吓得不轻,无措间竟分不清左右,一个翻身猛扎入水中,甚至来不及扑腾几下,就已闷声沉进了潭心。
那李重福正靠在树边休息,内侍一去许久,惹起他原本就闷了一肚子的火,别头去寻人,却见潭边空无一人,以为是自个儿逃跑了,当下大骂一声狗奴才,大步流星地就往潭边走。
他蹲下身子准备喝水,却听身后“悉悉索索”有声响,原本就已是惊弓之鸟,当下又无他人保护,身子一僵,冷汗就已淋下了背。李重福不敢回头,硬着脖子,捕捉四周草木之声。
山间空旷,寒鸦夜啼,扑棱一声,从碧绿色的潭面飞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明月清光下,飘逸如一缕山间的幽魂。李重福以为那真是个鬼,吓得跌到地上,连滚带爬地就往回跑。他此时已全无一个皇子的样子,只剩下狼狈,蓬头垢面,甚至连个人的样子也没有。
山谷中忽然想起一个女子冷凌的笑,他更加以为撞上了鬼,脚下软绵绵的,也不知踏到了何处,只觉脚踝猛然一勒,身子立刻一划,横倒在地上。他被什么东西拖着向前拽,一路上直撞了个头破血流,最后脚上一紧,头脚立刻颠了个个,被人用绳子倒挂在树上。
不知从何处倏地飞下两道人影,虽着夜行衣,却仍能从身形上判断出是一男一女。那女子率先朝李重福走来,她的眼睛如湖水般清丽,边走边揭下面纱,露出底下冷冰冰的容颜。
即使是在貌美的胡人女子当中,她的容貌也属出挑,只是清冷的气质却令人不敢逼视,就如天幕之上耀眼的寒星,虽美丽,却透着遥不可及的寒光。
她在李重福面前站定,手起手落间速度极快,就如同幻化般变出了一把匕首,她将匕首伸到李重福的嘴里,抵着他的牙齿,毫无起伏的嗓音:“问一句,答一句。”
“你......你......”李重福吓得直哆嗦,牙齿扣在匕刃上发出声响,他的舌头卷曲着,没说两字口水就滴了下来。
女子的手腕微旋,巧力一挑,伴随一声惨叫,一颗牙齿就从嘴巴里蹦了出来,牙根足有小半截手指那么长。
她的匕首移向另一颗牙齿,又重复了一遍:“问一句,答一句。”
李重福已是满嘴的血污,哪里还敢发什么声,只能顺服地点头。
女子问:“信在哪里?”
李重福忽然睁大了眼睛,他们......竟是太平公主的人!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如何下定决心反叛相王的,更不会忘记他是如何召集到那些人马的,是郑愔!是他姑姑的的亲信!他与太平之间,曾经有过长达数年的秘密联合,近一个月来频繁的书信往来,更令他相信她会帮他得到帝位。可是为什么?在他如此落魄之时,竟还会遭到来自太平公主府的追杀!原来,仅仅是为了那常年累月积累下的联络密信!
李重茂忽然仰天大笑,他终于明白,帝王世家,终归无信任可言,原本就是一环扣一环的设计,任何人都不过是他人路上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情亲二字,当真是可笑至极。
李重福已无所惧,他的目光中露出凶狠之光,直直地盯着女子,已不怕那刀刃,咬牙切齿说:“回去告诉姑姑,密信我已转托他人,我死后一年,便会公诸于世。”
“咯吱咯吱”,女子用匕首来回搅动李重福的牙齿,他却不卑不亢,任凭粘稠的血污从他的嘴里流出,始终不再说一句话。
女子停了下来,目光一冥,忽得转过身去,从潭水中掬了一掌的水。她的虎口牢牢扳住李重福的下巴,逼他张嘴,随后一股脑将水灌进他的嘴,随后上下转动他的头,让水来回在他嘴里流淌。
小虫贪婪地吸允李重福口腔里的血肉,他疼得眼皮上翻,人身抽搐,“扑哧”一声,水从鼻腔里喷出,水虫落到地上,吸饱了鲜血,已如指甲片般肥硕。
女子厉声逼问:“说,密信现在在谁的手中?”
李重福只翻了下眼皮,他不是不愿说话,已是全然没有了气力,连意识也已几近消失。
女子见他辗转昏了过去,厌恶地甩着手,用胡语骂了句什么,走到水边洗手。
身后的男子终于开口:“云涉,若今夜问不出密信所在,便将他一同带回长安。”
云涉起身,一甩肩上的长发,凉凉瞥了一眼男子,神色十分不耐烦,“谁说我要回长安?”
男子一愣,“你此话是何意?”
云涉目视男子,吐字清晰:“你听好了,赫连,如今既已让我出了长安城,想要再让我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赫连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鼻子嘴巴都生得极为普通,唯有一双眼睛,生得像鹰,极为凌厉,似可以洞察一切。他不说话,静静看着云涉,等待她给他一个解释。
云涉直视赫连,目光冰冷异常,一字一顿,似在叫嚣:“至少,我要薛素凝的贱命!”
“云涉!你当真是无药可救!”赫连的眼神越发深沉,语气中透出极大的不满。
见到赫连发怒,云涉却忽然大笑,那干瘪的笑声穿透山中浓雾,惊起枝上寒鸦,回荡在空旷的山谷,竟生出丝丝苍凉。
赫连的神情忽然变得晦明不定,许久,才抛出冷冰冰的一句:“你与素凝之间的恩怨,谁死,谁活,我不予干涉,只要别误了公主的正事。”
云涉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似在看一个怪物。她本以为,就算赫连不在乎她的命,也会关切薛素凝的生死,那毕竟是他最疼惜的一个徒儿,原来,他在乎的不过是公主的命令。
她压下心中情绪,又瞧了一眼李重福,仍是未醒。她走过去,将他周身上下的衣服都翻了个遍,除了了一枚刺史印信,其他一无所获。
密信当真是被李重福交给了别人,看来不叫醒他,根本无法知晓密信下落。云涉泼水在李重俊脸上,他却依旧毫无反应,身子也越见冰冷。
云涉将脸贴在李重福的胸口,能够听到心跳声,证明还没死绝,他的胸腔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似是有东西堵住了气管,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俯下身,将自己的唇贴在了他的嘴上。
她深吸一口气,将对方嘴里的污血引入自己口中,随后一撇头,吐了出来。再想俯下身,肩膀却猛然被人往后一扳,身子朝后跌冲几步,撞上一个温热的胸口。
赫连黑着一张脸,阴气沉沉地问她:“你在做什么。”
云涉用袖子抹去嘴角的血,不甚在乎:“救他,好让他醒过来,告诉我们密信的下落。”
“不用了,他就要死了。”
“他还有心......跳。”云涉的话还没有说完,赫连的手已从她耳边绕了过去,“咯吱”一声,他扭断了李重福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云涉闷闷看着赫连,脑中一片空白。他竟然杀了李重福,在没有问出密信下落的前提下!他一定是疯了,没由来地在生什么鬼气!
“赫连!”云涉急得跳脚,质问他:“你就这样杀了他,我们要如何向公主交待!”
赫连淡淡扫了他一眼,仿佛是讽刺:“既已决定不回长安,何故纠结如何交待,该想的,是如何保住你这条小命。”说完,他就将李重福的尸身取下,丢到了潭水中。
云涉咬着唇,心中五味具陈,就算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那么他呐,他也要逃跑吗?难道刚才口口声声说着公主命令的不是他吗?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说变就变了?
“喂!赫连,找不到密信,你......你和我一起走吧。”云涉犹豫着,终是说出了口。她知道,在明知密信落入他人之手的情况下杀人,赫连此举,已是为他们惹来了杀生之祸。
赫连不理她,躬身查看水潭四周是否落下什么踪迹,一番查探后,转身抬头,却撞上云涉担忧的目光。
她皱着眉,一副忧愁到死的摸样,他此时却忽然想笑,真是个什么也不明白的傻徒儿。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知密信下落,你不用摆出一副我就要死了的样子。再者,你前些日子诛杀韦后有功,我已向公主讨了赏,待李重福的事情一毕,许我陪你回家乡看看。”
云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难以置信,嘴巴怒了努,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赫连的嘴角微微上扬,神情一动,眼皮上两道深深的折痕便弯成小月亮的性状。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云涉有时会想上去吻一吻这双她既害怕却又迷恋的眼睛,她喜欢他笑,只是,她从来不敢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