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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section 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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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耶稣并没有报复。
你说他有没有后悔?
“头儿!大发现!”
他于是在马路中央急急调转了车头,赶着去看那个大发现。不能去质问凉平了,却奇怪的
,心里反而轻松起来,也不是害怕和那个习惯了冷笑的男人,他的朋友,他弟弟的情人,
千叶凉平,面无表情的摆出那种剑拔弩张却其实无奈的样子,可能因为他自己也觉得,在
那个人那里问不出任何内容,更没什么好值得质问,也许得到的终究只是冷淡而满不在乎
的沉默,反显的气冲冲的他,很愚蠢似的。
雏田把影印了的几张资料塞过来。内政处资料室的纸质地很粗糙,墨迹也不大清晰。还没
拿在手上就让人发自内心的起了厌恶的心情。手指上的皮肤也很固执,薄薄的起了一层冷
汗,抗拒任何不属于人类的接触。
右典没问他是怎么让保密局那些人同意他影印的。细究起来,很多事情都很没意思。
他下了点力气捏那张班驳的打印纸,犹豫了半秒。不知道这件事细究到现在,最终会不会
也是没什么意思的结果。
那样最好。不是么?什么也不发生的,沉默的当作一场梦境最好。
可那毕竟才是梦境。
果然是段陈年旧事。议员先生曾经牵涉过一桩不大不小的渎职案件,还涉嫌挪用公款,当
然最终证明,议员先生和其他几个人都是无辜的。只是这种事情……不仅仅是远藤,还有
几个当时牵涉到人,现在都是部门高官……不要责怪内政处了,如果我是保密局,也绝对
不会愿意这种不光彩的过去暴露在空气里。随光阴用土埋了最好。
怪不得一直查不到。
真正的犯人是内勤公务组的一个会计,叫什么你绝对想不到。
叫冲田。
冲田。你知道语言神奇的魔力么?就是它常常让你会让你单纯的以为,它只是几个孱弱的
字迹而已。
冲田。这两个汉字看起来和“绪方”毫无关系。没有哪个笔顺一样,更没有哪段历史证明
,他们本是同宗的两支。
但他们有完全一样的读音。
怪不得一直查不到绪方这个人。因为世上根本没有他。
Ogata。
Ogata。
你还不明白么。绪方不是冲田。但冲田就是绪方。
接近2亿的公款被挪用,又最终被奇异的清还,远藤轻易的脱了罪,冲田却在内部调查科
的洗手间里,用眼镜的碎片割断了颈动脉。
“据说血喷了一地。镜子上墙上,到处都是……”
雏田转述的是保密局一个老女人的话。之前听的时候,那女人的表情很悬乎。现在轮到他
给右典重复一次才知道,这句话,好象只能用近于悬乎的语气和声音说出来。
“内政处因此确认是畏罪自杀……”雏田停了一下,换了一种很叹息似的语调,“不过听
说这个人很老实,不象会渎职的那种人。在审计署几次考绩都不错……”
“他有个老婆,还有个儿子……”
雏田又一次停住了。他知道右典和他一样,都想到了绪方龙一。
他小心的看着右典的脸色,那阴沉的甚至有点亢奋和癫狂感的脸上,现在只有一片宁静或
是爆发前的宁静,沉寂的死水一般。
右典就站在两辆车的之间,没靠着任何一扇破烂的车门,垂着头,两只手和几张劣质的打
印纸纠缠在一起,风吹起了他一侧外套的衣摆,不断重重的拍打在腰际。
“他老婆也是自杀,说是点火烧了房子。冲田的事情,应该还是有别的问题,都很冤枉的
样子……”
雏田说了自己的看法,然而右典的脸上,还是只能看出凝滞和坚持来。
“后来证明确实是纵火……警察的结论是她自己做的。”
“那孩子呢?”
“如果活到现在……我是说如果活着……今年应该21岁。”
“如果?”右典终于动容,却好象是不大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似的,眼神僵硬。
“失踪了。现场只有他妈妈的尸体。”
是不是所有证据,最终都要残忍的指向龙一?右典很茫然,好象越接近那个可能的真相,
他的身体和神智就越发麻木。猜测和等待让他觉得很累,却又渐渐发觉,事情永远要超越
计划和推测,把你扯进更加混乱的地方去。他无力的松开了手臂,好象无论什么都无法抓
紧似的,那几张纸飘飘荡荡的,叶子似的卷进谁车子底下去了。
他那时候很小,很小,还是一个没有忧虑的小学生而已,但那时候,一定从那时候起,他
就决定了报复。
但他却不知道该向谁报复。当时和冲田共事的,有好几个人,却只有冲田最终背了黑锅,
其他人都被“证明”是“无罪的”。那么即使那孩子确信冲田才是真正无辜的人,那些人
全藏身于这个政府最邪恶的部分,究竟哪个才是真正渎职的混蛋,哪一个才是杀死冲田夫
妇的凶手,他又该向哪个人报复才对?
那孩子想了个很灵的办法。
他让那个人来找他。
他大可悄悄的回来日本,但他不,他做足了声势,说要来日本讲学,不仅仅是“绪方”这
两个字,更加上了“橘庆太”的名号,政府的注意力全被橘庆太扯走,那么剩下的,真正
会去注意“绪方”这个名字的,真正会害怕,会发抖,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就
只有那个人了……
右典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心里应该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局面才对,为什么却如此突然的,
反而有点沉闷的拥堵。
“你好。”他说,笑容温温存存的,“打搅了。”
男人和女人都觉得很奇怪,但问了几句,来人只说是代替千叶医生来出诊的。
这是一个客客气气的男人,像千叶医生一样,看起来莫名的值得信任。男人和女人没有再
做什么犹豫,反正这件事情,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千叶医生知道。
让进了门,女人转身就走,不爱搭理人似的,没心没肺。男人却甚至还搭了句话。
“您怎么称呼?是不是现在的心理医生都想您和千叶医生这么年轻啊。”
新医生笑了笑,没有回话。只在男人只给他房门,准备离开的时候说了句谢谢。
足够礼貌了。
“你好。”他又一次说,声音语调都平静的很,“远藤桑。”
屋子里依然只有零星的光线,一丝丝的,卷着窗帘的流苏,照在地毯上。窗子好象很久都
没有开过了,虽然听到隐约空调通风的声音,但还是满屋子洋葱煎饼的味道。
他并没有失望,因为他本来也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千叶凉平再莫名其妙的纵容,也不至
于会放任到容许谁在他面前用咖啡杀死远藤。所以没闻到咖啡浓郁的味道,很正常。
他于是很坦然的把鞋底的灰尘碾到地板上。
男人卷在两个窗子中间的地方,阳光恰好照不到,身体看起来是卷缩却又好象很强直,脊
背靠着贴了暗色印花的墙壁,歪向一边一把红木扶手的椅子,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条椅子腿
,头就枕在椅子的软垫上。油腻腻的头发盖在脸上,嘴唇好象在抽动。
新医生认真的看着他,发现男人也正在头发和手臂的空隙里看他。
他好象对这个发现很高兴,声音都雀跃起来了。
“你还记得我么?能认出我么?”
更好象急切的,想求一个肯定的答案出来。
然而他是失望了。远藤只是哆嗦着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然而也不全是失望。一种很执拗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骤然响起,好象什么失去润滑的轴
承在叫似的,短促而尖锐。
男人正用抓着椅子的那只手,用力拖动着,试图把椅子扯到他和医生之间来。红木的边角
渐渐在地板上划出一轨新鲜的痕迹来,椅子也慢慢挡住他和他之间的视线。远藤就缩在那
后面,连本来瘫着的双脚也缩了回去,空气里他的喘息声渐渐放开来。
新医生更高兴了。他几乎都能听到男人在椅子后面发抖的声音,当他一步步靠近,一步步
不依不饶的靠近,男人表现出来的恐惧连带着空气都在震动。他于是放慢了脚步,又不肯
放的太慢,就好象一面很放纵很贪婪的享受着他制造出的恐惧,一面又好象要拼命和自己
的心撕扯,好象这种享受有多么堕落似的。
新医生把手搭在了那把作为盾牌的椅子上,轻轻从一侧蹲下身去,好象是想细细的看男人
被恐惧扭曲了的脸。
男人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叫喊,很象初生的某种野兽或者惊吓过度的女人,声音不大,而且
嘶哑,就好象什么样一种呼救还未出口就又被吞下了似的,如此惊悚。
然后就是喉咙和胸腔深处一阵阵不断的鼓噪。医生凑过去一点仔细听着,原来是男人始终
在无声的呼叫。
医生再也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看来你还记得我。”他轻轻下了结论,很高兴,但又突然的,好象想到了什么过去,连
声音都一并茫然起来,“我变了很多……但我像爸爸……”
他又很快甩开了这缠人的迷茫,神色清爽起来,只剩下眉眼之间还有隐约淡淡的唳气,好
象正为什么忧虑着。
他把手搭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好象没看见那堆油腻的头发。
男人的喉咙里,响起了狗用利齿咬碎骨头的声音,汩汩的,汩汩的,好象有液体不停流进
流出。挣动的身体好象木偶那样,用怪异的姿势小幅度摆动着,想要甩开医生搭在他肩膀
上的手,粘腻的头发被终于有了缝隙,一双十分湿润的眼睛从那后面极不情愿的露出来了
,红红的,好象正在哭泣的孩子似的。
空气里依旧荡漾着旧未通风的腐味儿,医生看着他,看着他的挣扎和扭动,脸色渐渐变的
残忍而冷漠。
他冷漠的站起身,再冷漠的收回了摸过搭在男人肩膀上的手,他没有去看那只手,但他感
觉得到,那里此刻正火烧火燎的疼着,好象浸过硫酸似的。
他还是没有一起收回始终凝固在男人的脸上视线。带了点不难察觉的恶毒。
他把手插进一边口袋里。
男人却突然用那种半高亢的声音呻吟着,倒向了一边,蠕动着,好象急着逃走。
“啊……滚……开……”
虽然不清楚,但依稀是这样一句。
医生没有多余的仁慈可以慷慨。所以只是冷漠的绕过了椅子,在那个跌在地上扭动的男人
面前蹲下身去。
“你看你。多难看!”他说,声音里透着一股恶毒的嘲弄,“又不是注射了血凝素,不过
是点神经干扰素而已,手脚好好的,干嘛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你这是要死了么?远藤桑……那可不行……”
“走开!”然后是一串类似于哭泣的声音,但男人,已经能比较清楚的说出一整个词了。
其实只是恐惧和麻痹溃决的神经而已,他本来就可以说话,可以走路,只是因为太过强烈
的恐惧,才会严重成这个样子。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远藤桑,你怕什么呐?躲什么?又哆嗦个什么呐?
“爸爸死的很不甘心。”于是他像没听见那一句句‘滚开’似的,自顾自说起了往事。
那个‘爸爸’,让男人剧烈的抖了起来。
停了一下,他又说:“起码我想他是很不甘心的……”
显然他只是在推测他父亲死前的心意。差不多吧。但那不重要。
那确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死了,你却活着。医生在心里十分悲哀的想着,并没有迅速燃起愤怒的火。
“不过没关系。”他这样说,好象真的并不介意,“你放心,我对你的死不死的,没有兴
趣。”
“其实我是来……”他终于把塞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掏了出来,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张轻
飘飘的照片。
“你还记得我妈么?”他说,声音有点飘渺却很诚恳,好象真在询问,等待答案,又好象
只是在怀念,很久很久以前,“我想你可能不记得了……”
他伸出一只手指把照片推到男人眼前。
“我想让你看看她。”
男人现在的精神状况很容易接受暗示,他反射性的顺从了医生的指示,乖乖的看了一看那
张照片,但他很快无声的尖叫起来了,一面奋力的挥舞着手臂,但又好象很怕碰到那张照
片似的,最终只能狼狈的抱住自己的头,拼命遮住眼睛也不要再看见。
不要再看见照片上那可怕的女人。
“啧。”新医生很不高兴,但他声音还是流露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循循善诱的好象在教导
孩子一样,“你这样很不好。我保存了这么久,又费这么大力气才找到你,就是想让你看
看她而已……这你都不愿意?那可不行,不行。听话。远藤桑,要听话。快好好看看她…
…”
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不仅要好好看……更要牢牢记住她……而且这并不难,只要你
看过那时那刻那里那个人的样子,你在此生绝不会有一刻忘记。
怎么忘记。绝不会忘记。
所以你要好好看看。远藤治。你一定要给我好好好好的看看。好好看看!
男人滚在肮脏的地毯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被医生死死扭住的手腕疼的要命,他挣不开
,也不能挣开,只好不停发着奇怪的声音,任自己被恐惧和来自医生的强烈暗示撕扯的痛
苦不堪。
他怕的要命,但却没办法阻止自己的眼睛要瞪大,去看那正离额头不过两寸远的照片。
“呜——”最后只剩下这样可怜的呜咽了。
新医生欣慰的叹息着,脸上满是狂躁的喜悦,男人越是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就约享受似的。
他简直把这种压抑和恐惧的呼叫,当作音乐的盛宴了。
“对。就这样。”他笑的很单纯,轻轻拍打着男人颤抖的肩膀,“好好看看她。”
照片里一个女人孤零零的挂在那里。
对。
挂在那里。
女人有一张十分可怖的脸,也许是紫色的,但照片年代久了,看起来黑糊糊的,好象什么
东西腐烂时的颜色。女人瞪着很大的眼睛,颜色更可怖,血红血红的,而且似乎是朝向镜
头的方向看着,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眼球甚至都点微微的突出,好象迫于怎样的压力,
就要冲出眼眶飞射出去一样。女人绛色的嘴唇薄薄的,有很挺直的鼻梁和漂亮的颧骨,女
人的头发也规规矩矩的梳在脑后,女人曾经是个美人。女人脖子上缠绕着一段绷紧的绳子
,一看就知道是很劣质的便宜货,绳子的另一端是个很凌乱的绳结,纠纠缠缠的,把她和
她的头顶上的吊灯栓在一起,这样她们就可以一起挂在那里了。
对。
挂在那里。
屋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医生女人的尖叫,还有狗叫,混着很多男人的低沉的争吵,又渐渐高
亢起来,新医生仍然忙着照顾他的病人,其他一切都听不见。门突然被大力撞开了,“砰
”的一声又“砰”的弹在了墙上,不停有什么人叫着吵着,还有人说着什么。
接着有什么金属类的声音响了响,女人又尖叫起来。
“龙一!”右典似乎是尽力的放低了音量,他刚拉开了他那把49MM的保险栓,手还有点哆
嗦,“你别这样。”
别哪样?
远藤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