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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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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平鲁城破之日。
北风呼啸,扑面生寒。然而城中四处大火熊熊,照亮夜空,又烤得人脸颊生疼。乐无异站在街上,心里也是一面北风一面烈火交织着,寒冻麻木,却又煎熬得脊梁上渗出冷汗。
闻人羽在屋顶上眺望城门情况,见百余精骑从北方官道上疾驰而来,转眼便到了北城门。骑兵极是凶悍,手起刀落便斩了城门守军。城楼上的火把照亮了三花马鬃,闻人羽刹那色变:“是突厥——!”
她匆忙跳下,见乐无异像失了魂似的,站在街道中央,任凭四处逃窜的百姓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心里发急,拉着乐无异往南边飞奔,“赶紧跑,是突厥骑兵来了!”
号称一骑当千的突厥骑兵,绝不是城内这点守军所能抵挡的。平鲁城破,已是避无可避了。
乐无异被她拉着,身不由己地跟着跑,咬牙道:“我怎么能跑!张瑾不在,我便是城中主帅,主帅都跑了,叫这些百姓怎么办?”
闻人羽怒道:“你留下除了陪他们赴死,又有什么作用!”
突厥三花马天下闻名,不一会突厥骑兵已追上后方人群,雪亮刀锋往人群中挥去,只听惨叫震天,人群成片成片倒下,鲜血渐渐浸透了街道。两人夹在人潮中间,还未被骑兵追上,路上堆积的尸体也拖慢了马匹的速度,为他们争取了些时间,但是如果不尽快逃出城去,始终难逃一死。
前方人群忽然一停,继而恐慌大喊,四散开来。遥遥远处的南城门,唯一逃生的希望出口,却已有好几个突厥骑兵手持兵刃等在那里,马蹄下横七竖八躺着若干尸体。
出口已被封锁。闻人羽急忙将乐无异拉到隐蔽街角,将旁边店铺的酒篓翻过来倒扣在他身上,又在酒篓上扔了些稻草盖住。自己也正要躲起来的时候,前方忽然过来两三个骑兵,一路乱翻东西搜检,连酒缸都要打碎了检查。闻人羽咬咬牙,下定决心冲了出去。几个骑兵看见她一掠而过的身影,马上呼喝着跟了过去。
这一夜平鲁城遭逢大劫,几乎全城尽毁。城内原本有六百七十二户居民,待张瑾收复后一清点,已不足三百户。幸而尸体中未发现夏夷则、乐无异等人,才让张瑾松了口气。一日后,在城外河边的一条小船上,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闻人羽。在她醒来后,张瑾才知道当夜一切事情的始末:
闻人羽一杆长枪虽是英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杀了好几个骑兵之后,被他们以人海战术制服,带到首领面前。那首领是个英伟的突厥汉子,袒着健壮胸膛,肌肉坚实的手臂上纹着箭头刺青。
闻人羽被押着跪在那人马前,心中只默默祈祷乐无异不要被发现,只要撑到张瑾发现平鲁城异状回师救援,他便可平安了。而她心中竟一点也未考虑到自己的性命。
那首领以马鞭挑起闻人羽的脸,看见他臂膀上刺青的那一刻,闻人羽失声道:“你是——”
西突厥创立人曾秘授其下十部落首领每人一支箭,故而西突厥又称“十箭”。而将箭头纹于左臂的,只有现任可汗叶护一人。
两人目光相交之时,叶护亦不禁动容道:“原来是你。”
他见着闻人羽惊讶而又不屑与他交谈的神色,笑道:“三箭传情,闻人姑娘难道忘了?”
叶护向来以重视汉学闻名突厥,他的汉话说得也是极好,除却他土匪一般的模样,言谈倒似个知书达理的公子。闻人羽不知此人到底在自己身上做了多少功课,竟把名姓也弄来了,恨恨地别过脸去。片刻之后有人来回报,道是未曾发现可汗要找的人。
“哦?”叶护两条粗黑的浓眉玩味地一扬,低头时却看向了闻人羽,笑道,“你们的三皇子呢?”
闻人羽自不可能搭理他,而叶护也并没指望她的回答。他一抬手,其余突厥骑兵们便不再杀戮,只是驱赶着剩余百姓到南城门来,渐渐城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大片凄凄惨惨的百姓,一时哭声不绝,映着城中火光冲天,仿似炼狱一般。
“汉军主帅,我知道你还在城里!如果不想这些人死,你就出来!”
叶护运足了力气,浑厚的声音在黑夜中远远传扬开来,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回声。
闻人羽气得目眦尽裂,骂道:“卑鄙!”
叶护似乎对她格外网开一面,全然不生气,笑道:“不用着急,我不会杀他们。因为……他会出来的。”
闻人羽冷冷道:“你做梦,他已逃出城去了。”
叶护只是笑,又对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喊:“汉军主帅,我见过你做的木头蝎子!很不错!我很佩服你!你出来,我不杀这些人!”
半晌无人应声,只有游民们低低的哀哭。叶护叹了口气,抬起手的同时,突厥骑兵们也纷纷举起了雪亮的刀,只待他一手挥落之际便屠杀人群。
“三——!”
闻人羽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既希望乐无异出来,又不希望他出来。她并不知道此时叶护一直看着她的神色。
“二——!”
“一!”
叶护又叹息一声,似乎惋惜着自己下错了判断。他的手正要挥下,忽然后颈一痛,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往后面摸去,摸到一点湿湿的,放在眼前时发现是手指沾上了点血迹。
半空中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叶护抬头望去不由失笑,原来是只木头鸟儿。啄了他后颈一下的想必也是它。
那鸟儿木雕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真发出了声音来:“傻蛋!傻蛋!人家不是木头!人家是偃甲!”
突厥骑兵们纷纷大喊妖怪,面露恐慌之色,有人已拉开弓箭准备将木头鸟射下来。叶护制止了他们,微微一笑道:“果然神技。”
他下了马,竟朝那半空中飞着的木头鸟一拱手,道:“阁下技艺令人惊羡,不知可否现身一见?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们走,这些人都可以平安无事。”
木头鸟中的声音道:“你说的平安无事,指的是放他们走?”
叶护没想到他还要这么确认一下,不由笑了,想这声音的主人必定平日就很伶牙俐齿,“自然是。”
木头鸟中的声音道:“也包括闻人?”
叶护犹豫了一下,道:“好!”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马队后面传来头盔铿然落地的声音。一时所有人都往那边看去,便见乐无异褐色长发在夜风中飘扬。他神色自若地骑在突厥马上,原来他一早杀了个落单的骑兵,换上对方的装束,混在叶护的马队里,竟然没人发觉。
叶护这才知道,他要找的人原来一直大摇大摆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由嘴角抽动了几下,才笑起来。
“放了他们。”
人群乍然得以逃生,哭声却反而变大了,饱含着生的喜悦与惊魂未定。两个突厥人押着挣扎不休的闻人羽,准备到一处僻静地方打晕她。
“慢着。”叶护不觉皱起了眉,“好好待闻人姑娘,别这么粗鲁。”
闻人羽被人押着从他马前经过那一刹,乐无异故意偏过头去不理她,然而她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生生撞进耳中:“乐无异,你这个傻瓜——!”
乐无异不由难过地闭上了眼,在心里暗暗道:对不起,闻人。我不能逃。我逃了,这里死的人都会算在夷则的账上。我不能给夷则留下这样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