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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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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二十九年十月上旬,一万人马于上林苑集结完毕,随三皇子李焱出征,浩浩荡荡开往河东道。大军军纪严明,井然有序,行过长安街道上时,整齐划一的脚步竟将砖石震得微微颤动。
长安东边的一处屋宅,侧门微微敞开。夏夷则看着乐无异扮成亲兵模样,跟在偃甲人身后,眉间露出一丝忧心神色。
乐无异的偃甲制得仓促,便不如当年谢衣偃甲那样有思维有自主意识,还得他从旁操控。按他的话来说,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他在旁边也来得及修补。
且不论军法严苛,生活艰苦。夏夷则最担心的,只是战场之上,乱军之中,剑术平平的乐无异如何自保。临行之前,他再三叮嘱乐无异好好呆在后方,切勿与敌人正面厮杀,那人却都只是漫不经心应了。
夏夷则看了许久,待到长安街道上弥漫烟尘都逐渐平缓下来时,才回头向身后长者行了一礼:“抱歉,让李大人久等了。”
夏夷则留在长安,在旧臣李密、乐绍成等人助力下,继续追查李泌党羽。而乐无异则带着夏夷则模样的偃甲人,领军开往河东道。随着时日过去,两人距离不断拉大,渐行渐远。偃甲鸟来回耗的时间,也一天天长了起来。
十月初八。
“夷则……?你这么快就来信啊,我还没走出西京呢。嘿嘿,老实说,你不会是想我了吧?说起来,以前都是坐馋鸡在天上飞,难得有一次是在路上慢慢走的,仔细看下来,景色还真不错!等以后有时间了,咱们就抛弃馋鸡,一块策马同游这大好河山!”
十月十二。
“夷则,今天发生了一件你绝对想不到的事。我们碰到闻人了!她在蒲城等着我们,带百草谷的人跟我们一起去宁州。你放心,我们俩一定给你打个漂亮的大胜仗回来!”
十月十六。
“夷则,我们要渡河了。真是的,他们造的什么破船,晃悠死本偃师了!那个、先不说了……我我我有点晕……”
十月二十五。
“夷则,我们到宁州了。张瑾大人很不错,完全没有因为你二哥的缘故给我们脸色看。他还请我和闻人喝当地特制的酒,回来了给你也捎些!”
乐无异对着偃甲鸟说完,一振手臂,偃甲鸟高高飞起,向着长安方向,渐渐没为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闻人羽从军帐里出来,听到他这番话便笑话他:“专门报喜不报忧!怎么不告诉夷则,你这一路上遭了多少次刺杀?”
乐无异道:“告诉他又能怎样?相隔千里,不过是徒增烦忧罢了。”
他掀了帘子进入帐中,闻人羽也紧随身后,生怕他出意外。乐无异于案前坐下,沉吟半晌,一贯温和微笑的脸上也显出一抹成熟稳重来。
“这些事恐怕全是冲着夷则去的。只是因为我跟他寸步不离,所以波及到我而已。”
他口中的“夷则”,正坐在一旁,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微微抬起眼看向两人。动作、神态都与真人一般无二。只不过,终究少了夏夷则那份冰心玉骨。
闻人羽道:“几次刺客都进来得如此轻易,怕是军中有内应。”
乐无异笑道:“这支人马几乎大半是他二哥的嫡系亲兵。要说没有内应,连我都不信。”
闻人羽默默看着他谈笑自若,当年嬉笑怒骂恣意尽情的少年,似乎一夕之间便长成挥斥方遒的大人物了。
“手伸出来!”
“干嘛?”乐无异往后一躲,这一举动又很是孩子气。
闻人羽捉住他的手,解开臂甲将袖子一撩,现出一条半尺长的伤口来。主人显然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伤口已有发炎迹象,流出一些脓水。闻人羽取了布巾和冷水,替他一点点清理干净。
乐无异按着手臂,不住嘶声:“闻人,闻人你轻一点啊!啊,手要废了!”
“疼死你算了!”闻人羽恨恨道,又取来金疮药给他敷上,“明知道那只是个偃甲人,也去帮他挡刀!天下还有跟你一样傻的吗?”
乐无异嘿嘿笑道:“不好意思,本偃师做得太以假乱真,一时忘了!”
岢岚山前,张瑾、乐无异领宁州人马,与李百弼、梁师都的灵朔人马厮杀了一场,轻松便打了过去,将敌方阵线压回朔州境内。百草谷天罡诸人善布陷阱阵法,常以滚木落石断绝敌人退路。乐无异的偃甲蝎在战场上更是以一敌百,远远看见便吓得人屁滚尿流。但他太过心软,对敌人总是网开一面。一次梁师都本人被天罡的陷阱困在山谷内,张瑾为除去这祸首,下令弓兵齐射。乐无异不忍见数百士兵同他陪葬,竟偷偷命偃甲蝎撬开谷口落石,令梁师都得以逃生。为此张瑾大怒,险些打他一百军棍,闻人羽求情数次之下才作罢,只让他从此之后不得再上阵。
朔州成为两军交战之处,周围百姓困苦不堪。行军路上,时常见百姓扶老携幼,流离失所。乐无异调动乐家财力,帮助官府安置流民,又在路上搭建粥棚,分发粮米钱财。一时河东道境内,广为称颂三皇子李焱的恩德。
十一月十五。
“乐兄,听闻你一切都好,在下便可放下心头大石。行军作战不比往日,切勿逞一时意气,保住性命才是上上之策。如今天气入冬,朔州苦寒,记得添衣加饭。鱼雁传书,盼请珍重。”
乐无异听完,忍不住要笑,自言自语道:“每次都是翻来覆去的这几句。他这样的人,竟然会说出保命最重要……哈哈。”
“夷则,我们现正驻扎在平鲁城内,与朔州城对峙。如果可以在腊月前打下朔州,或者还能赶得及回去长安过年。”
乐无异在军帐里开开心心地捧着偃甲鸟说话,忽然听得破空风响,有一尖锐之物划破军帐射了进来,候在帐中的闻人羽以长枪敏捷一挑,原来是一支长箭,上面还连着一张信纸。
乐无异见状便放下偃甲鸟,笑道:“不会又是那个家伙吧?这可已经是第三次了。”他见闻人羽脸色发青,将信纸团起扔到一边,看也不看,不由笑道:“你好歹打开看看啊,也不一定就是那人,万一是敌方下的战书怎么办?”
闻人羽不理他,想着事情,脸色略带忧虑:“城内布防严密,这人是不可能混进来的……难道是在城外的山上射的?不,若是这般……此人的臂力简直大得惊人!”
乐无异见她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拿着偃甲鸟偷偷溜去一边角落里,贼兮兮小声道:“夷则,告诉你一件事……有人给闻人写情书了!不过这个情书的方式太霸道了,每次都是用箭射进来,要不然就是飞镖……”
闻人羽道:“无异,别出声!”
乐无异一惊,做贼心虚地闭上嘴。
闻人羽闭着眼,似在感觉空气中那一丝不寻常的波动:“你可曾听到马蹄声?”
乐无异道:“没有。你听到了?难道是张瑾大人回来了?”
平时总是龟缩不出的梁师都一反常态,于平鲁与朔州两地间平原邀战。眼看年关将近,张瑾担心仗打不完会士气低落,决心毕其功于一役。是以今夜大军几乎倾巢出动,分成三股,两股正面迎战梁师都,一股则绕到他后方包抄。留在平鲁城中的,只有少量人马。
闻人羽道:“张瑾出去不过个把时辰,怎会现在就回来!”她冲出营帐,单膝跪地,侧耳伏在大地上倾听片刻,感觉那一股强烈震动沿着地表侵入耳中,“真的有!有骑兵向这边冲过来了,数目不少!”
乐无异站在帐外,呼呼的冷风将他的发吹得扬起。他大声道:“梁师都的人马应已被我们全数绊住了,怎么还会有骑兵过来?”
号角倏然吹起,呜呜不绝。平鲁城中四处燃起火光,哭叫哀求络绎不绝。有人大喊起来:“敌军袭营——!”
被乐无异遗忘在军帐里的偃甲鸟因为时间过久,机关自动开启,摇摇摆摆地飞起,飞向长安。
身在长安的夏夷则接过偃甲鸟,听到最后的那一声呼号,瞳孔骤然收紧。
三日后,消息传到长安。突厥秘密入寇朔州,血洗平鲁城,三军主帅皇子李焱失踪。
同样下落不明的,还有乐无异。
夏夷则拍案而起,怒道:“灵州与突厥接壤,然后才到朔州。突厥打到朔州,怎么灵州竟毫无消息?必定是梁师都等人与突厥勾搭成奸,暗中放过来的!”
李密在他身后,冷静道:“三皇子稍安勿躁。想来梁师都等人反叛之始,就打算借突厥之手,让您死于战场。如此再无人可与二皇子竞争,他日二皇子登基,自然也不会治他们谋逆之罪。”
“京师的事,便暂时交给李大人了。”夏夷则微微侧过头,那一刻神色决绝,“我要去一趟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