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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神像披着蛛网之衣 ...


  •   那时,帕特农神庙才刚刚造好,崭新庄严。人民请来了当时最杰出的雕刻家菲狄亚斯,来为这座神庙添加最重要的、不朽的荣耀。
      菲狄亚斯用乌木做身躯,又用象牙贴在表面作雪白皮肤,黄金妆饰她的武器战甲和衣裙,彩色宝石作灵动肃穆的双眼,她的盾牌绘着鲜艳栩栩如生的图案。
      那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神殿就投射在神像上,永恒的熠熠荣光。

      教皇史昂醒来的时候,正是黎明时分,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一切,万物死寂。
      老年人总是易失眠,又早醒。他的梦却不多,睡眠于他只是沉黑的憩息。两百多年了,再深刻鲜明的记忆,在漫长时光中也消亡成淡薄的色彩和影子,变成几不可闻的微风低语。连名字和面容都从指缝间溜走,犹如流水。
      过往的无数时间,他在神殿间漫步。它们静默且沉睡地矗立着,都是些古老的遗迹。倘若是在外面,它们早就被贴上重点文物保护的牌子,有无数游客来参观,又叫历史书都以它为封面,称它为奇迹,神话的证明。正如帕特农神庙那样。
      它们仍然活着,还在被使用,发挥着应有的功能。而不是一个标本,钉在大头针上的蝴蝶。史诗到如今,仍然在活泼泼地歌唱。
      大部分时间和空间,它们都是空寂无人的。
      而当他站在训练场的高处,看见在星辰宿命的指引下,那些幼苗来到、生发,蒙尘的圣衣焕发光彩时,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
      激动于期待已久的最后时刻来临,恐惧于即将流的血,重演的那一幕。
      而这是希望或是噩梦,都已经无意义。因为它已经开始,以它自己的步调走着,不能拖慢或增快。
      那就只能迎接它,正如命运。
      而它也确实乃是宿命。

      奇怪地,在这些天,史昂开始频繁做梦。都是些久远之前的事,那些面容有时候模糊不清,鲜明的时候,却往往是这一代孩子的脸。分不清,那些鲜明的颜色和气味,是现在的,还是古久的;发生的那些故事,是过去的遗骸,还是未来的预言。
      也许这两者并无区别。

      当他从又一个梦的边缘浮回现实,在纯粹而又静默的黑暗中躺着时,他的意识有一刻的空白,无所思的释然和放松,同时又感到某种深沉而不知其所起的忧哀。
      淡蓝晨曦薄薄地撒入夜晚的边缘,悄悄明亮起来。不知名的虫子开始在窗外叫;带着夜晚潮湿冰凉、月亮般气息的风也醒了,从窗外吹进来。晨光显出了万物的形状轮廓,灰蓝、黯淡的世界。
      他煮了杯茶,无数细小茶叶载沉载浮,把泉水染成松林碧色,云雾飘渺缭绕。正如那位老友守着的那一片凝绿。庐山云雾,童虎捎来的古老特产。现在他依赖它,同伴的心意,而它本身也确实使人宁静,不像使人入幻境、唤醒激情而最终又要醒于现实的酒。
      窗外,一切都渐渐鲜明活泼起来,世界显得如此崭新和清新。朝阳的金色光线如温柔潮水涌来。他习惯性地坐到书桌上,随手拿起且翻开已经如此古旧的《伊利亚特》。

      ……
      其时,女神轻快地迈着碎步,像两只晃动的鸽子,
      急不可耐地试图帮助阿尔戈斯战勇。
      她俩落脚战场,在那聚人最多的地方,最猛的勇士集挤
      拼杀在强有力的驯马者狄俄墨得斯的
      身旁;像生吞活剥的狮子,
      或力大无穷的野猪,白臂女神
      ……

      他又随手翻过几卷。

      ……
      与此同时,赫克托耳从墙门前抓起一块石头,
      举着它移步向前,巨石底部粗钝硕大,但顶部
      却伸出犀利的棱角。当今之人,本地最健的壮士,
      即使走出两个,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从地面抬到
      车上,但赫克托耳却反凭一己之力,搬起并摇晃着石块——
      工于心计的克洛诺斯的儿子为他减轻了顽石的重量。
      像一个牧羊人,轻松地拿起一头阉羊的卷毛。
      ……

      他的手指轻轻在那些字间游移,陷入某种轻微的恍惚和思考。阳光慢慢蔓延过来,映亮了纸页,亲吻他的指尖,抚上那张青铜面具。

      在久远之前,人和神尚且共存于一片土地上,那么切近的距离。那时候,神迹随处可见。神与人交流,立在他们身边,鼓励与帮助,降罪和罚。如今,一切变成神话,变成传说。神迹是圣体匣里腐朽的枯骨,再没有不竭的圣油和流动的圣血,病人一触即痊愈。于现实中枯竭。
      然而至少在这里,它还存在。

      撒加从圣域山下采购回来时,身上挂满了各种东西。
      当然,撒加从小就是一个漂亮温柔、得人喜悦,被称为神之宠儿的孩子。但从前那是象征意义上的,现在语言说出口成为了真实。雅典娜的圣斗士,这是犹如呼吸一样切近存在的事物。有神把手放在他头上,把荣誉的剑放在他肩上,他就是神迹的化身。当撒加第一次觉醒小宇宙,看巨岩在手中粉碎时,有刹那他屏住了呼吸。
      神话向他打开了世界之门。

      撒加,Saga,萨迦,这个名字即为史诗。
      你正身处传说中,有诗歌,诗歌里有重负和预言的未来。
      而你是否浑然不觉,或者已然发现日后命运那威严庞大的阴影?
      你了解把自己献给神的全部含义么,撒加。也许此时你并不知道,因为你还没有失去,就意识不到自己拥有什么。
      命运总会降临,你总要亲见它。而神是需要祭品的。
      神所要的祭品,乃是忧伤的灵。神必不轻看它。

      如以往,撒加很快得到了众人的真诚爱戴,因为圣斗士的身份,更因为他自身。因为过于幸福,反而滋生小小的烦恼。你得把爱平均分给每个人,他们都显得那么热切和仰慕,双手奉上自己所有的一切。如同教徒把所有和最好的都献给教会,况且他们的神那么近和真实可信。这令撒加无从拒绝那些源源不断的好意。对于代表圣域的他来说,他不能白白地拿那些东西。而对于那些人来说,奉献本身即是荣誉和喜悦,推拒反而令他们受伤。

      他走在小道上,小心地维护着那些东西的平衡,不让被打翻或者被磕碰。加隆的影子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坐在石头上。夕阳照着他,背光,使得加隆几乎变成一个半黑的影。长发被海风吹得有些纷乱,穿着大概从候选生那里拿的杂兵服,看起来有些黑且瘦,像只流浪的野猫,也许仅仅是光线的原因,表情也晦暗。
      撒加的心跳动一下。
      “加隆。”他轻声说。
      加隆转过脸,半边脸庞就被夕光涂上温暖的橙色。看起来显得很柔和平静,尽管嘴角正紧紧抿着。
      “我希望你过得开心,这样我也可以放心了。”加隆说,语气却硬得像块石头,尽管滑稽地模仿着兄长的一贯口吻。
      撒加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抱歉。”撒加说。
      “没必要。我们并不相欠,撒加。不要觉得把什么都变成自己的责任,那同样是一种自负。以为自己是弥赛亚,该为全世界的苦难负责。”
      撒加站着没动。
      “但是,实话说,我不喜欢现在的一切。那些圣斗士,还有见鬼的圣域。”
      如果这意味着你的将我遗忘,好像弃置过往。怕这些从前的、世俗的琐屑的东西,会影响传说的伟大,发现神坛上的也只是普通人。
      又或者,在那巨大的神像面前,你将这些献为燔祭。信仰岂不是要全心全灵的奉献。你要视神重过一切,因为你所有的都得自他。倘若有私心的,就不配做神的战士,因为迟早要为其他更重要的抛弃和背叛。
      “加隆,别这样孩子气。”撒加说。

      从加隆找到撒加,并发现他在圣域成为了圣斗士之后。加隆仿佛对圣域滋生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恨意,连带着撒加也被迁怒。
      离开,并非曾以为的失去,而是被抛弃。穿越过整个世界的寻找,先前的担忧和悲哀,全成了嘲弄。
      撒加曾经试着让加隆平息怒气。然而也许是方法不对,这种第一印象的偏见和任性反而在加隆脑海里越来越扎下根。裂痕扩大伸展,到现在,撒加对加隆有种隐约的恐惧,并非以前怕加隆调皮惹祸的无奈,而是一些更黑暗的东西。
      耶和华对亚伯拉罕说,把你的独子献我。又去试探约伯。
      倚仗神的,必要抱着失去一切的觉悟,神才会给你一切。

      为了雅典娜,你会放弃加隆么?
      在幽暗不可知的未来,这个可能性悄然低语,不时微微闪光。它太残酷,以致撒加不能直视。

      “加隆,留下来,和我一起。”撒加说,“你是我的孪生弟弟,有着与我同等的力量。”
      加隆微微歪过头,表情是略显嘲弄的。
      “但是我没有你的命运,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撒加。”
      “一样的。”撒加说,抬起头望着加隆,夕光照耀着他的脸,看起来那么温柔平静。“如果哪天我死了,替我活下去,加隆,为圣域。”
      你听说过了吧,战争要流血。
      加隆愣了愣,接着怆然大笑。

      “他那是什么意思。”加隆抱怨,恶狠狠地咬着肉干。海风潮湿冰冷,下面潮水涌动,无数浪撞击岩石、泡沫破碎的声音,远方偶尔有海上的船漂泊而过,灯光飘渺遥远。
      “难道是以为我心理不平衡。因为我们是完全一样的人。他却能成为圣斗士,我却必须藏身,连名字和身影都没有?”
      “你觉得他会这样猜测你?”塔纳托斯说,此时他正在摆弄着几块看起来光润美丽的小石头,大概花了不少功夫挑拣出来的。
      “不知道。”加隆继续愤愤地啃着。“他还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继续接替他的位置,我不知道这算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比如圣域的重要性高过你,不惜自己,甚至你也要搭进来。有个替补,岂不是在夭折了的时候还能补充。而能成为黄金圣斗士的那么稀少。
      然而撒加和加隆终究不能相互理解。也许因为自以为太了解对方,反而直到最后才发现实际上心的差距如此遥远。
      “抛开这些。你自己的想法呢?想怎么做?”塔纳托斯问。
      从前那些关于未来与理想的梦,在现在已经如此苍白可笑。不管愿意与否,现在你已然在圣域了,加隆。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漫天星斗,先是缓缓旋转,然后变成绚丽无比的光雨,刹那倾泻如注。宇宙星辰飘零之姿,美得如此辉煌梦幻。
      “师父,好漂亮!”身边的紫发小孩轻呼出声,眼睛里盛满绚烂星光。“我以后也能做得到吗?”
      他抚摸着那头淡紫如紫藤花的发和头顶,想回答,可是一股热流梗在喉头。
      星光灭绝,它如此美,但招式是用来战斗的。
      年幼的孩童首先看到的,只是美轮美奂,纯粹的梦幻喜悦。

      史昂再一次从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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