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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西北燕来,问火判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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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只觉得天色更暗沉了,空气中灰蒙蒙的已是一片烟色——已经连着放了三天的烟火,只在今天更加热闹了起来。雪停了下来。一切都看不清楚的时候,未来就是那一片蒹葭苍苍,在水一方。
师傅哼着哼着小曲,便注意到我们安静地呆坐观花,心里就开始痒痒了,想跟我们聊天,可是怎么也没插上话,因为其实我们并没有安静呆坐,是在底下窃窃私语来着。
是蝉蛛一上车,坐的稳当了,她就笑着低声在我耳畔说:“怎么谁见了你都要调戏你啊。”
我瞬间觉得,真阿玛说得对。
师傅却以为我们正无聊,便试着与我们搭腔:“三位这是打哪来?怎么也不随个大人?”
蝉蛛便丢下我,笑道:“我们正是与家中分散,要去城隍庙一会。我与妹妹都不熟此地,还麻烦师傅啦。”
我在底下使劲拉住她的衣角,她便转过头来,笑眯眯道:“妹妹,怎么啦?”
我低声嘀咕:“居然擅自说我是你妹,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
“奥。”她装作恍然大悟样,然而却斩钉截铁道:“不用说,你一定比我小。”
“凭什么?”我不服。
她邪笑着打量我,道:“论个头、三围,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妹妹。你这根本还是未发育嘛。”
“好吧,我是矮,矮怎么了。我是没发育,可是……你不是也没胸么。既然以肌肉论,我是论不过你,可是我贤良淑德,聪慧娴静,窈窕淑女,以智取胜。”我噼里啪啦把话就扔过去了。她听了哈哈大笑。
“原来你也不是沉默寡言嘛。”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
“当然不是。”我白了她一眼。
“莫动气,气坏了你红蘋果一般的脸可怎么是好。”她笑嘻嘻地说。
师傅听到我们争吵完了,便哈哈大笑,道:“你们不是亲姐妹么。”
“谁要跟她是姐妹。”我大声辩解。
“师傅莫怪。她是我世伯家的女儿,从小与我一起长大,脾性高傲,不肯服输的。”蝉蛛边笑边解释道,一边转过头来,笑道:“这事还不简单,你是哪一年出生。”
“光绪二十四年。”我傲娇地说。其实,这不过是姑姑告知我的。我哪里清楚自己究竟那年那月那日生,连父母之事姑姑都未曾告知。不过是每年一例的生日,许我庄重些过罢了。按虚岁说来,我已有九岁,可是我总怕会忘了我是哪一年出生,才一直牢牢记着自己生的那年。我想着,这样总会有一天,碰到父母,才可相认。
她闷头沉思,道:“百日维新呀,怪道刚刚那骗人先生说了一堆天书,也不全都是骗人的。你还确实是有些名堂。”然而她又狡黠道:“你输了。”说罢凑到我身边来,逗我:“叫我姐姐。”
见我不从,她便正言道:“你看我是丁酉,不是你姐姐是什么?”
我掐指一算,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好吧。我是输了。
“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狡辩。
“哎哟,犯了公主脾性了。还不信我。叫个姐姐多乖。”她还在无力纠缠,我厌倦的很,扭过头,不理她。
“我没有姐姐。”我冷冷道。她这才发觉我的脸色冷峻,不与我打闹了。
师傅见我们沉默了,终于肯听他说话了,便终于大声开口道:“那二位是打哪里来的?”
“甘肃省。”蝉蛛道。
“哎哟,那可是大西北了。”师傅惊道。但他显然对大西北也不感兴趣,立马把话题转到他在行的地方来了。哎哟哟,这我可见多了,以前私底下听姑姑讲新政不顺官僚推诿,就是因为不会嘛。那说到自己懂的地方就好了,可不就是拿破仑是拿破轮了。所以你要跟我讨论一会怎么是镶蓝旗旗兵出现了,它的编制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好告诉你,我知道镶蓝旗是因旗为蓝色镶红而得名,由诸王、贝勒和贝子分统。我还隐约知道这跟文山脱不了干系,但我不会轻易开口。
师傅得意洋洋道:“西北想来是没京城富庶,您二位可是赶上好日子来了。要说起过年,这京城嘛,春节可不是最热闹的。要数起人头攒动,千家万户万人空巷,那必得是元宵了。要不是洋鬼子掠过城,前些年更是热闹。”
“怎么个热闹法呢?我们那元宵也是极为热闹的,我们会闹社火,在火神庙前大放焰火。还有太平歌,隍庙巷中,好家围成堆,唱家在太平鼓与铜钹的伴奏下,演唱《三国》、《水浒》。”蝉蛛笑道。
“我敢说您肯定没见着过这个,这是老北京的习俗。”师傅说激动了,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一边不时回头提防着驴四下乱走。烟火声音越来越大了,震得驴有些发蒙。想必附近是有极盛的烟火可以看,果不其然,抬头一看,满眼都是花炮。
“什么习俗?”我也好奇了,凑过去问。
“火判儿。就西皇城根儿北头儿路北那城隍庙,每年都得供着这个。砖砌的大炉灶得这么大,高得五六七八尺,袒腹坐着,跟摇个蒲扇似的。头上吧,这么着,戴一顶双翅的纱帽,帽子就是个大砂锅,右手抱一牙笏,就是一铁板,生著火以后火焰从耳口鼻眼、肚脐和两乳冒出来,气势壮观着呢。”师傅顶着越来越涌的人潮,边比划边大声喊着,满脸火光油光,闪耀着自豪得意。“咱这车煤就是送那去的,后边儿还有几车候着呢。估计着咱们也该快到了。”
又见我们满眼花炮烟火,又来了兴致,道:“咱们这的手艺那是高啊。东城的老张捏的面人,那在前朝可是高人了。这正在放的烟炮,哎,仔细瞧着,那个叫炮打襄阳城,就是个金银山,又响又大。还有盒子花盆、烟火杆子、线穿牡丹、水浇莲、金盘落月、葡萄架、旗火、二踢脚、飞天十响、五鬼闹判儿,咱们这凑近了就能瞧的更仔细。吉庆堂史家听说过没?老佛爷恩准,就一个字,顶呱呱。”说到这我不禁会心一笑,这一段我是知道的。
吉庆堂花炮史家花盒是极好的,承应内廷花炮时,做了一个“烟火城”惊动太后亲观制做,并赏了史公惠林六品顶戴内廷供奉。后来一次老佛爷见着“八角美人亭”,起先厌恶极了,要传史家来,还是李公公在旁应承了许多好话,才转嗔为喜,又更喜欢了,道:“有我当年的气势。”便不再降罪,反下了懿旨供奉,听闻史先生冒了一层密密的汗,吓得脸都发青了。
师傅见他的话我们都很感兴趣,便愈发高兴起来,又开始高谈阔论,谈起前朝今世许多蹊跷事。又说及有一名妓名杨翠喜,天津协盛园一嗓一举闻名。这些都是我们所不通晓的事情,我们听得颇有乐趣。
听得蝉蛛咯咯直笑,也在一旁瞎掺合道:“师傅讲的真是有趣。我们西北也有有趣故事呢。西北有一种耗子,名叫官仓鼠;又有一种虫,长五尺,可以吃人。马上长角,牛上有毛。我们平日里都是骑着骆驼去学堂的。”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惊诧地问道。她便笑了,师傅也笑了。
我见着一路眼花缭乱的集市灯火,来来往往冤冤孽孽,觉得世间可没有比这样热闹清宁的日子好了。我听见蝉蛛的笑声,轻巧欢乐,比宫中一切东西都好。她见我看她,转头一笑,又转过头与师傅聊天。我再回头望望阿川,我希望他此刻也是快乐的。我微笑着转头去看他,可是……阿川呢?
阿川呢?车上除了压着的黑压压的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们一没留神,他怎么跑掉了。
我焦急得赶忙回头叫住蝉蛛。她一瞬间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前面已然是城隍庙了。庙前空地上一群健壮高硕的青年在耍着蜿蜒的龙灯。舞龙灯,是要有两条龙的。每条龙下窜着九个人动,还有一人操纵龙珠,演出双龙抢珠。只见两条龙偃仰翻转,观众也随之翻腾不已,从旁叫好。
我急着要跳下车,师傅赶忙停了车。我一激动,什么也没顾及,一跳就趴在了地上,也不管,爬起来就要跑。蝉蛛从后面叫住我,拉住我,问我:“你要去哪?这么多人,你可是一进去就谁也找不到了。”
师傅见我们要走,便关切地说:“可能找到你们家人?”
蝉蛛微笑点头,谢过。师傅便放心道:“那就好。要是找不着的话,就来后庙找我。我得先过去了。”
蝉蛛吧,人很好,就是对我下手可是很重。她揪着我的手臂疼死我了,我气呼呼地一直嗷嗷叫,她才放下手。
“我得去找阿川。他跑掉了。”我大声嚷嚷。
“我知道。”她平静道。
“那你还拉着我干嘛?我去了。”我又转身要走,她一手把我拉到她面前,神情严肃,一双挑起的眉毛冷峻异常。
“你叫他又有什么用呢?”姑娘冷冷问我。“他既然不是宫中的人,心思又与你无关,走了便走了,你怎么能拦得住,又何必去拦。”
我听了只觉五雷轰顶。她是在说阿川吗。还是在说弄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