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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 翊臻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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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是在十二岁时的三伏天。
那一年,她八岁,在她娘亲怀里笑得没心没肺。
却灿烂得灼伤了他的眸。
“翊臻,以后让小沉当你的小媳妇,好不好?”他美得似天上飞仙的娘亲俏皮地靠近他的耳旁,打趣地问。
他没答话,稚嫩的俊脸上却悄然一片可疑的红晕。
小师叔颜尉也有一个活泼爱笑的养女,随着小师叔常住九阳山,他见过她几次,虽是爱笑,她的笑却从不曾达眼底,许是孤女的缘故。
小沉。
他看着眼前无忧的笑颜,将这个名字轻轻放在心中的小角落里,藏了起来。
之后的两年,他远远地见过她几次,看着她弯弯的眉眼,不知怎的,就有一种将她纳入怀中的冲动。
可如今的他不能。
她被她的爹娘保护得很好,几乎不知人间何为疾苦,甚至连自己有个大师伯,小师叔也不知道。
也包括他这个师兄。
不似他。他是独子,爹娘对他的期许很高,在他的记忆里,作为苏家人,似乎生来就是要为朝廷报效尽忠的。
只是这个朝廷却分不清忠臣与佞臣的差别。
祖父与父亲在入宫觐见时被困住,彼时他却与娘亲正在翼碣山腰的莺柳山庄避暑。
翼碣山,原就是先皇御赐与苏家的山头。
御林军来时,娘亲将他带到蕴榆院中,交到陆伯手上。
他看着娘亲眼底的不舍,听着她柔声道:“翊臻,知晓娘亲为何为你取这个字吗?”
他摇头。
他娘亲笑了笑,抚着他颈脖间的月上石:“正心翊翊,百福并臻。愿我儿与他父亲一般正直,却比他的父亲有更好的福气。”
他被陆伯带着潜入湖中,不经意却看到他娘亲在他身后投湖时的绝美身姿,眼泪融入温热的水中。
他的娘亲不会水。
陆伯将他带到翼碣山顶,小师叔颜尉背对着他叹息道:“这处木屋,原是你的父亲为了闭关练武而建,不曾想如今却是给了你一个避祸之所。”
颜尉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灭门之仇,何能不报?从今日起,就由小师叔来教你练武吧。”
他点头,用比平常千倍百倍的努力学武,受伤也不顾。
小师叔让他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坐养伤,他想了想,去了他娘亲曾带他去过的洛河边。
却从未想过会重新遇上她。
她坐在那棵老榆树下,把玩着一只草蚱蜢,愉快的笑声回响在他寂寞的胸怀。
他感受得到她的春风般的眉目,虽是与她隔了高高的白茅。
她过来,唤他小哥哥。
他看着她,本该是欣喜的,可不知怎么突地想起了苏家抄家后,那次与二师叔的会面,她爹爹那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作为同门师弟,却贪恋权贵,不欲为自己的师兄平反。
他眼神瞬间的冷,喉间一股腥甜,竟逼得他短时的晕厥。
他朦胧间看着她手忙脚乱,心中微悔,好些后却还是选择转身离开,她的泪水竟悄无声息地流下:“是不是很痛啊?如果我这样,我爹爹和娘亲一定都好心疼的…”
他的背影一顿,忽而就想起了自己的爹娘。
“过来帮我上药。”他无奈开口。
她抖着手给他上好药,再语笑嫣然地跟他讨要月上石。
他愣了愣,反正他们二人已有婚约,这颗月上石迟早会是她的,便没做多想,给了她。
她却似乎很高兴,似是阴谋得逞了般,约他再见。
娘亲曾说他着玄色的衣裳时如皎皎明月,她却只觉青色更能衬出他的风华。
只是一句话,让他之后的衣裳,一色的青。
他要与小师叔去竹林找师公,三天的路程,来回需要十天。
她嘟着嘴巴问他:“小哥哥,十天后你回来了,还过来找小沉吗?”
“来。”他嘴随心动。
却不料到再见她时会是这般光景。
收到二师叔的信,他与师公小师叔策马赶回京城,却在河边的沙滩上发现昏迷的她。
师公抱起她,与他说,她的家人因苏家而死。
他双手紧握成拳:“报仇后,我会好好照顾她。”
师公却叹气:“莫让她牵扯进来。”
他点头,随在师公身后上了马,目光却离不开那具小小的苍白身躯。
小师叔捡起她随身的包袱,一道上马回了竹林。
“爹…爹爹…”她脸色苍白,在床上沉睡。
他为她擦汗的手一顿:“若你知晓一切,再见我时,可会恨我?”
她却答不了他。
“那么报仇之后,再让你见我罢。”
他怕自己会受不了她怨恨的目光。
他不知她为何怕极了雷,却也只有在雨季时节,来到竹林,一晚一晚地守着她。
“你这又是何苦?”他听见师公在他身后轻叹。
“师公莫要告诉她。”他垂眸轻语。
师公只有摇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事,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谢谢师公。”大仇未报,他不敢让她见他。
七年,当他收到师公离世前的最后一封信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他疯狂地策马前往竹林,三天的路程硬生生缩成两天,她却还是走了。
大雪将师公的墓碑覆盖,他捡起墓前师公给她的那封信,静静默然。
他本不想让她一个人,却还是让她一个人了。
回到翼碣山顶,他找到小师叔:“我要报仇,越快越好。”
小师叔回头,一副探究的神情。
他却不回避,小师叔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的武功虽已是炉火纯青,没有助力,却还是难以成事。去寻熙王顾熙北罢,他会助你。”
他点头。若不尽快报仇,她为了报仇,会做何事?
他不知道。
而与顾熙北的会谈,却总是不欢而散。
顾熙北并不支持刺杀:“本王如今与他势如水火,朝中人人心知肚明,若是此时他被杀,会给本王招来多少麻烦,你可知?”邪魅的眼中透出嗜血的坚持。
他知,可这与他何干?
“做本王的谋臣,”顾熙北眼中满是志在必得:“苏慕峋,你是棵好苗子,本王断不会亏待了你,将来右相霍霆,定交与你手,任凭你处置!”
他直直凝视着顾熙北,却没有应答。
因为他等不了了。
他盗了右相府的布图,潜入仇人府中,将他和她的仇人亲手刃之。
那一刻,他眼中疲惫尽显,若是她在他身边,多好。
他故意败露身形,背上中了一剑,众目睽睽之下遁入翼碣山的瘴气中,让众人以为他已死。
一切尘埃落定,就差寻到她,兑现小时答应师公的那个诺言了,一定得寻到她,他想。
他在莺柳山庄外的山洞中浸泉疗伤,她突然从水中冒出身子来,那姿态惊了他的心,却安了他的魂。
她说她要回去救人,他允了。
他轻轻跃至一棵梧桐上,看着她机警地将人救走,只觉每见她一次,那股刻骨的情思便更深一些。
他在山洞外等她,眉头蹙成了峰,却在她搀扶着另一位女子出洞的时候勾起笑意。
他想随着她走,背上的伤口却撕心裂肺地疼。
罢了,他想。既是霍霆已死,她定是会回竹林中去的。
他回身,得将身上的伤口养好后,才能去见她。
却未料到她会往山上而来。
当大掌抚上她细嫩的脸上的那一刻,他止不住心潮微漾,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大仇得报后,小师叔便回了九阳山,然后带着颜沫外出游历。
小沉还是爱笑,可透过笑意到达眼底时,却是一片迷蒙的灰,他惊觉心中的疼。
她为他上药,还是如小时候时的不住撒偏,他却顾不得这个,因了她的手,此时正在他身上。
她说她叫芙蕖,他的心便如寒冬的冰霜。
天底下只有三个人叫我翊臻,其中两个是我爹娘,另一个便是你,而你,却不愿摊开心扉,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休息吧。”他语气生硬,留下一脸错愕的她。
她不肯好好吃药,一来是怕苦,二来是怕他赶她走。
这层认知,让他嘴角上扬。
可你不知道,我如何还舍得赶你走?
可是那日,在他看了陆伯拿给他的一封信后,将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轻轻扯下。
小师叔颜尉趁朝政哄乱,劫走了皇帝宠妃,女儿颜沫却被顾熙北抓住。
他必须得救颜沫,却不敢让她冒险。
“你身上余毒已排尽,我的伤也已好,明日,你便下山罢。”他听见自己轻声道,心却随着她苍白的脸色揪紧。
回竹林,好好等我。盘旋嘴边千遍的话语,终是咽了下去。这句话一出,凭她的灵慧,却又不知可以猜出多少。
他看着她决绝地转身,似是要与他永不相见,在心中唤了千万次的名字终是脱口而出:“小沉…”
等我。
她却听不清,只是回头与他挥手道别。
他趁夜下山,欲往王府中救颜沫,却碰上手握那条素白小巾帕的重伤女子。
“天香楼…救她…救阿蕖…”
他一震,将那名女子送回山顶用银针止住毒性后,飞奔下山寻她。
第一次,这般的心乱如麻,却在看见好好躺在床上的她时渐渐平静。
“小沉。”他轻唤她,她却醒不来。
他把上她的脉搏,正欲细辩时,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慕峋哥哥,那个老鸨怕她跑了,她这是中了迷药了呢!”
他一愣,有人近身,他竟不知?
当真是关心则乱。
“你为何会在这里?”他蹙眉。
颜沫却俏皮地笑:“要逃出那个笨蛋的府邸对我而言会是件难事?”
他正待细问,颜沫却伸手递给他一颗药:“这是解药,给她吃了,三个时辰就醒了。”
他伸手接过,嗅了嗅,喂进她嘴里。
“慕峋哥哥,之后一月,莫要在下山了。”颜沫难得认真道。
他转头,狐疑地看向颜沫。
颜沫咕哝半天,才道:“那个笨蛋有时还是挺精明的,竟猜出你还未死,抓她,也是为了引你出来。”
他听着颜沫提起顾熙北时的微嗔,想着这丫头也是情动了。
颜沫被他了然的眼神引得一阵尴尬:“哎呀,门口侍卫已经被我放倒,你们走吧,不必管我啦!”
他笑笑,打横抱起心心念念的人欲离开。
“慕峋哥哥。”
他顿下脚步。
“千万莫要出来了,若真有下次,我也帮不了你了…”
他皱眉,抱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