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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伤刺 ...

  •   很冷……
      真的很冷……
      熟悉的音容笑貌在眼前走马灯似的打转……
      要呼唤,却无力……
      黑幕再度罩下,依稀回到了那夜色之中……雪亮的一斧头劈下,带着热气的红汁溅到了白纸上,暗帘之内的人儿一阵胆寒的战栗,伸手掩住了即将呼出口的叫声……
      一切全部都变了……
      父皇旧疾复发,驾崩在头天夜里,父亲般亲切的二叔在他尸骨未寒的第二天宣告即位为帝,逼宫的马蹄踏破了圣宫里任何一个角落,大哥上殿理论,碰死于金柱之上……
      母后不语的搂着我,看着皇兄的尸体,眼里冒出了仇恨的血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吃斋念佛度日的母后露出可怕的神情。
      让我不寒而栗……
      仇恨同化着我的眼……
      昏迷之中,似乎有只手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拭,试着温度。
      这种感觉好熟悉……
      “御儿,我是你师父哦,叫一声来听听啊。”
      “御儿,莫要哭了,刚才师父来的路上,有买你最喜欢的松子桂花糕哦……”
      “我不吃。”
      我要父皇,我要皇兄……
      我要我的亲人。
      “御儿听话哦……”
      “他是师父在街上捡来的小油瓶,现在是你的师弟,叫展昭,以后你叫他熊熊就可以了,名字好可爱对吧。”
      “大师兄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么?昭儿好喜欢你哦。”
      “你自己尚有数劫,为师亦无法度你,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皇城之内多勾心斗角,只盼你自己福泽禄广,师父要走了……”
      亲切的笑容消失,缭缭的仙踪飘然远离,握不住、不甘心温暖就这样失去,挣扎着,拼命的去抓那渺然的白……
      “师父!”
      我嘶声大叫,手在半空之中胡乱抓扣,最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的确是人的手掌,手指修长,手心很温暖,带着几分干燥。
      但是却不是师父。
      因为他的手没有这么温暖。
      总是凉凉的,冰冰的。
      失望的睁开眼,看到红衣青年欣慰的眼神,“好了,王爷,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讶于他对我的谨慎态度,低头一看,几名太医正束手无措的站在那里,一直看到我望向他们,各个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你们怎么……”刚说了几个字,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咳……”
      年纪最大的那位李太医是太医院的首席,年长资深,医术十分精湛甚得宠信,故此说话也容易些,他拱了拱手,恭声道:“王爷,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本王无事。”我挪了几下,下身传来剧烈的痛意,让我一瞬间眉头皱的拉不开,汗水缓缓流下。
      展昭见状,拉过一边的枕头让我靠在上面,轻道:“王爷当心。”

      “刚才宁总管让老臣等人过来,展大人说王爷身子无恙,不肯让老臣等人为王爷诊治,所以才会……”
      我心里一惊,眉头不动的轻声道:“是本王吩咐的,你们不要怪展大人。”
      “老臣不敢,王爷现在感觉如何?是否需要为臣为您号号脉?”李太医雪眉轻轻动了动,问道。
      “不必了,你们先退下去吧。”我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等一行人离去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迟疑的问道:“熊飞……我……你……我……”
      不自禁的低下头来,看着身上的衣服,青紫的痕迹根本遮盖不住,一看就会知道那是在什么情况下弄的。
      若是被他看见,他会怎样看我……我如此……怎么配当他的师兄……
      我闭上眼睛,全身的绷的紧紧的,不住颤抖。
      展昭背过身去走到桌前,摆弄上面的瓷碗,不动声色的轻道:“师兄昏迷之时喊肚子饿,我让厨房做了一碗粥端来,刚想唤你醒来的时候,宁总管领了太医进门,我想就算是要看病,也要等师兄醒来把粥喝了才有精神对付他们的详细问诊,就阻止了他们,准备等师兄醒过来再说,后来师兄就醒了……”
      他絮絮念念的说着话,一边将碗里的东西吹凉,递给我。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还是微笑着,脸上丝毫没有鄙夷,让我安心了不少。
      我一向信他的。
      不言不语的吃着粥,那股久违的温暖让我心口酸涩以难当。
      “师兄且先吃完,我去叫太医们进来。”
      “先不要去,”我叫住他,问道:“玉堂的伤势怎么样了?”
      皇上因为我迁怒于他,还重责了他三十板,我心里耿耿于怀。
      展昭的身形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最后道:“师兄放心吧,玉堂他没事的,他心里可惦记着你呢?只是受了刑仗动弹不得,所以不能跟我一起过来探望你。”
      “唉,是我不好,害得你两头担心。”
      “师兄客气了,咱们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展昭回过头来,面上露出微笑。
      “他为我捱了打,我心里怎能过意的去?刑部那些差役们打起人来都是不要命的,就算他有内功护身不至于伤身,可是他一向心高气傲,这种屈辱怎么受得了?都是我害的。”
      “玉堂不会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捱了打回来就硬催着我来看你,弄得我一头雾水。”
      展昭说的平声静气,语调不露一点儿痕迹。
      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是我却一厢情愿的去相信他是当真的不知道……
      “师兄,粥快凉了。”展昭看我发呆,好心的提醒道。
      我再次低下头来继续吃,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展昭又陪我说了会子话,看我实在疲倦,叮嘱我好生休息之后就离开了。
      此后整整一天,我都是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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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之后,我吩咐宁安闭了宫门,来访的客人一律不见,称自己受了风寒,需得要养病。
      太医们没有得到准确的病情,正担心到了皇帝那里没办法交待,李太医急的次天来了三次,才得到我的吩咐,回去后细细揣摩一番,认为我是想要躲懒,于是到了皇帝面前加油添醋,将本来没有的病情夸张的起码严重了十倍。
      皇帝没动声色,只令人送了些滋补之物过来,旨下数句安慰之词,让我安心在宫中养病,其他的一句也没有提。
      陈公公走了以后,我捧着圣旨发了一上午的呆。
      接下来几天,宫外挤满了前来探病的亲王贵胄,排场之在几乎囊括了朝中众臣的原班人马。
      当然,除了多数人担心之外,还有少数是假借探病之名前来刺探一二的。
      毕竟皇帝在招待西夏来使的酒宴上消失不见、惹的西夏来使大为不满的事不算小问题,何况有些有心人还注意到,同时消失的还有久未事朝的八贤王……
      来访的众人我一个也未接见,吩咐宁总管好言将他们遣去。
      宁总管去了之后,回来便带来了一些消息,好像是皇帝这几天心情甚是不佳,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将身边的人训斥一顿,朝中大臣都被挨个儿骂过,就连一贯得庞的太师庞吉也没有幸免,理由是他上朝的时候朝服带子没系好,有损我大宋官员的整体形象,庞太师被骂的脸色都变了,憋着一肚子的火敢怒不敢言,脸黑了好大一截快赶上包大人等等。
      我听了付之一笑,不去理会。
      乱糟糟的过了数日,那些求见的人见没有结果,也就渐渐的不来了。
      我倒落得了几日的清闲。
      时间一晃即过,过了几月,已经到蜡尽年底。
      西夏的李元昊没有得到小皇帝的首肯,又再次派了数名使者前来商淡。
      这几天府里已经开始为了过年而清扫抹尘,宁总管到我这里讨了令,乐颠颠的赶到开封府去和他的老朋友包兴一道儿上街采买年货,忙的不亦乐乎。
      就连府里的仆役们都忙了起来,宁总管自作主张的替他们一人加了一件新衣,还替我缝了件袍子,自己却什么也没要,那些人甚是过意不去,商议之后凑钱请客,让他天天灌酒灌的红光满面。
      相较于他们的忙碌,倒是我悠闲的多,整天窝在书房里看书。
      念玉来的时候,我正拿着一本道德经趴在窗前细读,而他则拿着根铁锹摆弄我寝宫前的梅树。
      念玉是我府中的园丁,专伺花草修剪的事情,据说是宁总管两个月前一次在外采买货物的时候,看他饿的半死的时候给了他一碗饭吃,他便感激涕零的跟着回到这里,死活也不肯走非要报了一饭之恩不可,宁安吃缠不过只好投降,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给他安排了工作,看看府里闲人不缺,独独少个整理花草的,他顺理成章的做了园丁。
      映像中他是个不大爱讲话的人,我甚至怀疑他有突然隐身的能耐,每当我问他话的时候,都听不到人回答,等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影儿也不见了。
      “念玉,你这是在做什么呢?”我很好奇,他正用剪刀将好好的树枝剪下,再用草绳缠上,似乎挺费事的。
      “已经过冬了,若不用绳将树干包住,大雪一压下来树就没用了。”他头也不回的答道,动剪刀的手指灵巧的不行,只是咔嚓几声响,多余的斜枝便已经踪迹不见,手腕抖的几抖,草绳灵蛇般的缠上了树干。
      原来他这么费劲的给树包上绳套是为了保暖,我不禁笑自己白目,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到。
      再看看旁边那两株墨玉梅的干枯树躯,不禁后悔不迭。
      “如果你早点来宫里就好了,我这两株梅树也不至于变成朽木……唉……”
      “念玉曾经听宁总管提过,此树枯了之后王爷心疼了好一阵子,念玉很好奇,梅树遍地都是,为何王爷会如此难过?”
      “这个……”
      “树都已经枯成这样,王爷还舍不得丢弃,看来这两株树是王爷极为看重的人栽下的,所以王爷才会爱惜如此。”
      “嗯。”
      我嗟然轻叹,目光流连,不舍的看着。种这两颗梅树的时候,祯儿还只有五岁呢……
      “父王,这两棵树为什么叫墨玉梅?”
      “因为它们的花瓣盛开时是黑色的,故此才用墨玉来冠名。”
      “那可是……干么不叫炭头梅、煤球梅或者是乌鸦梅?非得要叫墨玉呢?”
      “这个么……可能是因为墨玉这两个字更贴切一些,顺口一些。”
      “我知道了,那我有个更好的名字,父王想不想知道?”
      “什么名儿?”
      “刚才我和父王在它的旁边说了这么多话,我给它改名叫话梅,是不是更贴切更顺口?”
      “呃……这个么……好像……不过……似乎……难听了点儿……”
      “好不好听嘛,父王……”那个孩子巴着我的腿,两眼亮晶晶的盯着我,似乎十分愉快自己竟然想出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好听!宁总管,明天吩咐下去,南清宫里的梅树被世子改名,以后都叫话梅好了……”
      宁总管本来好好的站在一边听我们父子两对话,话一说完再看身后没人了,低头发现地上多了一个大字形…………
      手指再度拂上树身,轻轻一抠,弄落一大块树皮,原来已经腐烂到了无法挽回、甚至想改做他用也不可能的地步了……
      一如我和他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种父慈子孝的温馨光景了……
      唉,那孩子曾经是那么的天真。
      如今……
      “王爷?您怎么了?”看我陷入了长时间的冥想之中,念玉有些奇怪。
      摒却回忆,我微转眼眸,看那把剪子自我身前数寸之处移开,念玉一脸担心的看着我,想必是我妨碍了他的工作,所以才出声提醒。
      我一笑离开,衣袖掠起一阵清风。
      而我府中的那个园丁仍然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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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宫中来人传旨,似要紧急的事情。
      “祭天?为什么皇上会突然想到要去祭天?”
      耐着性子等陈公公林宣读完了圣旨,我问道。
      听见我问话,陈林将拂尘往肩上轻轻一搭,慢吞吞的道:“老奴也不知道。”
      我拿着那卷皇绢犯起了嘀咕。旨中只说皇帝感于近年来战火频繁,诸多邪恶之事不断,所以想要去祭拜祖先,祈天赐福,以求明年的运程。
      再正常不过的理由了,可我总觉的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的,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一般。
      陈林临走之前又将一袋锦囊交付给我,说是祭天的时辰,拜托我千万不能错过了,以免得罪皇帝。
      这位在皇宫里打滚近三十年的老人已经磨练的老于世故,想必我和小皇帝之间的恩怨纠葛早已经被他看的透澈,只是身居下人之位不敢多嘴罢了。
      我谢过他的好意,命人送他离开。
      抽开锦袋一看,上面写着日期及时辰,更以朱笔点了道花缀,想必是钦天监天挑万选出来的吉日。
      不过,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往年选在卯初三刻的时辰今年会改定成二刻呢。
      再想想,小皇帝一向有出人意料的举动,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
      摸了摸身上,找到荷袋,将锦囊收到了荷袋之内。
      现在最令我头疼的是,在祭祖的那天,该如何站到我那个显眼的位置上去,又不让小皇帝刺到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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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天的地点选在景灵宫。那原是供奉赵氏王朝历代祖先的神位灵牌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满朝文武竟然没来半个人。 除了一队队御林军与穿梭而过的宫娥彩女之外,只有礼部的官员忙里忙外的张罗。

      我缓步走入神殿,那种至高无上威严的神圣让我不自禁的僵了一僵,随即定定神,再慢慢的走进去。
      一进正殿,陡然觉的浑身发冷,明明烧的很旺的炭炉,可是寒意从骨子里浸入,直渗入心头,再一点一点,蚕食肺腑。
      牌位上朱红的字迹,让我看清了供奉的人。血一样艳丽的字,标满了我的祖上,我的父兄的名字。面对着我的亲人,亦是大宋王朝的列祖列宗,一瞬间我竟觉的自己好脏,不配进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庆幸今天穿的是件墨绿色的袍子,同样深沉的颜色可以将一切压力都担了去,使我不必受那被无形箭穿透的恶苦。
      “赵德芳……你可知罪么……”
      天地间猛然的一个炸响,震的我退了几步,几乎靠到了柱子上。我惶急的看向四周,空寂寂的并无半个人影,那声音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你……是什么人……”我握紧了手中的玉符,拼尽全力,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我是审判者,最严苛的审判者。”冷酷的嗓音竟似从天帝的本尊口中说出。
      我不自禁的退后两步,看着这尊虽无血肉却栩栩如生的雕像颤声道:“你……我有何罪……”
      “需要我提醒你么?大公无私的八贤王?”那声音冷的几乎从冰窖中钻出,我从未听过哪个活人能够发出这样难听的声音。
      “哼,既然你要抵赖,我不妨提点你吧,你的父皇是怎么死的?皇兄又是如何撞壁身亡的?还有你的亲嫂嫂李宸妃,又是被何人活活烧死于冷宫之内的?”
      一语道破我苦苦隐藏二十多年的秘密,我第一个反应便是“逃”……
      只可惜虽然动了这个念头,可是双脚却牢牢的盯在地上,一丝也移动不得。
      五脏六腑都要被人看穿了,那人似乎能够洞悉一切天机。
      我将双手插进了胸口的白玉内,额上的冷汗不断的流着,拭也拭不尽……“你……你是鬼……你是鬼!”
      “心是佛人即是佛,心是鬼人即是鬼!我不是鬼,只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不!不是,我不是……”
      我没有,我怎么会……
      我是八贤王,我是太宗亲封、万民慕德的八贤王……我怎么会污秽如此,我怎么会……
      想要大声辩白,可是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提示自己无法理直气壮,我呻吟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若非你贪生怕死,赵澈不会登上皇位,若非你贪慕富贵李妃不会被人活活烧死……若非你背弃父兄,不会自己的亲侄子认贼作父……也不会与自己的亲侄儿私通,做出逆伦败德的无耻勾当!如今你还有脸说你不是?”
      对那人咄咄相逼的言语,我一直强打精神,可听到最后一句,我的脑子嗡了一声,整个人软倒在了桌上,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句话抽尽了。
      一阵泠风直直的吹向我的后颈,几声冷笑自身后响起,似乎是活人发出的,只是声音非男非女,“呵!呵!呵!”
      我快速回过身来,一道素白人影飘然后移,到了我身前两步之遥。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眼前的人脸色惨白的与僵尸无异,长及披肩的发笔直垂落胸前,鲜红的嘴唇翻着艳色,周身都是死亡的浮气。
      我的吃惊与害怕都不是因为她的打扮,也不是因为她凭空的出现,而是这张脸!
      这熟悉的脸,竟与十几年前死去的李妃一模一样。
      我咽了一口清水,毕竟看到一个已死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任谁也无法不心生恐惧的,深吸了口气,我只觉的手指已经快要将桌面抠出洞来了。
      她的脚明明是踩在地上的,在我眼里看来,竟是浮的,一点一点浮到了我的身前,手指拈起了一络长发,笑道:“怎么?王爷看见我,是否在害怕?”
      我不住的往后退,可惜身后有桌子隔着,一步也退不了,“你、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看见本王还敢装神弄鬼?”虽然大惊失态,但是心里早已笃定李妃绝不可能死而复活,所以,她的现身对我起的惊吓反而不像刚才。

      她不吭声,只是冷笑,笑起来的寒意在我眼里看来和活鬼没两样……
      “王爷还真是健忘,数年不见,就将奴婢忘的一干二净了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霍然对上了她点星般的冷眸,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你是寇珠?”
      怎么会…… 寇珠怎么会让我如此害怕,我对她又怎么会无法坦然以对……
      眼前的这张活死人脸,和我脑中那个巧笑倩兮、带着几分盈盈娇羞,叫我一声八皇子哥哥的六岁女孩,慢慢重叠到了一起。
      ……寇珠是我皇嫂李妃的贴身宫女,自幼便在她身边长大,虽名为主仆,实则情谊深长,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皇嫂正在御花园里用点心,她蹲在地上吃糕点,拖着两管鼻涕,嘴里塞满了核桃糕,叫我八皇子的时候喷了我一身的面粉楂子……
      那时候,我也不过八岁吧,如今……我们都老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而她,竟和十几年前没有两样,甚至比那时还要年轻。曾经有人说过,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起码大多数的事情都是在一天天的日子里远去的,可是现在我觉的,或许时间唯一冲不淡的,就是仇恨吧。
      皇嫂生产之时,也是她冒着死将祯儿送到南清宫,亲手交给了我……
      ……祯儿来到我府中第七个生日的时候被送入宫庭之内,亦即是冷宫起火的那天,而我却被皇兄拖在南清宫下了一夜的棋……
      一幕幕往事尽在眼前闪现,眼前的人由幼女变大,那双水眸终于也变得不再清澈。
      也是,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再怎么毫无心计的人,也会改变吧……
      皇宫就似镀了一层金衣的染缸,表面看起来金碧堂皇,内骨实则肮脏污秽、七色淆混,任何人进了这缸内,都会被染的五颜六色。
      “不错,正是奴婢!”她虽然口称奴婢,可是丝毫未见尊重之意,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怨恨之意。
      “你不是死了么?那当年……”
      事发之后我曾经打探过,而李妃和小侍女的确是被那把大火烧死了,而尸骨也是我偷偷敛的,我曾经仔细检查过,怎么她能逃出了呢?
      “没错,寇珠的确已经陪着主子丧生在当年的大火之内,现在站在您面前只是一缕不得好死的冤魂罢了,八王爷!”
      那一声充满怨毒的八王爷,简直让我不寒而栗!
      我收了收心神,正色道:“既然你未死,为何不来见本王?反而要在此胡闹?”
      “我能去见您么?”寇珠墨玉般黑亮的眼睛直视上了我的,只看了一眼,一抹讥嘲的笑容在她的嘴角扬起,她笑了起来,笑的嗄嗄作响,我想像不出像她这样的柔弱娇女竟也能发出那样疯狂的笑声,“如果您知道我还在人世,还会容我活到今天么?哼哼,王爷,你怎么可能忘记……当今皇帝的真实身世,当今世上除了你、知道的人只有我寇珠!”
      我的心重重一震,的确如她所说,先皇是知道真实情况的,也用这个秘密折磨了我数年,如今先皇已死,世上除了我和她之外,的确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苦笑了一声,哑声道:“你真的以为本王是个背父弃兄、苟且偷生的软骨头么?”
      她盯着我,眼神就像要穿透我一样的凌厉。
      我的喉头就像抵上了两柄冰刀,又冻又痛的,连呼吸也不通畅起来,咽喉就要被穿透了……“寇珠,咱们自幼一起长大,难道我的性格你不了解么?”
      “哼哼,就是因为我了解,所以才会一时糊涂,将太子送到了你这个无耻的伪君子手上!我真后悔当年为什么要相信你,还将太子交给了你,早知今日当初实在应该一刀杀了你!”
      她恨恨的骂着,恨恨的瞪着。我抿着唇一言不发,任她骂个痛快。只是身上的那处旧伤口又开始痛了……
      “我等了十七年,好不容易等皇上长大了,这个机会,你不肯把握,哼哼,果然坐了高位便会丧失人性。”
      “我是有苦衷的。”我淡淡的拨开她的怒意,轻声道。
      “你漠视娘娘的死而无动于衷这叫苦衷?你把太子交到杀父仇人的手里让他认贼作父这叫苦衷?甚至……”她的眼神更是不屑,言语却是越来越激裂,“连自己的亲侄子也要勾引的人,这就是你的苦衷?哼哼,我的王爷,你瞒不了天下人!”
      “不!当时我送祯儿入宫是想救皇嫂,绝非是贪生怕死……”“那你怎么解释太子入宫的那天晚上冷宫就失火的事?若不是你泄的密,又怎么会有人来行刺娘娘和我?”
      “我……我不知道。”我自己也知道这句辩白实在无力,可是又找不出任何话来为自己开脱。
      我只知道第二天我在废园之内疯找了一天一夜,手脚被炭烧的稀烂……
      她冷冷的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话来,“走狗。”
      我黯然无语,心头如被箭穿。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告诉皇上真像?”
      我轻摇了摇头,态度坚定的道:“恕我办不到,即使是皇上知道了又如何,事过境迁,难道还能让他将先皇揪出来,鞭尸泄愤么?”
      “最起码还给娘娘一个公道,亦还给受屈十七年的昭主子一个公道,何况当年参于此事的,还有刘妃和庞吉那两个狗贼,不能轻易放过!”
      我无言了,刘妃和庞吉在朝中势力极大,表兄妹联手把持朝纲,幸好祯儿虽然年幼却并不无知,政事处理的颇为公正,甚得好评,我好不容易让他为自己打造好了一点根基,怎么能在这时让他与刘太后翻脸呢?
      祯儿即使再怎么精明能干,到底年纪还小,而刘太后掌政多年,先皇在世之时便已经开始玩转政坛,树大根深,偌一个不留意,很可能会让祯儿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弄不好引起朝廷动荡,到时候……
      我咬着牙,再次摇头。
      她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我道:“亲生父亲的仇,你不报,亲兄嫂的仇,你亦不报,赵德芳啊赵德芳,枉你配上贤王之名,枉我对你深下期许,没想到你堕落至此,甘心替人家的暖床侍寝……”
      “你怎么误解也好,我无法解释,亦不能解释,请你原谅。”
      “那好,我自己去告诉皇上!”
      我急忙一把拉住她,“不要去!会害死祯儿的!”
      二哥虽然含冤受屈,但是现在并不是报仇的最好时期,何况二哥是被冠以谋逆的罪名处死的,若是祯儿真实身份被拆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你眼里只有小皇帝一个!可曾为死去的主子想过?她是死不瞑目啊!”寇珠一步步逼近我,迫我再不能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她的嘴角再次现出诡异笑容,“再说,你心里就没有起过异念么?要知道,若论血统的纯正,你可比小皇帝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啊!”
      她说的没错,我的身份比祯儿的父亲、我的二哥更尊贵,只因为我的母亲曾是父皇的朝阳正宫一国之母,二哥却是庶房偏妃所生,我的确比谁都有资格坐上皇位。可是现在我的心已如死水,不因为她的话而起丝毫波澜。
      “祯儿会是个好皇帝的。”我轻声道。
      “你会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我听到她的话,有些不解,又有些疑惑,看向她:“你……真的是想为皇兄报仇么……祯儿可是二哥唯一的骨血啊……”
      “你猜的不错,赵德昭不值得我为他报仇,我唯一想报答的,只是娘娘主子而已……”
      她的嘴角绽起一抹慕恋的神情,竟似无限痴迷。我明白了,彻底的明白了。“你爱皇嫂,是么?”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忽又笑了起来,“是又如何?男人就可以养娈童寝奴,我们女人难道就不可以相爱么?”
      我受的刺激一向比较多,听了这算的上是惊世骇俗的语言也不觉的刺耳,只点了一下头,道:“原来如此,但是,如果你爱皇嫂,更不因该让祯儿陷入困境之中,否则你怎么对得起皇嫂在天之灵?”
      疯狂女人是什么事都干的出来的,所以千万不要去惹。但这还不算可怕的,可怕是你面前就站了一个,这才要人命呢,而她要做的事,又是你无法阻止的。
      “我只想让小皇帝为生母正名,你最好不要拦我。”
      我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确是劝不了好了。 “好罢,既然你不听我劝,那我只好陪你去,也好收拾一下残局。”
      她听我这么说,忽又起了疑心,刷的一下从袖管里摸出一柄小刀,很锐利的那种,“你刚才死也不答应,现在却同意,究竟有什么诡计?说说!”
      我涩声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此时又无二人在场,何来诡计一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将祯儿的身世捅的满城风雨,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她脸上疑云退了两分,仍是有些戒备,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粒药丸,“那好,你把这颗药吃了,我就相信你。” 我接过药丸,毫不迟疑的纳入口中吞下。
      “好,我权且相信你,现在我先回到宫里藏起来,等到了晚上,你再到宫中来与我会面。” 她收起雪亮的怀刀,把那身吓人的装束翻过来重新穿上,我才发现她身上穿的原来不是孝衣,而是衣服的里子。
      寇珠将浑身上下弄的干干净净,确信不会回到宫里引起别人的怀疑了,才满意的对我说了一声:“我走了,晚上见。”

      我淡淡一笑。 她转身刚进入内帘之时,忽然身子一僵,剧裂的扭动之后,一股血泉喷射而出,染红半边红衫。 她的喉咙里面冒出嗬嗬的垂死之声,手捂住前心透出的利刺,踉跄的转了个身,顺势将体内之物退出,被血染红的双目无法相信的瞪向了我。
      我的手里正拿着插蜡烛的银蜡台,尖利的银锥上还残留着从她体内拨出时沾上的血珠。
      “赵德芳……你……你好狠……毒……”她瞪着我,死死的瞪着,一直瞪到死亡进入了她逐渐无力的黑色眼瞳。
      我看着死神再次带走了我的朋友,或许这也是我最后的一个朋友。
      “对不起……寇珠……可是我不能看着祯儿陷入困境,所以求求你……不要怪我……”
      我喃喃自语着,双目发直的看着那倒在血泊之中、犹自死不闭目的娇弱女子。
      血在地上蔓延开来,寇珠倒在血泊之中,犹如开在血湖中的一朵凋零白莲,看起来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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