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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七月九日其一 ...

  •   方少卿和景尚书面色凝重,在临时公廨内闭门商议了足足一个时辰。涉及陛下宠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银线布料,幽萝草……线索确实指向绮霞馆。”景尚书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但仅凭这些,远不足以对贵妃问话。需得更确凿的证据,或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方皓沉吟片刻,开口道:“父亲,景伯父,张御医私下查探幽萝草,或许并非空穴来风。若能查明贵妃近日是否接触过此物,或与此物相关的方士、宫人,或许能有所突破。”
      方少卿看了儿子一眼,目光中带着赞许,但更多的是谨慎:“此事需暗中进行,不可打草惊蛇。景兄,你看……”
      景尚书点头:“我立刻安排可靠之人,暗中查访近日出入绮霞馆的外人,以及宫内是否有人私下传递药物。”
      调查在暗中有条不紊地展开。方皓和景海则被安排整理所有与张御医相关的文书,试图从中找到更多与贵妃可能的关联。然而,进展缓慢,贵妃身处深宫,护卫森严,其宫内之人更是口风极紧。
      转机出现在两日后。一名被秘密询问的、负责宫内杂物采买的小太监,在景尚书的威压和保证下,战战兢兢地透露,约莫半月前,他曾受绮霞馆一名二等宫女所托,从宫外偷偷带回过一包“香料”,那宫女当时神色慌张,给的赏钱却格外丰厚。至于香料具体是何物,他并未看清。
      “香料……”方皓心中一动,与景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猜测——那很可能就是幽萝草!
      就在他们准备顺着这条线深挖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降临。皇帝因许贵妃“偶感风寒”,特命太医院院使前去诊视,方少卿以协理寿典、需知悉各位贵人安康为由,巧妙地安排了一名心腹太医随行,而方皓和景海,则作为记录医案的随从,得以跟随前往绮霞馆。
      这是方皓第一次踏入这位宠妃的寝宫。殿内陈设极尽奢华,珊瑚屏风、翡翠摆件、西洋自鸣钟……无一不彰显着主人所受的隆恩圣宠。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暖香,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这富贵温柔乡格格不入的苦涩药味。
      许贵妃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着月白云锦寝衣,外罩一件绯色薄纱长衫,墨发如云,未施粉黛,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她看到方少卿和景尚书,挣扎着要起身见礼,被院使连忙拦住。
      “有劳两位大人挂心,本宫只是偶感风寒,惊动两位,实在过意不去。”她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眼波流转间,依旧风情万种。然而,方皓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底深处,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她放在锦被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院使和那位心腹太医上前诊脉,询问病情。方皓和景海垂首站在一旁,看似在记录,实则竖起了耳朵,仔细观察着殿内的一切。
      诊脉间隙,许贵妃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这身子骨真是不争气,入夏了还这般容易染恙。许是前些日子想着为陛下寿诞抄经祈福,熬得晚了些……”她的话语轻柔,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解释。
      方少卿温言安慰道:“娘娘凤体要紧,祈福之心,陛下定然知晓。”
      就在这时,那名心腹太医在检查宫女端上来的药渣时,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方皓的心却提了起来。
      诊视完毕,一行人退出寝殿。离开绮霞馆一段距离后,那名心腹太医才压低声音,对方少卿和景尚书禀报道:“下官在贵妃娘娘的药渣中,嗅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风寒方剂的异样气味,与古籍中记载的幽萝草焙干后的味道……有七八分相似。”
      景尚书目光一凝:“确定吗?”
      太医谨慎道:“气味很淡,混杂在诸多药材之中,不敢说十成十,但……可能性极大。”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许贵妃。然而,动机呢?她为何要冒险使用这等阴毒之物?
      当日下午,景尚书安排的人带来了更深入的消息。他们设法接触到了那个托小太监带“香料”的二等宫女家乡的亲人,施加压力后得知,那宫女前些日子曾偷偷往家里寄过一笔巨款,说是主子赏的,让家里置办田产,并嘱咐他们守口如瓶。而进一步暗查贵妃的背景得知,许家虽是江南豪富,但近年来生意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全指望宫中的贵妃能稳固圣宠,甚至……生下皇子,才能确保家族长盛不衰。
      “皇子……”方皓喃喃自语,一个模糊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恰在此时,之前派去核查张御医近期所有诊案记录的胥吏送来了一份关键的发现:大约三个月前,张御医曾奉密旨,为许贵妃请过一次平安脉。在那份被刻意简化、只记录“凤体安康”的脉案背后,张御医却在自己私密的诊籍中,用极小的字备注了一行:“脉象弦细,冲任虚损,胞宫寒凝,恐难……”后面的字迹似乎被水滴晕染,模糊难辨,但结合上下文,那未写出的字,极有可能是“有嗣”!
      一切仿佛都串联了起来!许贵妃承受着家族巨大的压力,急需皇子巩固地位,却被诊断出难以生育。绝望之下,她可能铤而走险,听信了某些邪术偏方,试图用包含幽萝草在内的诡异法门,来扭转乾坤,求得子嗣。而张御医,或许就是在一次例行请脉或暗中查探时,察觉到了她使用幽萝草的迹象,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将许贵妃的动机、行为与两桩命案串联了起来。方少卿和景尚书认为,虽然仍缺乏直接证据,但已有足够理由向陛下密奏,对贵妃进行正式的、谨慎的讯问。
      时机终于成熟。在禀明皇帝,得到“谨慎查证,不得外泄”的密旨后,方少卿与景尚书决定亲自前往绮霞馆,以协理寿典、排查安全隐患为由,对许贵妃进行一场非正式的、却至关重要的问询。方皓与景海依旧作为记录随行。
      再次踏入绮霞馆,殿内依旧奢华暖融,但方皓却感觉那浓郁的香气下,似乎隐藏着一丝不安的悸动。许贵妃显然已得到通报,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正式妃嫔常服,妆容精致,试图维持住往日的雍容华贵。然而,她紧握着团扇的、微微泛白的指节,以及眼底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慌乱,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两位大人今日联袂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可是寿典有何不妥?”许贵妃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景尚书拱手,语气沉稳而不失恭敬:“回娘娘,寿典一切安好。臣等奉旨协理园内事务,近日发现一些涉及宫内物品流转的细微异常,为免小人作祟,惊扰各位主子,故需向各宫核实一二,例行公事,还请娘娘勿怪。”
      “哦?是何异常?”贵妃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方少卿接过话头,目光平和却锐利:“娘娘可曾遗失过一方绣有银线缠枝莲纹的帕子?或是类似料子的物件?”
      许贵妃微微一怔,随即摇头:“不曾。那料子本宫是做过几方帕子,皆妥善收着,并未遗失。”她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那……娘娘近日可曾听闻一味名为‘幽萝草’的药材?”景尚书缓缓问道,目光紧紧锁定着贵妃的脸。
      “幽萝草?”许贵妃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尽管她极力控制,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恐未能逃过方氏父子和景海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团扇柄,指节更加苍白,“此等生僻之物,本宫久居深宫,如何得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
      “是吗?”方少卿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但据臣等查知,张御医生前,似乎对此药格外关注,并且……似乎与绮霞馆有所关联。”
      许贵妃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猛地站起身,又意识到失态,强忍着坐下,胸口剧烈起伏:“方大人此言何意?难道怀疑本宫与张御医之死有关?简直荒谬!”
      “娘娘息怒。”景尚书沉声道,“臣等并非此意。只是张御医死因蹊跷,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若娘娘知晓些什么,还望如实相告,以免被小人蒙蔽,或是……惹祸上身。”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许贵妃的脸色变幻不定,挣扎、恐惧、绝望交织在她美丽的脸上。良久,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回椅背,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宫人。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五人时,许贵妃抬起头,眼中已盈满了泪水,那强撑的骄傲彻底崩塌,露出了脆弱惶恐的内里。
      “是……本宫是知道幽萝草……”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苦涩,“本宫……本宫也是没有办法了!”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两位重臣,“两位大人可知,在这深宫之中,若无子嗣,纵有万千恩宠,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陛下如今宠我,可将来呢?本宫年将不惑,韶华渐远,色衰而爱弛……我们许家,如今全指着本宫在宫中立足,若本宫不能诞下皇子,家族便再无指望了!”她的话语中充满了被命运裹挟的无奈与恐慌。
      她承认,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听信了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偏方,说以幽萝草为主药,辅以特定时辰的祭祀咒语,可感动神灵,赐予男胎。她鬼迷心窍,便让贴身嬷嬷设法弄来了一些幽萝草,藏在妆奁之中,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焚香祷告,祈求上苍垂怜。
      “但本宫可以对天发誓!”许贵妃激动地抓住座椅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张御医绝非本宫所害!他那日……那日或许是诊脉时察觉到了什么,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本宫近日所用香料,本宫心中害怕,便含糊了过去。他死后,本宫日夜难安,生怕是那邪术带来了灾祸……可下毒害人这等事,本宫是万万不敢做的啊!”她哭得梨花带雨,那份深入骨髓的惶恐不似作伪。
      方皓看着她,心中复杂难言。这位以娇媚闻名的贵妃,风光无限的背后,竟是如此如履薄冰、惴惴不安。审问到此,似乎陷入了僵局。许贵妃有动机,也有条件,但她否认杀人,且缺乏直接证据证明她与张御医在水榭接触并下毒。是她演技高超,还是真凶另有其人,巧妙地利用了贵妃行巫蛊之事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方少卿与景尚书交换了一个眼神,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们安抚了情绪近乎崩溃的贵妃,嘱咐她近日静养,勿再行差踏错,便带着满腹疑云离开了绮霞馆。
      走在回去的路上,景海低声道:“她看起来……不像是装的。难道真不是她?”
      方皓眉头紧锁,望着远处层叠的殿宇飞檐,轻声道:“她的惶恐是真的,使用幽萝草也是真的。但正因如此,她才更像一个完美的……替罪羊。若真凶熟知她的秘密,利用这一点布局,既能除掉张御医,又能将嫌疑引向贵妃,甚至可能借我们的手,或者借陛下之后怒,彻底解决贵妃这个隐患……一石二鸟。”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许贵妃的坦白,非但没有让案情明朗,反而揭开了宫闱深处更幽暗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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