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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七月七日其二 ...

  •   调查在密不透风的氛围中艰难推进。畅春园虽大,此刻却像个华丽的囚笼,每一处亭台楼阁似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每一阵风过竹林的声音都像是无声的叹息。方皓和景海跟着两位父亲,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天威难测”下的压力。
      内务府的记录很快呈报上来,锦云轩银线缠枝莲纹贡缎的流向清晰确凿:帝后自不必说,许贵妃于两年前领过一匹,制成了一件华美的披风和几方绣工精巧的帕子;而阎玥玥则在半年前蒙陛下特赏,得了半匹,据负责记录的太监回忆,她似乎很是喜欢,说要仔细想想做什么,至今还未见制成衣物上身。
      “两人都有这布料……”景海摸着下巴,在临时充作书房的客院里踱步,“许贵妃的披风和帕子,阎玥玥还未动用的料子,都有可能遗落或是被撕扯下那么一小片。”
      方皓坐在窗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石榴花上,思绪却飘得极远。“关键在于动机。张御医为人谨慎,与这两位,明面上看都无冤无仇。许贵妃圣眷正浓,为何要冒险杀害一个太医?阎玥玥……她身份特殊,但杀害太医对她有何益处?” 他总觉得,那水榭中的短暂会面,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私人恩怨。
      与此同时,对张御医近日行踪及接触人员的排查也有了突破。一名大理寺司直心思缜密,在反复核对太医院和內药局的记录后发现,张御医近一个月来,确实以“查验药材库存,斟酌新的养生方剂”为由,数次出入内廷药库。他调阅的记录多是人参、黄芪、当归等常见补益药材,看似并无特别。然而,这位司直私下寻访了与张御医相熟的一位老药工,几杯薄酒下肚,老药工才含糊地透露,张院判前些日子曾私下向他打听过一味名为“幽萝草”的药材。
      “幽萝草?”景尚书看着呈报,浓眉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此物生于深山幽谷背阴处,性微寒,有轻微毒性,寻常方剂绝少使用。太医院库存记录上近十年都未曾入库此药。他私下打听这个做什么?”
      方少卿面色凝重,接口道:“据古籍杂谈记载,幽萝草因其性阴寒,偶在一些南方偏远部族的巫医之术中,被用作引子……或是,在某些见不得光的巫蛊厌胜之术里,也有所涉及。” “巫蛊”二字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历朝历代,宫廷之内,巫蛊都是最忌讳、最血腥的词汇,动辄牵连无数人命。
      方皓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凛然。张御医的死,果然牵扯出了更深层、更黑暗的东西。那“幽萝草”像是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将原本看似简单的毒杀案,引向了不可测的深渊。而拥有那银线布料的许贵妃和阎玥玥,谁更可能与这诡谲阴森的巫蛊之事产生关联?许贵妃出身商贾,家中走南闯北,接触三教九流,或许有机会知晓这些偏门之物;而阎玥玥,身为已故帝师之后,博览群书,知晓些古籍杂谈,似乎也说得通……
      就在这调查陷入胶着,线索纷乱如麻之际,一个意外的插曲,发生在太液池旁。
      这日下午,方皓和景海奉命去太医们暂住的院落取一份补充的证词,回程时路过靠近太液池的一片海棠林。时值初夏,海棠花已谢,绿叶成荫。却见朝阳公主带着几名宫女,正在池边抛洒鱼食,引得锦鲤翻涌,一片绚烂。而不远处的六角凉亭里,阎玥玥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背靠着朱红柱子,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册看得入神。她今日穿着一身浅荷色的襦裙,比宫装多了几分随意,身旁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物事,隐约可见是色泽诱人的松子糖。
      朝阳公主显然也看到了阎玥玥,原本愉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收起鱼食,带着宫人径直走到凉亭前,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哟,本宫当是谁如此清闲,原来是阎姑娘。这园子里刚出了人命案子,大家都心惊胆战的,阎姑娘倒好,还有雅致在这里看书吃零嘴,真是不知……是该说你心大呢,还是没心没肺?”
      阎玥玥闻声,缓缓抬起头,脸上瞬间挂起了那副方皓他们已经熟悉的、标准得如同面具般的浅笑。她放下书册,声音平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公主殿下金安。殿下说的是,张御医不幸罹难,确实令人扼腕。不过,陛下圣明,已命方大人、景大人全力查办,想必不日便能水落石出,告慰亡魂。我等在此,无论是忧心忡忡还是如常度日,于张御医而言,并无分别。倒是殿下,”她话锋微转,目光扫过波光粼粼的池面,“池边湿滑,殿下万金之躯,还是小心些为好,若是沾染了湿气受了寒,臣女……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她语气恭敬,措辞得体,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绵里藏针,却让朝阳公主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你!”朝阳公主气结,指着阎玥玥,胸脯剧烈起伏,“阎玥玥!你少在这里给本宫阴阳怪气!别以为有父皇护着,你就真能蹬鼻子上脸,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谁知道张御医的死,跟你有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盛怒之下,公主已是口不择言。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景海都皱起了眉头,觉得公主这话说得太过鲁莽,方皓则紧紧盯着阎玥玥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阎玥玥非但没有动怒,嘴角那抹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只是那笑意如同冰面上的浮光,丝毫未及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沁人的凉意。“公主殿下,”她轻轻拈起一颗松子糖,动作优雅地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慎言啊。无凭无据,污蔑他人,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或是让前头辛苦查案的方大人、景大人误会了查案方向……只怕,于殿下清誉有损,也于案情无益啊。”她说完,竟不再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公主,重新拿起那本书册,目光低垂,仿佛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和她的怒火,还不如书中的文字值得关注。
      朝阳公主被她这彻底无视的态度气得眼眶发红,狠狠一跺脚,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宫人怒气冲冲地离去,连那盒名贵的鱼食都忘了拿。
      景海看着公主远去的背影,咂舌道:“我的乖乖,这阎姑娘,看着不声不响,怼起人来可真是一针见血,三言两语就把公主气得跳脚。”
      方皓却没有说话。他清晰地看到,在公主转身离去的那一刹那,阎玥玥翻动书页的指尖有瞬间几不可查的停顿,她低垂的眼帘也微微抬起,目光越过书页的上缘,投向了畅春园西侧,那里正是许贵妃寝殿“绮霞馆”所在的方向。那眼神极快,一闪而逝,但方皓捕捉到了其中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带着淡淡嘲弄的审视。
      这一幕,像一根细刺扎进了方皓的心头。阎玥玥的从容太过完美,完美得近乎刻意;她与公主的冲突,看似是公主主动挑衅,但她那精准的反击和最后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总让方皓觉得,她并非全然被动。然而,现有的线索——那可能属于她也可能属于许贵妃的银线布料,那诡谲的、似乎与两人都可能产生关联的“幽萝草”——依旧像一团乱麻,理不出清晰的头绪。怀疑的天平,在方皓心中,似乎因为许贵妃更明显的动机和更有可能接触偏门之物的背景,而微微向她倾斜了几分。但他不敢妄下断论,只是将这份疑虑更深地埋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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