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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归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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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明宫外夕阳斜照,金瓦映出柔光。
舒涵离去的香气还残留在空气里,淡淡的,像草原的风。李世民仍坐在原处,手中握着那枚她留下的玉佩。
他指尖的茧摩挲着温润的玉面,动作轻得近乎小心。
李世民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探进来。
那是五岁的李承风,穿着明黄色小袍,眉眼几分像他,也几分像她。
“父皇。”他抬头,眼里亮晶晶的。李世民俯身,将他抱到膝上。
“母亲刚才从宫门走了。”
李承风眨着眼,“父皇,母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李世民指尖一颤。那句话像针一样细,却扎得他心里发疼。
他低头,看着那双和舒涵极像的眼睛——清澈,干净,还不懂人世的离别。
他缓缓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低而稳:
“她没有不要我们。”
“那她为什么走了,不带上我和父皇?”
李世民沉默。他看着殿门外的余晖,光从帘缝里照进来,正好落在孩子的发顶上,柔得近乎幻梦。
“她只是回到她该在的地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李世民轻轻一笑,笑意很浅:“等风从北方吹来时。”
李承风皱起小眉,似懂非懂地问:“那父皇也会等风吗?”
“会。”
“要等多久?”
李世民望向远处的天光,喃喃道:“很久很久……也许一辈子。”
孩子不懂,只用小手去摸他的脸。
“父皇不要难过,我会陪你。”
李世民怔了一下,随即伸手将他抱紧。
那一刻,他终于没忍住——喉咙一紧,眼底泛着微光。
外头的风吹进殿来,卷起案上的玉佩,发出一声轻响。像极了那年晋阳城外,马蹄声踏风而过。
他轻轻在儿子耳边道:“风啊,是她最爱的东西。她若远行,风会带她来看我们。”
殿外的一缕光,照在父与子的背影上。金色温柔,像是有人在风中轻轻抚过他们。
马邑关外,风从北方吹来,卷起雪雾,也卷起舒涵胸口的寒意。
她披紧素衣,马蹄踏雪,每一步都像踏在自由上,也踏在未知里。
寒风扫过,她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清冷,却真实。那是属于她自己的光,不再是帝王的眷顾,也不再是历史的安排。
荒原辽阔,风声如号角,马背上的她紧握缰绳。唐方护送的侍卫默默跟随,秩序井然。
天色未明,他们终于到达北地草原,东突厥王庭,风已从北方吹来,带着雪水与草原特有的冷意。
舒涵骑在马背上,披着白色素裘,马蹄踏在积雪与青草交错的土地上。
远处帐篷林立,雪白与褐黄相间,什钵必骑马立在营地前方,披着旧斗篷,神色平静却带着微微的紧张。
风吹起他的发丝,也吹起舒涵胸口的悸动。
“回来了。”什钵必的声音低沉,像压在风里的余音。
舒涵轻轻点头,目光穿过荒原,落在他身上:“是啊,回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历经风雪后的坚决。
什钵必递给她一条毛毡披肩,厚重而温暖:“外面冷,披上它。”
舒涵接过,指尖轻触他的手,心里涌起一丝温暖,却没说话。
风卷起她的发丝,她抬头看向远方的草原:这里是她的故土,也是她重新掌握自由的地方。
骑马来到营地中央,父王的棺木安静地躺着,白色毛毡覆盖着,风轻轻掀起角边,像在呼唤她的名字。
舒涵落下马,火光映在她眼中,映出冷意,也映出暖意。
弟弟阿史那社尔站在一旁,面色平和,目光中有温暖,也有对她归来的安心。
他轻声道:“阿姐,你回来了。”
舒涵微微点头,手搭在棺木边,动作轻,却稳稳托起血脉的重量。
颉利可汗坐于远方的高座,目光冷峻如锋刀。见舒涵回来,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舒涵,你已成唐帝妃,早已踏入敌国宫廷。告诉我,你来哀悼父亲,还是替唐国传话?”
舒涵行礼,声音清朗而坚定:“父亲已逝,我来哀悼父亲。唐与突厥的纷争,我无意参与。”
颉利可汗冷笑,缓步而下,直逼她面前:
“哀悼?你在长安的身份,让你不再是单纯的族人女儿。草原人会信你吗?还是会把你视作唐国间谍?”
舒涵心中一震,但面上不露分毫。她缓缓抬头,眼神坚定:
“父亲教我:族人安危,重于权势。今日祭礼,我来尽女儿之孝,同时,也尽我所能守护族人。”
颉利可汗眼神一闪,冷意陡升,他伸手示意两名近卫靠近灵柩:
“你说得冠冕堂皇。但族中有人不安,你可知?有人已在暗中窥探你的行动。舒涵,你可知,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决定草原上多少人的生死?”
舒涵微微颔首,语气平稳而坚定:
“叔父,若你以我为筹码,我自愿承受。但请记住,草原的忠诚与尊严,不可被威胁。”
颉利可汗的目光落在舒涵身上,冷意如刀:
“诸位族人,祭礼完毕后,为稳草原局势,也为保障族人忠诚,我决定——不得放阿史那舒涵回长安。”
帐内一阵哗然,族人窃窃私语,舒涵眼神如雪中寒松,却不动声色。
颉利可汗声音更冷、更响:
“除非唐朝皇帝李世民——赐予我五千战马,千两金银——否则舒涵将留在此地,直至我认定草原局势稳固。她是我的筹码,也是唐与突厥之间的桥梁。”
族人默然,不敢出声。风雪呼啸,北风卷起灵堂周围的祭幡,气氛紧绷如弦。舒涵心知,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她不仅是唐朝与草原之间的筹码,更是族人命运的关键。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坚定如寒光闪烁:
“我明白。若李世民能赐所求,我自会回长安;若不能,我仍愿留此,守护族人平安。”
颉利可汗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冷笑:
“很好。今日之局已明,草原与中原的较量,将因你而起。”
夜深,营地的火焰在风中摇曳,烧得白毡映出一层昏黄的光。
祭礼已散,族人退尽,帐外的风声比白昼更寒。
舒涵换下素衣,只披一件浅灰斗篷,步入王帐。
帐内香烟缭绕,铜炉中燃着野松的气息。
颉利可汗坐于高座,双手负于膝上,目光平静得几乎让人看不透。
他身后的墙上悬着旧突厥的战旗,金线在火光里微微闪烁。
“你父王的葬礼,已按旧制完毕。族人因你归来,心中暂安。”他顿了顿,声音如冬夜的铁,“但你可知,他们安的,不只是哀思,还有试探。”
“我知道。”她抬起眼,声音平稳,“他们在看我,是看我是否还属于草原。”
颉利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属于草原?可你如今的血,不只属于草原。你身上有唐朝的金印,有帝王的宠恩。”
他问道,声音低沉而缓慢:“告诉我,舒涵——你心里,是草原,还是长安?”
舒涵垂眸,手指轻触斗篷边缘,风从帐口钻入,带着松脂的香。
片刻,她抬头,目光平静如水:“草原是我根,长安是我路。根埋在土里,路却不必回头。”
颉利的目光一沉:“你在回避。”
“我只是不愿被逼着选边。”她淡淡道,“父王说过,血脉与信义并非敌人,只要心正,立何处皆可为家。”
颉利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步至她身前。火光照在他宽阔的肩上,影子压下,几乎将她笼在其中。
“舒涵,你若真愿为草原而留,我可以封你为‘北原王女’,继你父之位。我可给你军帐,可让你管辖东部部族。”
他语声缓缓,却像刀在磨石上擦出火花。
“但有一件事,你须明白——从此,你再无资格谈长安。”
帐中一静,火焰轻轻噼啪。
舒涵垂眸,眼睫投下一片淡影。片刻,她缓缓开口:“若我答应,可汗是否便罢兵不南下?”
颉利微微一愣,目光微闪:“你在为唐朝求和?”
她抬起眼,神色澄澈:“不,为草原。若南下再起战火,死的依旧是我族的子弟。”
颉利沉默,半晌后低声笑了。
“你倒真像你父亲——嘴里说不为唐,却替唐求情。”
他转身坐回高座,手指在扶手上轻敲几下。
“很好,舒涵。你不肯屈服,也不肯叛族——那我便给你机会。”
他抬眼,冷意闪过瞳底:“三日后,我将遣使入唐,谈和或谈战——由你随行。你要么为突厥取回五千战马;要么,亲眼看唐皇如何回应你的命。”
舒涵神色微动,心底却稳若寒松。
她微微一礼,声音清清冷冷:
“若那是我的命,那我便走一遭。”
颉利望着她,嘴角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果然是处罗的女儿——倔得像风,连我都不敢握紧。”
风从帐外掠入,火焰摇曳。
舒涵转身而去,披风在夜色中扬起一道灰影。
帐内只余颉利一人,他目送那抹背影,眼底的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警惕。
他低声自语:“风若无根,终归要找方向。可若方向背叛了风……那我便折其翅。”
夜色深沉,雪声低落。营地的火堆燃得极旺,火星在风里四散,又被寒气一点点吞没。
帐外传来马嘶声与铁具的碰撞,护使的队伍正在整备。
舒涵坐在小帐中,手里一盏油灯,灯影摇晃。
她案前摊着一封未写完的信,字迹凌乱,墨痕未干。
<陛下登极之日,群臣朝拜,天下称庆。
我于殿外听钟鼓三声,忽觉世间清寂。
自此,殿上有天子,世间无“世民兄”。
我本不求情分,只求太平。
所言所谋,皆为江山,不为一人。
陛下常疑我心冷,然我所冷者,是己心。
若不自冷,焉能度那血雨腥风?
昔年惠明寺,风动竹影,陛下言“此心无畏”。
我当时未答。
今思之,或许我畏者,不是天下,不是人心,
而是——若真与陛下有情,天下当如何?
是以我退一步,藏情于理。
陛下行一步,遂立于天。
我并未算陛下,亦无力算天。
唯天怜我等,终得一国无乱。
——
北地风寒,草木未青。
若此行能平边乱,我心亦足。
唯愿陛下安座长安,不复顾我。
若有朝北风入宫阙,请知那是突厥之风,
是我替陛下送的最后一礼。
此生既尽,不负天下,不负君。
惟一愿:来生不生帝世,不遇王座。
——舒涵 谨书于雪夜>
她写到“长安”二字时,停了笔。
风从缝隙灌入,灯焰一跳,墨迹轻轻晕开。
她默然垂眼,似笑非笑:“原来连笔,也不敢往那边去了。”
帐帘微动,外头传来低沉的声音——是什钵必:“还没睡?”
舒涵抬头,轻声道:“进来吧。”
他掀帘而入,披着旧斗篷,带进一阵冷气。
他手里拿着一小皮囊,放在她案前。
“干肉与酒。路上寒,防身之用。”
他的语气很淡,但眉目间的担忧藏不住。
“颉利的使团……不安稳。有人暗中不服,颉利意图未明。你随行,恐有险。”
舒涵神色平静:“我知道。”
她抚了抚案上那封未成的信,“若不走,这局就永远在他手中。”
什钵必静默片刻,低声道:“若有一日无归,你要我如何向——”
他顿了顿,咽下那句未完的话。
舒涵轻轻笑了笑:“向谁?向长安,还是向风?”
她眼底有一点亮光,清冷中带着一丝柔意。
“二哥,我回来的第一日,你就明白,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替我决定去留。哪怕这次走出去,便不再归来。”
什钵必沉声:“那李世民呢?他可值得你这样走一遭?”
舒涵微微一怔,眼神深了几分。
“我这趟,不为他。”她顿了顿,语气更轻,“若我能让草原少流一场血,不论他如何看我,我也算心安。”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外头的雪声愈发密。
风卷起帐门一角,火焰几乎熄灭。
什钵必低低道:“舒涵,你若有事,草原会乱。”
舒涵微微一笑:“那就别让我有事。”
她将皮囊推回他手中,语气柔却坚定,“你替我留着。若我能回来,我自会来取。”
什钵必目光一震,像想说什么,终究只是点头。
“那我等你。”
他转身欲走,却又被她唤住。
“什钵必。”
他回头。
舒涵抬手,将案上那封未完的信轻轻一折,塞入他的斗篷之中。
“若有一天……风再吹回长安,你替我带去。”
什钵必低头一看,封面只有两个字——未寄。
他怔了怔,终于轻声道:“我明白。”
帐门掩上,风声隔绝。
舒涵独自坐在灯下,指尖触过空白的案面。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命运的缝隙中——前方是风雪,后方是长安。
而她,只能向前。
另一边的营帐,阿史那社尔正在调兵布阵。
他听到使团将启,神色复杂。
他比什钵必更年轻,血气更盛,对舒涵有着天然的尊敬,也有不甘。
阿史那社尔低语:“阿姐,你总说自由要自己取。可若自由要以命来换,值吗?”
他望着远处舒涵帐外的灯光,眼中闪着矛盾的光。
那一盏灯,像是草原的心,又像他永远够不着的光。
天际泛出一丝微白,舒涵披上斗篷,跨上白马。
她的身影与使团一道向南,没入风雪。
在远处的高岗上,什钵必与社尔并肩立着。
风拂过他们的披风,卷起雪沫。
什钵必低声道:“风又起了。”
社尔盯着那渐远的白影,喃喃道:“她说过——风若有根,终会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