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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止战 ...

  •   三月的雪仍未化。北境的风,如刀子一般割过肌肤,带着草原与中原交汇的寒气。

      舒涵一行突厥使团抵达朔州边境。
      山峦起伏,烽火台的炭火在远处亮起一线红。
      她身披白裘,立在队伍最前,眼神沉静如夜色。

      颉利的亲信大臣阿里特勒低声道:
      “王女,请记住,可汗命令——若唐皇不许五千战马,不许金银,你不得言求和。”

      舒涵微微颔首:“我明白。”
      她的声音轻,却清晰得连雪都不敢落下。

      风从东边卷来,吹乱她的发丝。前方旌旗招展,唐使团已至。

      为首的是唐朝右卫大将军李靖,身披铠甲,神色肃然。他身后数骑,佩刀横腰,虎视眈眈。

      李靖纵马前行几步,声音沉稳如钟:“奉旨迎突厥使。”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舒涵身上。

      那一瞬,他眼底的惊色极轻,却没有逃过舒涵的察觉。

      “娘娘。”他低声唤了一句,又迅速改口,“王女。”

      舒涵垂眸一礼,声音平和:“久违了,大将军。”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阵风。风卷过雪地,吹乱了尘封的记忆。

      李靖看她——昔日的帝妃,如今站在敌国使团中;眼神却依旧,不卑不屈,甚至更锋利。

      他低声问:“你此来,可是为求和?”

      舒涵微微一笑:“我来,只为转告可汗之意。和与战,皆不在我手。”

      说罢,她抬头望向远处的烽火台。
      那火光忽明忽暗,如同她心底摇晃的归途。

      李靖沉默半晌,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方玉佩,温润如初。

      “这是陛下托我带来的。”
      他伸手递来,语声低而缓,“他说——若风能带你归,你便随风回;若风留你在北,他也不怪。”

      舒涵指尖微颤。那玉佩,正是她离宫时留在案上的那枚。她盯着它,良久未语。

      终于,她轻轻伸手,接过。冰凉的玉面贴在掌心,像被时间冻住的思念。

      “他……仍在长安?”她声音极轻。

      李靖点头:“未离长安一步。”

      舒涵轻笑,眼角的泪光被风吹散:“那就好。
      他守着长安,我守着风。各安其位,便无亏于心。”

      李靖想说什么,却被她眼神止住。
      她的眼里,有一种他不敢触碰的光——决绝、孤独、又极近于宁静。

      “请转告陛下,”她道,“舒涵此去,只以使者之名。若他念旧,请他莫为我起兵。若他记得我,便等北风停时,再忆我一眼。”

      李靖一怔,终究拱手低声:“谨记。”

      雪愈下愈大,风声几乎盖过人语。
      使团转身欲行,马蹄踏雪,发出沉闷的声响。

      舒涵最后回望一眼——烽火台上的红焰映在天幕,像极了长安宫灯的微光。

      她轻轻握紧玉佩,喃喃道:“他在火中,我在风里。风若回头,火便不灭。”

      李靖立在风中,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缓缓抬手行礼,低声道:“愿风护你。”

      风卷雪起,天地茫茫。
      舒涵的白裘在风中猎猎,她的身影逐渐融进雪原,只余一串清晰的马蹄印——通向未知的荒原,也通向命运的深处。

      风沙又起,返回草原的队伍行在半冻的河岸。夜里,篝火摇动,舒涵听到侍从私语——有人在说“可汗要借使团之名袭边”。

      舒涵静静听完,心底发凉。那一刻她明白,自己背负的不是“求和”,而是“诱战”的旗号。

      她退回自己的帐中,取出那枚玉佩。玉面映着火光,她想起李靖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

      若她现在开口揭破,等于背叛突厥;若她不言,明日一旦兵锋南指,死的便是成千上万的族人与唐军。

      她在帐中坐了一夜。外面风雪未歇,马在嘶鸣。
      黎明前,她披上甲衣,走出营帐。风吹起她的披风,她的眼神像结了冰。

      “阿里特勒,”她开口,语气平静得几乎无情,“告诉我,可汗的真命令是什么?”
      他迟疑,但终被她的目光逼住,低声道:“待黎明,兵起南下。”

      舒涵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她转身上马,独自朝南骑去。

      夜已近尽。远处的地平线泛着一抹灰白,像一层被风吹薄的雪。
      颉利军营帐外的旗帜猎猎作响,空气里有一种将要爆裂的静。

      舒涵披着裘衣,步入营帐。她没有让侍卫通报——风替她掀开帘幕。

      颉利可汗正伏案看图,听见脚步声,抬头时,眉眼间的冷光像刀:“舒涵?你该在使营休息。”

      舒涵行了一礼,语声平平:“我来,是想问可汗一个问题。”

      颉利没有动,只微微挑眉:“问。”

      她看着那张草原与边疆的图,纸上墨线盘错,仿佛巨兽的脉络:“可汗所求的,真是和吗?”

      那一瞬,帐中只余火声。颉利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目光转向她:“你听了什么?”

      “听到的,都不足以让我怀疑。”她抬起眼,声音更低,“但看见的,却让我不得不问。”

      她的语气轻,却带着一种决意,“如果明日出征不是为了谈判,而是为了挑衅——那我便是假的使者,是欺世之人。”

      颉利的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两下,语气仍旧平静:“你觉得唐人信你?他们以你为质子,怎会信突厥的诚意?要谈和,必须先让他们恐惧。”

      舒涵垂下眼睫,呼吸微乱:“那恐惧之后呢?又有谁能安?”

      颉利起身,步至她面前,声音压低:“你太像你父亲,心太软。”
      他顿了顿,“你若真想护族人,就该帮我立威,让草原一统。这样他们才有活路。”

      舒涵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可若用欺骗来立威,那活下来的,不是族人,是仇。”

      短短一语,却像一道裂缝,从权力的顶端,一直裂进他的心里。

      颉利凝视她良久,终于淡淡一笑:“所以你来阻我?”

      “我不是来阻你。”她语气平稳,目光坚定,“我只是想让你记得——草原的尊严,不该靠欺骗去赢。”

      帐外的风忽然灌入,火焰一晃。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颉利的手在空气中停了一瞬,似要抓住什么,又放下。

      “去吧。”他低声道,“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舒涵微微一礼,转身出帐。风从身后席卷而来,带着松脂与雪的味道。她的背影在风中逐渐模糊,却极坚决。

      帐内只剩颉利一人。他望着桌上的地图,指尖缓缓摩挲那一抹墨线。嘴角的笑意很浅,却掩不住眼底的波澜。

      “处罗的女儿,终究走出了我的掌心。”

      天色微白,风仍卷起雪花,将营帐外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黎明的寒意刺骨,营地中沉默压抑,仿佛连空气都屏住呼吸。

      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出征,不必了。传令各部族,撤军回草原。”
      帐内的侍卫微愕,低声窃语,却不敢上前追问。

      几位年轻酋长不服,私下聚众,称“可汗懦弱,辜负祖灵”,夜里举火,兵分三路,袭向唐境边寨。

      营中风声未定,舒涵安插在主战派部族的细作急报——朔州外将烽烟再起。

      她没有立刻说话。半晌,她淡声道:“备马。随我去。”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不是使者。她去的,不是谈判,而是赴一场无法推辞的命运。

      夜半,冷风如刀般割面。唐军已出营列阵,李靖亲自统骑千人迎击。雪原寂静,唯有马蹄声压碎冰层的脆响。

      “探子回报,突厥小股骑兵逼近西岭,”副将低声禀告。
      李靖目光微凝,正欲下令,却见远处雪影浮动,一骑白裘先行——在风雪中如一抹月光,独行于敌阵之前。

      “那是——”李靖的手在缰绳上顿住。

      他认出了那匹马,也认出了那道纤瘦却挺直的身影。

      舒涵策马而来,未带旗,也未戴盔。风将她的发与裘衣一并扬起,整个人仿佛与雪融为一体。
      她一人立在两军之间,声音被风吹散,却仍清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草原子民听令!此行并非可汗之命,擅动兵者,罪当族诛!”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那是一种不是源自权势,而是源自心与血的力量。

      唐军阵中,有士卒低声惊叹:“她这是……挡在我们与敌之间?”

      李靖望着她,胸口似被重击。
      他策马上前几步,低声喝道:“王女,此非你该在之地!”

      舒涵回望他一眼。风吹起她的发,她的眼神却极静:“我若不在此处,你们与他们,便再无退路。”

      她举起手中长鞭,狠狠一甩——
      那声清脆的破风响,如同裂开风雪的界线。

      突厥骑兵前列几人惊愕止步,其中一名年轻酋长怒吼:“她已是唐人弃妃,何资格命我!”
      舒涵策马逼近,鞭影落在雪地之间,溅起白沫。
      她抬声喝道:“我不以唐名命你!我以突厥血命你——退!”

      那声“退”,仿佛燃烧着她全部的意志。

      年轻的酋长握刀的手在颤,望着她的眼神复杂:她的眼中没有惧色,只有苍茫与痛。

      终于,他低声咒骂一句,勒马掉头。
      其余人见首领退,纷纷收阵。风雪间的刀光一点点熄灭,只有呼吸与心跳还在颤动。

      当最后一队突厥骑兵退去,雪原重归寂静。
      舒涵的马已满身冰霜。她松开缰绳,缓缓转身。

      李靖望着她的背影。
      白裘之下,她的身影瘦削而坚毅,立在风雪尽头,恍如一道孤光——照亮了寒原,也照亮了他心底最深的那片长安。

      风雪仍未散尽,舒涵回到北原营地。她下马的那一刻,北原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雪花打在她白裘上,像是给她披上了银色的战甲。

      什钵必伸手扶她,却见她唇角泛白,掌中鲜血点点渗出——她的手被鞭柄割破,血早被风冻住。

      风吹乱她的发丝,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这里没有天命的指引,没有历史的安排,没有长安的宫墙。她只剩下自己。

      “舒涵,你……真的没事吗?”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掩的担忧。

      舒涵深吸一口风雪,低声道:“我……终于放下了天命。”

      什钵必愣了一瞬,眉头微蹙,风吹乱他的发丝,他低声问:“……天命?”

      舒涵抬起头,眼神复杂,望向雪原:“是的……一些一直牵着我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自己走了。”

      什钵必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好……无论风雪多冷,我都在你身旁。”

      舒涵点头,嘴角带着一丝苦涩而坚定的笑:“我知道,二哥。”

      风卷起披风,雪原茫茫,兄妹并肩站在风雪中,沉默却心意相通。

      什钵必扶着舒涵走回营帐,风雪在帐外呼啸,映出一片白茫茫的光。

      帐内炉火微红,映在她脸上,既温暖又孤寂。她将手轻轻放下,血痕在火光下微微闪烁。

      什钵必替她包好伤口,静静等她安睡后,终于打开了那封信,那是舒涵出使朔州前交给自己的——封面只有两个字“未寄”。

      灯光映在信纸上,雪风的呼啸透过缝隙钻进帐内。手中的信仿佛比墨迹更沉重,字里行间,是舒涵一生的选择,也是她灵魂的独白。

      “她……终于放下了天命。”他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却分明觉得,所谓放下,并不是顺从,而是一种比天命更锋利的自由。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出营帐,北原的风呼啸而过,雪片像细碎的银色箭矢,打在什钵必的脸上。

      他手中紧握着那封未寄的信,纸张微微卷曲,他理解这封信的重要性,却也明白,寄与不寄,并非为了得到回应,而是为了完成她的意志。

      终于,他缓缓将信折好,轻轻放入厚重的信囊,像是在托付一件神圣的使命。

      他明白,无论信送达后李世民是否能完全懂她,他都已尽力。

      三日风雪未止,天色灰白如铁。
      王庭主帐内,火盆炭红,烟气缭绕,空气里混着羊脂与血的味道。

      颉利可汗坐于榻上,盔甲未卸,眉目间仍带着怒意。
      帐前几名年轻的部族首领伏地请罪,额头贴在地毡上。

      “私自出兵,扰我军令,坏我与唐之约——”颉利的声音冷如刃,“若不立戒,何以服众!”

      那几人瑟缩一阵,皆噤若寒蝉。

      阿史那思摩立于一侧,垂手而立。他身上的铠甲被雪水濡湿,盔下的鬓角泛白。
      他看着那些跪着的年轻人,心底却没起快意。

      他缓缓开口:“他们虽违令,却非叛心。听闻舒涵王女独自南行,挡于两军之间,他们以为可汗被困,才仓促起兵。此罪,当分轻重。”

      颉利抬眼,冷冷看他:“思摩,你在为他们求情?”

      “属下不敢。”思摩微微俯身,声音稳重,“只是,若连忠勇之人也被寒了心,下一次可汗召令,又有几人敢先行?”

      帐内一瞬寂静。连火焰似乎都在这一刻止息。

      颉利缓缓道:“我撤兵,她挡战。若传出去,世人该如何看我颉利?说我被一个女人吓退么?”

      阿史那思摩抬头,眼神平静却透着锋芒:“世人若有眼,便该知那不是懦弱,而是仁。”

      颉利的眉头微动,他盯着思摩,良久不语。
      火光映在他眼中,像两点暗红的焰。

      “你似乎很欣赏她。”

      阿史那思摩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我敬她。”

      颉利轻笑一声,那笑意里夹着几分冷意,又似乎带着一丝疲惫。
      “敬她?你知她是谁?那可是唐皇的女人。”

      “我知道。”思摩的声音很低,却没有退缩,“但在雪原那一刻,她不是唐妃,也不是使者。她是草原的女儿,是突厥的血。”

      颉利没有再笑,他看着火盆里燃尽的炭,低声道:“她有她的血,我有我的国。”

      他起身,披上厚裘,背对火光的剪影被拉得极长。
      “若她真想做个草原人,就该明白——草原容不下两种忠诚。”

      思摩沉声道:“可汗若只要忠心,却不要血性,草原便迟早会冷。”

      那一瞬,风从帐外灌入,火焰被吹得偏向一边。颉利转过身,目光与思摩相碰。那目光锐利,藏着隐隐的猜忌。

      “思摩,你是在教我治国么?”

      “属下不敢。”思摩单膝下跪,低头道,“只是愿可汗明白——王女此举,救的不是唐军,而是突厥的脸。若那一战真打下去,赢了,是可汗失信;输了,是突厥蒙羞。”

      帐内寂静,颉利久久不语,他看着思摩,又看向外面那片风雪。

      良久,他淡声道:“你说得没错,她救了草原的脸。”

      思摩抬起头,眼神微亮,然而下一句,却让他心口一沉:“也因此,她的存在,太危险。”

      火光映出颉利侧脸的冷峻,他的声音低沉如铁:“传我命令——舒涵王女暂不得出王庭,待我另有决断。”

      思摩的手在袖中一紧,他垂下头,不敢言,但那一刻,心底已有了动摇的念头。

      他知道,颉利害怕的,不是舒涵的手段,也不是她与唐的关系。
      他怕的,是那种能让两军止战的力量——一种比权势更高,比刀更锋利的力量。

      那夜,风雪再起,思摩立在帐外,望着远处舒涵所在的营帐,灯光微弱。

      他在心底默默道:“她能止战,却止不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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