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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盛夏·我们的秘密星球 ...

  •   第二章:盛夏·我们的秘密星球
      六月的风,开始裹挟起真正属于盛夏的、黏稠而炙热的气息。教室窗外的香樟树,叶片被阳光照得油亮,蝉鸣从试探性的独唱,逐渐汇成一片声势浩大、不知疲倦的交响。这喧嚣,反而衬得教室里埋头演算的沙沙笔声,有种奇异的宁静。
      林知夏刚解完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鼻尖微微渗着细汗。她轻轻舒了口气,下意识地侧过头,视线便落在了身旁的顾星辰身上。
      顾星辰正趴在摊开的习题集上,但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些公式定律上。她握着一支削得尖尖的2B铅笔,在书页的空白处,飞快地勾勒着。阳光透过窗格,在她蓬松的发梢跳跃,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偶尔颤动一下,像受惊的蝶翼。
      知夏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喜欢看星辰画画时的样子,那种全身心投入的、近乎虔诚的神态,与平时那个咋咋呼呼、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女孩判若两人。此刻的星辰,仿佛缩进了另一个维度,一个由线条、想象和纯粹美感构筑的结界。
      过了一会儿,星辰似乎完成了画作,满意地眯起眼,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她悄悄把本子往知夏这边推了推。
      书页的角落,出现了一个Q版的小人。小人穿着规整的校服,头发一丝不苟,眉头微微蹙起,正对着一本厚厚的书“用功”,但那本书里飘出来的,却不是公式,而是一串串音符和小星星。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嘘…知夏在知识的海洋里偷偷养星星。”
      知夏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心里那片习惯性保持冷静和秩序的深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拿起自己的自动铅笔,在那行字下面,工工整整地写下:“而星辰,是唯一被允许的偷渡客。”
      星辰看到这行字,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凑近她,用气声耳语:“被发现了!那班长大人要不要没收我这个‘偷渡客’呀?”
      她的呼吸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拂在知夏的耳廓,有点痒。知夏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点绯色。她故作严肃地低声道:“好好做题,下课再说。”
      星辰“哦”了一声,乖乖坐直,重新拿起笔,对着习题册愁眉苦脸了三秒钟,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再次埋头,继续在她的“秘密花园”里耕耘起来。
      知夏无奈地摇摇头,心底却是一片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纵容。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试卷,但刚才那道题的思路似乎被打断了,脑海里盘旋的,不再是电磁场,而是星辰笔下那个飘着音符和星星的、奇妙的世界。
      这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打扰”,已经成为她们同桌生活中最寻常的风景。星辰用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点点凿开了知夏因过早独立而习惯性紧闭的心门,让外面那个过于明亮、甚至有些吵闹的世界,带着温度和色彩,渗透进来。
      下课铃响,像是一道赦令。教室里瞬间从寂静切换到喧闹。星辰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校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向上提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腰肢。
      “啊——终于解放了!知夏知夏,我带你去个地方!”她抓住知夏的手腕,语气兴奋,带着不容拒绝的雀跃。
      “去哪里?”知夏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面,将每一本书都按大小和科目归置整齐,一边问道。她的动作有条不紊,与星辰的急切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秘密基地!”星辰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发现宝藏的光芒,“我前几天发现的,绝对没人打扰!”
      她拉着知夏,穿过熙熙攘攘的走廊,绕过教学楼后身一片少有人至的小花园,最终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岁的红砖小楼前停下。这是学校的旧艺术楼,新的综合艺术中心落成后,这里就渐渐闲置下来,平时只有零星几个社团偶尔来活动,大多时候都安静得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星辰熟门熟路地领着知夏,从一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侧门钻了进去。楼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头、旧纸张混合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时光沉淀下来的安宁。
      她们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三楼。星辰在一扇挂着“美术器材室(旧)”牌子的深褐色木门前停下。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她神秘地回头对知夏笑了笑,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吱呀——”
      随着门轴转动发出的、略带涩意的声响,一个空旷而奇异的空间,在知夏眼前缓缓展开。
      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朝南的一面是几乎落地的巨大玻璃窗,虽然蒙着灰尘,但午后的阳光依然能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明亮的光斑。房间很高,屋顶有老式的木质穹顶结构,显得开阔而富有层次。角落里随意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画架、残缺的石膏像、废弃的画框和一些用白布盖起来的、形状不明的杂物。空气中,松节油和颜料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与灰尘的味道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创作领域的氛围。
      最吸引知夏的,是那扇巨大的窗户。窗外正对着的,是学校后山那片蓊郁的树林,视野极好,能看到更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光斑在布满细微划痕的深色木地板上缓慢移动,像是有生命的精灵在跳舞。整个空间,虽然陈旧、凌乱,却充满了一种被时光浸泡过的、慵懒而自由的气息。
      “怎么样?”星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她紧紧盯着知夏的脸,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评判。
      知夏环视着这个空间。她的目光掠过那些静默的石膏像,掠过窗台上积攒的薄尘,掠过地板上光影的舞蹈,最终落回星辰那双盛满了光亮的眼睛里。
      “很好。”她轻声说,语气是肯定的,“这里……很像一个独立的星球。”
      “对吧!”星辰像是得到了最高的嘉奖,瞬间笑开了,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秘密星球’了!你是星球的主人,我是……嗯……星球的守护神!”
      她兴奋地在空旷的地板上转了个圈,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空间的光线。“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书、写作业、画画……做什么都可以!不用怕打扰别人,也不用被别人打扰!”
      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知夏的心也像是被这满室的阳光浸透了,暖洋洋的。她走到窗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蒙尘的窗玻璃,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灰尘之下,是外面鲜活的世界。
      “需要打扫一下。”知夏转过身,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理性与条理,“灰尘太多,对呼吸不好。而且,有些东西可以整理一下,空间会更大。”
      “遵命,班长大人!”星辰立正,俏皮地敬了个礼,“那我们明天就开始‘星球改造计划’!”
      从那天起,那个废弃的美术器材室,真的成了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秘密星球”。
      接下来的几个午后,她们利用自习课和放学后的时间,像两只忙碌的燕子,一点点衔来材料,布置着她们的领地。星辰从家里带来了她收集的漂亮布料、一串小彩灯和几个柔软的坐垫。知夏则贡献出了自己多余的台灯、一个保温水壶,以及一些收纳用的纸箱。
      她们一起动手,将堆在角落的杂物归置整齐,用旧报纸和湿抹布,仔细擦干净了那扇大窗户。当蒙尘被拭去,整个房间瞬间变得无比明亮,窗外的绿意和远山毫无阻碍地扑面而来,仿佛将整个后山的风景都框成了巨幅壁画。
      星辰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形状奇特的旧木板,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童稚气的笔触,在上面画了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和一颗微笑着的星星,旁边写上花体字的“盛夏星球”。她把这块招牌挂在了门内。
      知夏则从学校的花圃里,移栽了一小株薄荷,用一个干净的白色塑料盆装着,放在了窗台阳光最好的位置。那抹清新的翠绿,瞬间为这个略显陈旧的空间注入了勃勃生机。
      “薄荷很好养,”知夏用手指轻轻触碰着那嫩绿的叶片,解释道,“而且它的气味,能让人精神清爽。”
      星辰凑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足地眯起眼:“嗯!真好闻!以后这就是我们星球的官方气味了!”
      她拿出那个厚厚的、封面上贴满了各种贴纸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在新的一页写下:
      “星历 X月X日。我们的星球,今日正式成立。成员两名:林知夏,星球命名者及秩序维护官;顾星辰,星球发现者及想象力供给源。星球坐标:旧艺术楼三楼。星球特产:阳光、绿意、薄荷的清凉,和……无限的可能。”
      写完后,她献宝似的递给知夏看。知夏看着那充满奇思妙想的文字,再看看星辰那双期待被夸奖的眼睛,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写得很好。”她说。
      星辰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咪,舒服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秘密基地的落成,让她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这里,她们卸下了在学校里需要扮演的某些角色——林知夏不必永远是那个沉稳可靠、一丝不苟的班长;顾星辰也不必因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过于跳跃的思维,而偶尔感到自己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在这里,她们只是林知夏和顾星辰。
      知夏会在这里安静地刷题、预习,偶尔抬起头,就能看到星辰要么蜷在坐垫上,捧着诗集看得入神;要么趴在窗边的地板上,对着窗外的流云和飞鸟写生速写;要么就是咬着笔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记录下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像肥皂泡一样缤纷而脆弱的句子。
      “知夏,你看那朵云,”星辰会突然指着窗外,语气兴奋,“像不像一只正在打哈欠的狮子狗?”
      知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片云团蓬松,边缘被夕阳染上金红,确实有几分憨态可掬的神韵。她会点点头,回应道:“像。耳朵很大。”
      星辰便会心满意足地低下头,在本子上唰唰地写:“今天看到一朵像狮子狗的云,它打了个哈欠,吐出了半个夕阳。”
      有时,星辰会把她写的诗或者画的画分享给知夏看。那些文字和画面,往往脱离了常规的逻辑,充满了奇特的通感和比喻。
      “蝉鸣是夏天的刻度,一声一声,把光阴锯成碎片。”
      “沉默是深蓝色的,像夜晚的海。你的声音是月光,在上面跳舞。”
      知夏起初不太能完全理解这些抽象的表述,但她能感受到那些文字和画面背后,星辰对这个世界细腻而独特的感知。她会很认真地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感受,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这里的颜色用得很温暖”,或者“这个比喻很有趣”,都能让星辰开心很久。
      她们也会分享彼此的生活。星辰会叽叽喳喳地讲述她家里那只傲娇的猫咪又闯了什么祸,她昨晚看的漫画剧情有多么感人;而知夏,则会偶尔提起远在异乡的父母打来的、内容千篇一律的电话,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有一次,星辰带来了一盒她妈妈做的曲奇饼干,形状烤得有些歪歪扭扭,是她自己参与制作的“失败品”,但味道却出乎意料地香甜。她们就坐在地板的坐垫上,分享着那盒卖相不佳却充满心意的饼干,看着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星辰一点点亮起。
      “知夏,”星辰嘴里含着半块饼干,声音有些含糊,“你以后想做什么?”
      知夏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轻声说:“考一所好大学,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是最标准,也最符合她性格和处境的答案,现实,且不带任何风险的幻想。
      “哦……”星辰咽下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然后转过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我想当个作家,或者诗人。写出很多很多的故事和句子,让看到的人,能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仿佛那条看似艰难而不切实际的道路,在她脚下是理所当然的坦途。
      知夏看着她,没有说出任何关于“现实残酷”、“理想不易”的告诫。在那个被星光和暮色笼罩的“星球”上,在星辰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注视下,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嗯,你可以的。”
      那一刻,她看到星辰的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整条银河。
      她们也会在这里一起学习。更多的时候,是知夏辅导星辰那些让她头疼的数理化题目。星辰的逻辑思维常常像她的画一样抽象,会绕一些奇怪的弯路。知夏却总能精准地找到她卡住的那个点,然后用最清晰易懂的方式,耐心地帮她梳理清楚。
      “这里,你看,这个公式不是这样直接套用的,它有一个前提条件……”知夏的声音总是平稳而清晰,像山涧里冷静流淌的溪水。
      星辰则会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努力跟上知夏的思路。有时理解了,她会恍然大悟地“啊”一声,然后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知夏:“知夏你好厉害!你怎么想到的!”
      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像细微的电流,轻轻穿过知夏的心脏。
      她们的“星球”在悄无声息中,被一点点填满。墙上,开始出现星辰的画作,有时是铅笔素描,有时是水彩风景,最多的是各种奇思妙想的涂鸦。窗台上的那盆薄荷,在知夏的精心照料下,舒展着叶片,散发出愈发清冽的香气,成为了这个空间里一个固定的、充满生命力的注脚。星辰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也日渐充盈,记录着她们的对话、星辰的诗句、还有偶尔夹进去的干枯花瓣或形状奇怪的叶子。
      这个空间,像是一个温暖的茧,将她们与外面那个充斥着考试、排名和诸多无形压力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在这里,时间是柔软的,是可以被随意挥霍的。她们分享着沉默,也分享着笑语;分享着知识的理性之光,也分享着艺术与诗的感性之美。
      林知夏感到自己心中那片习惯于冷静和秩序的深海,正在被顾星辰这个小小的、散发着光和热的“恒星”温暖着,照亮着。一些她从未体验过的、轻盈而快乐的情绪,像海底缓慢浮起的气泡,一串串地升腾起来,在她严谨的世界里,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而顾星辰,则在这个由知夏的稳重和包容构筑起的“星球”上,找到了让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安然降落的安全区。她的抽象和有趣,在这里不再是被审视或需要解释的特质,而是被珍视、被欣赏的宝藏。
      她们像两颗原本沿着不同轨道运行的小行星,在这个被命名为“盛夏”的引力场中,悄然改变了轨迹,最终稳定地、依偎着,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平衡而和谐的小小星系。
      窗外的蝉鸣,一天比一天嘹亮,宣告着盛夏的权势正在抵达顶峰。阳光炽烈,绿意葱茏,一切都充满了饱和到极致的生命力。而在旧艺术楼三楼的这个角落里,她们的“盛夏星球”,也正运行在轨道的最辉煌处。
      知夏偶尔会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停驻在这个夏天,停驻在这个充满了阳光、薄荷香和星辰笑语的“星球”上,该有多好。
      但她知道,时间从不为人停留。她只是更紧地抓住了眼前的每一刻,像守护窗台上那盆薄荷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得来不易的、如同盛夏阳光般炽热而明亮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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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球”里的日子,像被浸泡在甜度刚好的蜂蜜水里,每一刻都带着黏稠而透明的幸福感。她们之间的默契,也如同窗台上那盆薄荷,在无声中悄然生长,枝繁叶茂。
      然而,再和谐的乐章也可能出现不协和音,再亲密的轨道也可能遭遇引力的扰动。
      冲突的苗头,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周五下午。期末考试的阴影,像一片不断扩张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高三预备学子的心头。连“秘密星球”里,也难得地弥漫开一股紧绷的气氛。
      知夏摊开一套数学模拟卷,神情专注,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她正在攻克最后一道压轴大题,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星辰则显得有些焦躁。她面前也摊着习题,但眼神飘忽,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时不时抬头看看窗外聒噪的蝉,或者低头在笔记本的角落画上几笔扭曲的线条。空气中无形的压力,让她那些习惯于漫游的思绪,像是被关进了狭小的笼子,四处碰壁。
      “知夏……”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带着点求助的意味,“这道物理题,我完全看不懂它在说什么……能量守恒,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列式?”
      知夏没有立刻回答。她正卡在一个关键的解题步骤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复杂的函数图像上。星辰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散了她的思路。她轻轻“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稍等,我做完这道题。”
      星辰抿了抿嘴,安静下来。但那种被习题困住的无力感,和知夏暂时性的“忽视”,让她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烦躁。她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蔫的树叶,背影显得有些孤单。
      几分钟后,知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流畅地写完了最后几步。她舒了口气,放下笔,这才想起星辰刚才的求助。她转过头,看向窗边的身影。
      “星辰,你刚说哪道题?”
      星辰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好像……又有点明白了。”
      知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她站起身,走到星辰身边,和她并肩看着窗外。“怎么了?题目很难?”
      “不是题目的问题。”星辰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板上的纹路,“是……是所有的问题。知夏,你不觉得吗?这些没完没了的公式、定理、考试……就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捆得死死的。我们像被困在流水线上的零件,唯一的任务就是被打磨成一模一样的样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与她平时乐观形象不符的沮丧和反抗。
      知夏沉默了一下。她理解星辰的感受,那种被标准化程序挤压个性空间的窒息感。但她所处的现实,让她无法像星辰那样纯粹地去抗拒。
      “我明白。”知夏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但是星辰,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先走进这套规则里,才能获得将来打破部分规则,或者创造新规则的能力和资格。考试,是目前相对最公平的敲门砖。”
      这是她一贯理性而务实的思维方式。
      “可是代价呢?”星辰猛地转过头,眼睛里有种灼热的光,像是压抑已久的火星终于迸发出来,“代价就是让我们变得麻木,变得只会计算得失,变得不敢再去做那些‘没用’的梦吗?就像你,知夏,你明明那么优秀,可你所有的努力,目标就只是‘好大学’、‘稳定工作’吗?你心里那个会看着云彩发呆,会觉得我的画很有趣的林知夏呢?她是不是总有一天,也会被这些‘应该做的事’完全吞掉?”
      她的话语像一连串急促的雨点,砸在知夏的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质问,带着一种尖锐的失望,刺得知夏心脏微微一缩。
      知夏的脸色白了一下。她习惯于规划和掌控,包括自己的情绪和未来。星辰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去细想的隐忧——关于独立,关于责任,关于那些她必须优先考虑的现实,与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被压抑的微小浪漫之间的拉扯。
      一种被误解、甚至是被最亲近的人否定的委屈,混合着一种“你根本不懂我背负着什么”的烦躁,瞬间涌了上来。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冷硬:
      “顾星辰,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永远活在‘可能’和‘想象’里。你有为你兜底的家庭,有支持你任何奇思妙想的父母。但我没有!我必须要考虑现实,考虑将来,考虑怎么样才能最快地站稳脚跟,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好大学’、‘稳定工作’对你来说可能是乏味的标签,但对我来说,那是安全感,是自由的基础!这有错吗?”
      这是她们相识以来,知夏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甚至带着锋芒的语气对星辰说话。她习惯于包容星辰的所有天马行空,习惯于做那个更稳重、更成熟的守护者,但此刻,她内心那个同样脆弱、同样需要被理解的少女,被无意中触动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变得格外刺耳。
      星辰愣住了。她看着知夏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自私和残忍。她只看到了知夏的冷静自持,却从未深想过这冷静背后,需要承担多少她无法想象的重力。
      是啊,知夏的父母常年在外,她早早学会了独自面对一切。自己那些关于“诗和远方”的抱怨,在知夏必须面对的“眼前苟且”面前,显得多么轻飘飘,多么不识人间烟火。
      一阵强烈的懊悔席卷了星辰。她张了张嘴,想道歉,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难堪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星辰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冲出了“秘密星球”。木门在她身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窗台上的薄荷叶片都轻轻颤动了一下。
      知夏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声。她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还有……一种害怕。害怕刚刚建立起来的、如此珍贵的关系,就这样被现实的压力和彼此的误解撕裂。
      那天下午,她们第一次没有一起回家。
      接下来的周末,对两人来说都格外漫长难熬。
      知夏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星辰离开时的背影,和她自己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理智告诉她,星辰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角度不同;而情感上,她又因为被最在意的人否定了自己努力构建的安全感而感到刺痛。两种情绪交织,让她心烦意乱。
      而星辰,则把自己关在家里,对着画板发呆。颜料挤在调色盘上,却调不出任何明亮的颜色。她不断地回想知夏那双带着受伤和倔强的眼睛,心里充满了自责。她终于明白,她的“有趣”和“抽象”,是需要建立在某种现实基石上的,而知夏,一直在默默地为她,也为自己,加固着那块基石。她却反过来责怪那块基石太过坚硬冰冷。
      “我真是个笨蛋……”星辰把脸埋进沾满颜料的手掌,闷闷地说。
      周一,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驱散了连日的闷热,也带来了一丝凉意。
      知夏像往常一样提前到了教室,她的座位旁边是空的。她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她默默地拿出书本,预习今天的内容,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门口。
      终于,在早自习铃响前的最后一分钟,顾星辰出现了。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她低着头,快步走到座位坐下,没有像往常一样活力满满地和知夏打招呼。
      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一整个上午,她们都没有说话。就连必要的交流,比如传递试卷,也只是通过简短的手势和眼神。
      午休时间,雨停了。知夏没有去食堂,而是径直走向了旧艺术楼。她推开门,“秘密星球”里因为阴雨天气而显得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潮湿和薄荷愈发清冽的香气。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涤得格外翠绿的树叶,心里一片茫然。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星辰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星辰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对不起,知夏。”
      知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有转身。
      星辰继续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懊悔:“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却忘了你……忘了你一直以来的辛苦。你的稳重和规划,不是无趣,是……是你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你想保护的东西,包括……包括我。我不该否定它。”
      知夏缓缓转过身,看着星辰。女孩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油纸包。
      “这个……”星辰把油纸包递过来,声音有些哽咽,“是我妈妈烤的蜂蜜蛋糕……我、我特意让她教我的,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好看……但味道,应该还行。”
      知夏接过那个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块形状不算太规整,但烤得金黄的蛋糕,散发着蜂蜜和鸡蛋的香甜气息。
      看着这块笨拙的、充满歉意的蛋糕,看着星辰那副紧张又期待的模样,知夏心里那座用委屈和冷硬筑起的冰墙,瞬间土崩瓦解,融化成了温热的暖流。
      她抬起头,看向星辰,眼眶也有些发红。她轻轻摇了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该用那种语气对你说话。我不该……把我的压力,转变成对你的指责。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完全丢掉那个会看云的自己。”
      她顿了顿,看着星辰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星辰,你的‘有趣’和‘抽象’,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没用的。那是……那是我灰色世界里,最珍贵的色彩。我不希望它消失,我也……不会让它消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两人心中所有的隔阂。
      星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她却在笑,带着泪花,用力地点头:“嗯!我也不会让你变得麻木!我们要一起!你帮我应付那些讨厌的公式,我帮你……帮你找回那些被遗忘的星星!”
      知夏也笑了,眼角有晶莹闪烁。她伸出手,轻轻擦去星辰脸上的泪珠。
      “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重逾千斤,承载着谅解、承诺和更加深刻的羁绊。
      她们坐在熟悉的地板上,分享着那块甜得有些发腻,却无比温暖的蜂蜜蛋糕。窗外的天空开始放晴,阳光穿透云层,洒下金色的光柱,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翩翩起舞。
      经此一事,她们的关系仿佛经历了一次淬炼,变得更加坚韧,也更加亲密。她们不仅分享了快乐和秘密,也分享了彼此的脆弱、不安和缺点,并在理解和包容中,将它们也化为了联结的一部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星辰在“星球”里整理她的宝贝笔记本时,不小心把本子掉在了地上。里面夹着的一些画稿和写满诗句的便签散落出来。
      知夏帮她一起捡拾。就在这时,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略显陈旧的纸条,从笔记本的夹层里滑落。
      知夏捡起来,下意识地打开。
      纸条上的字迹是星辰的,但比现在更显稚嫩一些,写着一首短诗:
      《无题》
      “你是我所有比喻句的终点,
      是星空坍缩成的眸,
      是沉默里唯一的回声,
      是规则宇宙里,
      我心甘情愿的悖论。”
      诗的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 给 L.Z.X.
      知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动起来。L.Z.X.——林知夏。
      这首诗……她从未听星辰念起过。它被如此珍重地、隐秘地收藏着。
      星辰发现知夏拿着那张纸条,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番茄。她慌忙伸手想去抢回来,声音都变了调:“啊!这个……这个是很久以前乱写的!快还给我!”
      知夏却把手往后一缩,避开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连耳根都红透了的、慌张失措的女孩,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因为羞涩和秘密被窥破而漾动着动人的水光。
      黄昏的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为整个房间,为星辰染上红晕的脸颊,都镀上了一层温柔到极致的金色光晕。窗台上的薄荷,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宁静的香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知夏看着星辰,目光深邃而专注,里面翻涌着星辰看不懂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有惊讶,有感动,有一种被如此郑重而深情地珍视着的震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让她心跳失序的柔软。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星辰。
      星辰因为她的靠近而更加紧张,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闭上眼睛。
      知夏却没有再做任何让她更紧张的动作。她只是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星辰额前一丝顽皮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然后,她微微低下头,凑近星辰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般的音量,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将纸条上的诗句,低声念了出来:
      “你是我所有比喻句的终点……”
      她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星辰的耳膜和心脏。
      星辰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依靠着身后的墙壁,才能勉强站稳。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知夏近在咫尺的呼吸,带着薄荷般的清冽气息。
      知夏念完了整首诗。她稍微退开一点,凝视着星辰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模糊的放学喧闹。
      “星辰。”知夏轻声唤她。
      星辰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知夏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冷静自持,而是像融化了的深海,温暖而深邃,带着一种让她沉溺的魔力。
      “我也是。”知夏看着她的眼睛,无比清晰地说道,“你也是我的……心甘情愿。”
      说完,她低下头,轻轻地、试探地,吻上了星辰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
      这是一个带着蜂蜜蛋糕甜味和薄荷清香的吻,生涩,却无比真挚。像夏日的第一滴雨,落在干渴的土地上;像两颗孤独的星球,在浩瀚宇宙中,终于找到了彼此唯一的、确定的轨道。
      窗外的天空,最后一抹晚霞燃烧成绚烂的瑰红色,将她们的影子,温柔地投映在布满划痕的、老旧的木地板上,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她们的“盛夏星球”,在这一刻,达到了光辉的顶点。所有的星光、蝉鸣、薄荷的呼吸,都成为了这个吻的背景音,见证着两个少女,在青春最繁盛的季节里,交付给彼此的、最赤诚的心意。
      这个吻,短暂,却仿佛永恒。
      当知夏缓缓离开她的唇,星辰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不敢看知夏,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知夏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星辰微凉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温柔,“天快黑了,我们回家。”
      “嗯。”星辰低低地应了一声,反手握紧了知夏的手。
      她们牵着手,走出“秘密星球”,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走进被瑰丽暮色笼罩的校园。手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直传递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们的关系,在这一天,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进入了一个更加亲密、更加深刻的新阶段。那个盛夏,因为这一个吻,而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
      然而,极致的幸福,往往像夏夜的烟花,在攀升至最绚烂顶点的同时,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消散。她们此刻紧紧相牵的手,还无法预知,命运的骤雨,已然在遥远的天际线积聚云层。
      只是在这个瞬间,她们拥有彼此,拥有这个盛大、辉煌、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盛夏。
      这就足够了。
      至少,在这一刻,足够了。
      -------
      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加深远、持久。它并未立刻改变什么,却又改变了一切。她们依旧一起去“秘密星球”,依旧一个刷题一个画画,依旧分享午餐和心事。但空气里,分明多了些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甜腻与悸动。
      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手指不经意的触碰,甚至只是并肩坐着时衣料的轻微摩擦,都能让心跳漏掉半拍,随即又像被惊扰的蜂鸟翅膀,急促地振动起来。她们开始留意到一些以往被忽略的细节——对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鼻翼,笑起来眼角细小的纹路,阳光下皮肤上纤细柔软的绒毛。
      星辰变得更加“黏人”。她会趁着知夏专心演算时,悄悄凑过去,飞快地在她脸颊啄一下,然后在知夏愕然抬眸、耳根泛红时,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兽,咯咯笑着跳开。她也会在知夏低头整理笔记时,顽皮地玩弄她一丝不苟的齐肩发梢,把它们绕成小小的圈。
      “顾星辰。”知夏有时会无奈地唤她全名,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真正的责备,只有纵容和一丝被依赖的满足。
      “到!班长大人有何指示?”星辰总是立刻挺直腰板,装模作样,眼睛里的笑意却藏不住,亮晶晶的,像盛满了碎钻。
      知夏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被玩弄得有些毛躁的发丝轻轻捋顺。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温存的意味,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星辰便安静下来,像被顺毛的猫,舒服地眯起眼,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她们之间的对话,也融入了更多只有彼此才懂的密码。
      “今天云在养什么?”知夏会看着窗外,随口问。
      “嗯……今天养的是棉花糖羊群,风是牧羊人。”星辰歪着头,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替我向牧羊人问好。”知夏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
      “收到!牧羊人说,今天的风里有薄荷味,他很喜欢。”
      她们会分享同一副耳机,听星辰喜欢的那些节奏轻快、歌词如同梦呓的独立音乐,或者知夏偏爱的、旋律舒缓的古典钢琴曲。音乐流淌,将两个不同的世界温柔地连接在一起。星辰会跟着哼唱,身体微微摇摆;而知夏则会闭上眼睛,感受音符像月光般,洗涤着因繁重课业而疲惫的神经。
      一个周末的午后,知夏带来了一个小小的CD播放机和几张碟片。其中一张,是德彪西的《月光》。
      “送给你。”她把碟片递给星辰,“感觉……很像你。”
      星辰接过,看着封面上朦胧的色调,好奇地问:“像我?”
      “嗯。”知夏点头,目光柔和,“很美,很自由,有点……抓不住的感觉,但很迷人。”
      星辰的脸微微发热,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她把CD紧紧抱在怀里,小声说:“我才不会让你抓不住。”
      她们把音乐声调得很低,近乎耳语。德彪西那印象派的光影音符,在空旷的“星球”里流淌,与窗外炽烈的阳光形成奇妙的对比。光影在地板上缓慢移动,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像金色的精灵在起舞。
      星辰靠在知夏的肩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知夏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肩头的宁静。她能闻到星辰发间淡淡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气息,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夏衣传递过来。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变得醇厚而安宁。知夏低头,看着星辰恬静的睡颜,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胀的情感充盈。那不仅仅是喜欢,更像是一种沉甸甸的、想要永远守护这份美好的承诺。她轻轻抬起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过星辰的眉骨,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星辰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肩膀,发出小猫般的呓语。知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日子就这样,在蜜糖般的黏稠与钢琴曲般的流淌中,飞快滑向七月底。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连“星球”也未能完全幸免。但这一次,她们学会了更好地彼此支撑。
      当星辰再次被物理题困住,抓耳挠腮时,知夏会放下笔,耐心地坐过去。
      “别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她的声音像镇定剂,“你看,这里的关键是理解能量转化的方向……”
      她会用最简洁的语言,拆解复杂的原理,有时甚至会画出示意图。星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清晰的字迹,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似乎也渐渐变得可以理解。
      而当知夏因为长时间伏案,脖颈酸痛,不自觉揉捏后颈时,星辰会放下画笔,悄悄走到她身后。
      “班长大人,放松点。”她说着,双手搭上知夏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按压起来。她的手指带着画笔磨出的薄茧,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温柔体贴。
      知夏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在恰到好处的揉捏下松弛下来,闭上眼睛,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叹。
      “手艺不错。”她低声说。
      “那当然,”星辰的语气带着小小的得意,“专门为你学的。”
      她们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在最枯燥沉重的现实压力下,为对方开辟出一片可以喘息、可以汲取力量的绿洲。
      七月的最后一天,是一个罕见的、没有烈日的阴天。微风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预示着一场夏雨即将来临。
      放学后,她们照例来到“星球”。星辰今天显得格外安静,她没有立刻摊开画具,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
      “知夏,”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我们要毕业了。”
      不是“快毕业了”,而是“要毕业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对未来的不确定。
      知夏正在整理笔记的手顿了顿。她抬起头,看向星辰的背影。是啊,盛夏已过半,繁花似锦之后,便是不可避免的凋零与分离的前奏。高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即将苏醒。
      “嗯。”知夏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害怕吗?”
      星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一点。怕考不好,怕去不了想去的城市,怕……”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知夏明白。她怕的是,那个“将来”,会把她们分开。
      “顾星辰。”知夏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记得我说过吗?你是我的心甘情愿。”
      星辰转过头,看向她。
      知夏的目光沉静而坚定,像风暴中心不曾动摇的灯塔:“所以,无论将来在哪里,我都会朝着你在的方向努力。我们约好,考同一所大学,或者,至少是同一座城市。”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承诺,而是林知夏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她能力范围内最郑重的决定。她要将这份盛夏的馈赠,纳入自己规划的未来版图。
      星辰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辰。她用力点头,所有的迷茫仿佛都被这句话驱散:“好!约好了!我们一起!”
      她伸出小拇指。知夏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笑了笑,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她紧紧勾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星辰清脆地念着古老的咒语。
      “嗯,不许变。”知夏轻声应和。
      仪式完成,星辰像是卸下了心头重负,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她兴奋地跑回自己的书包旁,拿出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为了庆祝我们的约定!”她宣布道,翻到崭新的一页,拿起笔,“我要写一首新的诗!专门写给我们的未来!”
      她趴在窗台边,咬着笔头,思索起来。知夏没有打扰她,只是倚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密集起来的雨丝。天空越来越暗,一场雷阵雨似乎即将来临。
      过了一会儿,星辰直起身,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彩:“写好了!你听!”
      她清了清嗓子,用她那种特有的、带着梦幻气息的语调,念了起来:
      《盛夏的约定》
      “我们将穿过公式的荆棘,
      抵达一个以你命名的星系。
      那里,薄荷是永恒的星辰,
      诗句是流动的土壤。
      在规则的坐标轴上,
      我们画出,
      只属于彼此的,
      无限不循环轨道。”
      她的声音在渐渐响起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动情。窗外,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上,迅速连成一片雨幕,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氤氲的水彩画。雷声在远处沉闷地滚动。
      知夏听着她的诗,看着窗外突如其来的骤雨,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星辰总是能用最奇妙的语言,勾勒出她们共同的愿景。
      “很好听。”知夏说,目光温柔,“像……雨中的誓言。”
      星辰满足地合上笔记本,像守护什么绝世秘籍一样抱在怀里。她走到知夏身边,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雨声喧嚣,却反而衬得“星球”内部更加宁静、安全。
      “看来要等雨小点才能走了。”星辰说。
      “嗯。”知夏应道。她喜欢这样的时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隔绝在外,只剩下她们,和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巢穴。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色愈发昏暗,几乎如同夜晚。她们索性在地板的坐垫上坐了下来,靠着墙壁。知夏拧亮了带来的小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驱散了一隅的黑暗,将两人的身影柔和地笼罩其中。
      在台灯温暖的光晕和窗外喧嚣的雨声包裹下,气氛变得格外私密而温馨。星辰靠着知夏的肩膀,玩着她睡衣(她们偶尔会带换洗衣物来,以备不时之需)上的纽扣。
      “知夏,”她忽然小声问,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就算长大了,就算去了很远的地方?”
      知夏低头,看着怀里女孩依赖的姿态,心中一片柔软。她伸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一直记得这个夏天,记得你,记得我们的‘星球’。”
      星辰在她怀里安心地蹭了蹭,不再说话。两人静静依偎着,听着雨声、雷声,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台灯的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变小,从倾盆之势转为淅淅沥沥。天空的墨色也开始变淡,透出些许灰白。
      “雨好像快停了。”知夏轻声说。
      星辰有些眷恋地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像只刚睡醒的小动物。她看着窗外,忽然说:“知夏,等毕业旅行回来,我们再一起来这里,把墙重新布置一下好不好?我要画一幅很大的画,把我们的‘星系’都画上去!”
      毕业旅行是学校高三前的传统,安排在八月初,为期三天。
      “好。”知夏微笑着答应,“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她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知夏像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去,走到窗台边。
      那盆薄荷在雨水的湿气和台灯的光晕中,绿得格外鲜亮,叶片上仿佛挂着晶莹的露珠。知夏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翠绿的叶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惜别的不舍。
      “帮我照顾好它。”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盆植物嘱托。
      已经走到门口的星辰听到,回过头,有些奇怪:“知夏,你在跟谁说话?”
      知夏收回手,转过身,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没什么。走吧,雨停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盆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生机勃勃的薄荷,然后关掉了台灯,走到星辰身边,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星球”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雨后微弱的天光,勾勒出房间里杂物模糊的轮廓。那盆薄荷,静立在窗台,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她们手牵着手,走下楼梯,走出旧艺术楼。雨后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天空被洗过,呈现一种干净的灰蓝色,西边天际,隐约透出一线即将消散的橙红。树叶上挂满水珠,不时滴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场雨洗涤得焕然一新。
      她们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向校门。路灯已经亮起,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毕业旅行,我们要住一个房间!”星辰晃着两人交握的手,兴奋地计划着,“我听说晚上可以看星星!我们要带上笔记本,把看到的都记下来!”
      “好。”知夏含笑应着,听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觉得未来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只要有她在身边。
      她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灯交织的、湿漉漉的街道尽头。
      而窗台上那盆薄荷,在她们身后,在重归寂静的“秘密星球”里,于黑暗中,依旧静静地、顽强地,散发着它清冽而执着的微香。那香气,像一句无声的预言,也像一个温柔的诅咒,萦绕在这个见证了她们最盛大的甜蜜,却即将迎来最深沉别离的空间里。
      盛夏,仍在继续。但某些东西,已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改变了轨迹。那场洗涤世界的雨,或许,也冲走了些什么。
      蝉鸣,在雨后的寂静中,重新响起,带着一丝被雨水浸润后的、略显疲惫的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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