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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燕州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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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光洁的额前悬着一枚精巧的玫红色额饰,细碎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
  几缕额发被仔细梳起,用一朵艳得似燃着的朱红绒花别在鬓边,衬得那截肌肤愈发莹白。
  耳畔挽着的蝴蝶发髻缠绕着粉绫发带,发带末端垂着两粒珍珠,走动时微微摇曳。
  发髻顶端还攒着一支缠枝莲纹的银簪,日光下泛着冷润的光泽。
  今日的燕梨初身着一袭桃粉色绫罗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海棠,走动时花瓣似要随风舒展。
  腰间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铃身刻着繁复的云纹。
  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铃中还藏着特制的香丸,随着铃声散出清甜的香气,与她发间、衣襟上沾染的冷梅香融为一体,自成一派馥郁。
  见汪公公捧着明黄色的卷轴走来,燕梨初敛了敛裙摆,朝着他微微屈膝弯了弯腰。
  声音清脆道:“朝阳谨慎遵陛下口谕。”
  话落,她未等汪公公回话,便随意地侧过头,咬了一口身旁侍女捧着的蜜渍金橘干,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眉眼间漾开几分慵懒的娇憨。
  她抬眼扫过汪公公身后侍立的小太监,纤细的手指朝着那侍女摆了摆。
  侍女立刻会意,上前两步,将手中那方沉甸甸的锦盒递到汪公公面前,盒中码着整齐的银锭,月光般的光泽晃得人眼晕。
  汪公公见状,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双手连连推辞:“郡主万万不可!这本就是奴才分内之事,郡主这般行事,可真是折煞奴才了!”
  燕梨初挑眉,唇角勾起一抹娇纵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本郡主说让你拿着,你便拿着。”
  旁人都说娇纵的小魔王长大总会收敛几分,可在她身上,分明是娇纵的性子随着年岁更盛,活脱脱成了娇纵的“大魔王”。
  汪公公本就是假意推脱,听见这话,立刻顺着台阶下,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双手接过锦盒,忙不迭地躬身谢恩。
  “那奴才……便多谢郡主赏赐了。”
  他揣好锦盒,又恭敬地朝着燕梨初行了一礼,“郡主,奴才还要赶着回宫里向陛下复命,便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去,生怕这位小祖宗再出什么“新主意”。
  燕梨初目送汪公公走远,目光才落到仍僵在原地、脸色发白的曹光身上。
  她上前两步,微微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清亮的眼眸中带着几分玩味:“曹知州,打算在这里跪到何时?”
  曹光这才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膝盖一麻险些再次跌坐。
  他踉跄着起身,对着燕梨初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下官……下官参见朝阳郡主。”
  他心中满是懊悔,前些日子,他将朝阳郡主擅闯之事,悄悄告知了长公主,本想借长公主的手惩戒她一番,让她收敛些性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不过安生了几日,就在这阳光明媚、和风拂柳的午后,听到了让他惊出一身冷汗的话。
  这位养尊处优、金枝玉叶的朝阳郡主,竟要他安排差事,留在他这小小的知州府做事。
  燕梨初看着他变幻的神色,只当没看见,她挥了挥手,遣走了原本候在一旁、打算伺候她的侍女,而后朝着曹光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以后,可要麻烦曹知州多费心照顾了。”
  曹光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应着:“下官……下官职责所在,郡主客气了。”
  半日,燕梨初一直待在知州府内。
  她始终没忘自己踏进这知州府的真正目的不是来当什么被人捧着的娇贵郡主,而是要查清季婉青死背后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猫腻。
  趁着曹光被公务绊在正厅,燕梨初装作闲极无聊,在府里慢悠悠溜达起来。
  青砖铺就的甬道两侧种着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偶尔能瞥见廊下站着的侍卫,一身玄色劲装,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目光警惕地扫过庭院每个角落,连假山石后、月洞门旁都有暗卫的影子在晃动,显然这知州府的守卫比她预想中还要严密。
  她故意绕着花坛转了两圈,又在栽满海棠的小榭旁驻足片刻,指尖看似无意拂过栏杆上的雕花,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侍卫的走位。
  待摸清西侧廊下侍卫换岗的间隙,她脚步一转,顺着墙角的紫藤架,看似随意地晃到了案书阁前。
  抬眼望去,这座三层高的阁楼比别处更显肃穆,朱红色的阁门紧闭,门楣上“案书阁”三个烫金大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阁楼四周的石阶下,竟足足站了八个侍卫,两人一组分守四角,腰间的长刀鞘泛着哑光,显然是常年出鞘的旧物,连窗棂外都隐约能看到暗格里探出的剑尖。
  这阵仗,哪里是守着一座藏书阁,倒像是在看管什么稀世珍宝。
  燕梨初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口,心里的疑云骤然翻涌。
  这些日子,她能毫无阻碍地每日进出案书阁,并没有被守卫抓起来,而且连续五日畅通无阻的来到这个密不透风的案书阁。
  曹光知道之后也只是告诉了长公主。
  起初她只当是曹光忌惮她郡主的身份,可此刻看着这密不透风的守卫,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自己能这般顺利地靠近案书阁,当真只是运气好,而非有人在背后刻意安排?
  季婉青的尸身被发现时,她气不过要去查,母亲却一反常态,以长公主的身份拦在宫门前,红着眼眶逼她放弃,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后来她偷偷潜入知州,翻到的案书更是简洁得离谱,关于季婉青的生平、死因,只寥寥数语带过,像是有人故意抹去了所有细节。
  从季婉青不明不白的死,到母亲反常的阻拦,再到这语焉不详的案卷,最后是自己“顺理成章”地来到知州府、靠近案书阁……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竟像是一张早已织好的网,引着她一步步往里走。
  她垂眸,指尖轻轻抚摸着袖口那块金丝刺绣,那是季婉青亲手绣的并蒂莲,金线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却暖不了她此刻冰凉的指尖。
  少女转身离开。
  就算这一切真是有人刻意引导,就算这案书阁是个布好的陷阱,甚至是龙潭虎穴,只要能查清真相,她也必须走进去看看。
  此刻她正懒洋洋地坐在大堂的竹椅上,看着对面案前忙碌的曹光,见他时不时抬头朝着自己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不由得耸了耸肩。
  她坐在这里快一整天了,曹光无论手头的公务忙成什么样,都绝不肯让她沾手半分,仿佛怕她一个不注意就消失不见。
  每隔片刻,曹光便会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朝着她笑一笑,就这般断断续续笑了将近四个时辰,那笑容落在燕梨初眼里,竟有几分“渗人”。
  燕梨初正眯着眼感受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太阳,被曹光又一次投来的目光惊得睁开眼,她清了清嗓子,唤了一声:“曹知州。”
  曹光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笔,朝着门外高声吩咐:“来人!快为郡主续茶!”
  燕梨初看着侍女重新为自己满上的茶壶,无奈地笑了笑。
  这已经是第三壶茶了,照这个喝法,今晚指定是要睁着眼睛到天亮了。
  她心里清楚,自己初来燕州,想要查清楚那件事,绝不能明目张胆地行动,只能这般循序渐进,先在曹光身边“安营扎寨”,再慢慢寻找线索。
  “回来了。”
  刚回府,温和的嗓音伴着秋风里的桂花香飘来,燕梨初抬眼望去,只见母亲正坐在庭院的石桌旁,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狐大氅。
  墨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颊边,衬得那张素来端庄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母亲。”
  燕梨初轻唤一声,脚步不自觉放轻,慢慢走到石桌前。
  燕钟毓伸手,指尖带着微凉的凉意,轻轻抚上她的发顶。
  忽然惊觉这丫头竟已悄悄长这么大了。
  如今的她,眼里藏着自己的心思,做事有了自己的主张,不再是那个会追着自己要糖吃的小丫头。
  燕钟毓望着女儿,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能做的,从不是拦着她往前走,而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为她铺平前路的石子,替她挡住暗处的荆棘,只求能为她谋一个安稳顺遂的未来。
  再看眼前的少女,脸上的青涩还没完全褪去,下颌线带着点未长开的圆润,脸颊肉轻轻鼓着,笑起来时会陷出浅浅的梨涡,分明还是个没脱稚气的孩子。
  她还太小了啊。
  燕钟毓暗自思忖,那些藏在卷宗背后的阴谋、人心底的龌龊,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
  落在这般天真烂漫的少年眼里,只会让她看清这世道的不公、人世的艰苦。
  可成长本就没有退路,就算再心疼,她也得学着自己撞南墙,学着在风雨里站稳脚跟。
  所以当初女儿执意要去燕州查案时,她虽红着眼眶拦过,却终究没真的锁住她的脚步。
  她心里清楚,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真相必须自己寻,哪怕最后查出的结果会颠覆她对这世间的认知,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有底气护她周全,护她不死。
  “乖,”
  燕钟毓收回思绪,指尖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母亲从没怪过你。
  只是你长大了,总要学着自己承担一些事。
  不管是你愿意接受的,还是拼尽全力也无法接受的,都不能轻易动‘死’的念头。你要记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燕梨初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轻轻覆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温温的玉轻轻硌在心上,酸意顺着鼻腔往上涌,她有些不敢抬头,怕母亲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见女儿这副强装镇定、却连耳尖都红透的模样,燕钟毓又心疼又觉得好笑,伸手捏了捏她鼓着的脸颊:“行了,我们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大魔王,这是要掉小珍珠了?”
  “才没有!”
  燕梨初被这话逗得破涕为笑,伸手拍开母亲的手,闷闷地反驳,声音里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鼻音。
  燕钟毓看着她眼底的水光,笑意更深了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回房睡吧,过。”
  月亮像被揉碎的银,透过窗棂的缝隙漏进来,在房间的边边角角清冷冷的光,像撒了一把凉沁沁的碎玉。
  秋日早过了最盛的时节,先前还带着暖意的风,不知何时添了几分凉意,轻描淡写的凉,不刺骨,却足够让人拢紧衣襟。
  身旁矮几上的暖炉烧得正旺,铜炉身泛着温润的红光,手往炉边一凑,就能触到裹着暖意的空气,那热度顺着指尖往上爬,暖得有些发烫。
  属于深秋的气息便顺着窗缝溜了进来带着枯树叶的涩味、墙角苔藓的潮意,残菊的淡香,细细碎碎地缠在暖炉上
  白日喝多长茶水,果不其然,到了深夜,燕梨初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身上盖着的薄被早已被她不耐烦地踢到了床角,她索性起身,披上一件玄色的披风,推开窗,足尖轻点窗沿,悄无声息地跃到了房顶上。
  夜幕像被人泼了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燕州的上空,连星光都被吞噬了大半,仿佛要将这座宁静的小城彻底裹进黑暗里。
  狂风在屋顶和街巷间肆虐,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似鬼哭,又似狼嚎,听得人心里发毛。
  偶尔有几缕月光透过斑驳的云层,洒下一片清冷而诡异的光。
  照亮燕梨初单薄的身影,她独自坐在屋脊上,披风的下摆被狂风掀起,猎猎作响,整个人仿佛与这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月亮的光芒淡淡的、轻轻的,隔着厚重的云层,只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就在这时,燕梨初眼前忽然冒起几点火花,橘红色的焰色跳跃着,隐约照亮了她略带诧异的脸庞。
  焰火?
  她猛地回过神,循着火光望去,不远处那片熊熊燃烧的,不正是刑部侍郎家的库房吗?
  提起刑部侍郎,燕梨初心中便没什么好感。
  她十二岁那年,在念安慈外亲眼看见那侍郎强拉着一位有夫之妇,扬言要将人抢回家做妾室。
  那时的她性子便烈,当即上前将那侍郎狠狠教训了一顿,没成想那侍郎恼羞成怒,竟直接进宫告了御状,害得她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
  如今见他的库房着火,燕梨初心中竟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她转身回屋,迅速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衣,又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知州府。
  府外的守卫早已习惯了这位郡主时不时溜出去。
  守卫看着无动于衷的侍卫长转身继续盯着。
  连侍卫长都无动于衷。
  守卫见她身影一闪,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上前阻拦。
  反正这位小祖宗轻功好,也出不了什么事,跟上反而可能被她嫌烦。
  燕梨初足尖轻点瓦片,身形如一只灵巧的飞燕,迅速朝着火源处掠去。
  她的轻功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若不是偶尔想起几年前技艺不佳时,曾从房顶上摔下去崴了脚,她还能跑得更快些。
  离火场还有半里地时,燕梨初停下脚步,隐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冠后,静静观察着下方的动静。
  刑部侍郎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站在火光冲天的库房前。
  看着眼前被烧得黑乎乎的废墟,脸上老泪纵横,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的宝贝”“我的字画”。
  他身旁站着一群女眷,既有他那十六房年轻貌美的妾室,也有他那位出身箐州柳氏的正妻,此刻众人都乱作一团,有的抹泪,有的尖叫,还有的在低声抱怨,场面混乱不堪。
  燕梨初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刑部侍郎哭天抢地的模样,觉得无趣,便准备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一股寒意突然从身后袭来,一柄锋利的短剑隔着指尖,轻轻抵在了她泛着冷意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身后传来一阵焦糊的烟火气,夹杂着一股清冽的桂花酒酿香,那香气不浓,却异常清晰。
  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又带着几分威胁。
  “朝阳郡主,躲在这里偷看别人的热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