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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舟 ...

  •   滁枫山的春日,总来得比山脚下要晚上些许。当汴京城的桃花早已开得纷繁烂漫,零落成泥,山间的野樱才不紧不慢地、羞怯地吐出细碎如米粒般的粉白花苞,点缀在依旧苍翠的绿意间,如同少女颊上淡淡的胭脂。
      柳欢景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就着午后暖融融、带着草木清香的日光,翻阅一本纸页泛黄、边角卷起的旧书。这是伏诀前几日下山,不知从哪个集市角落的旧书摊上淘换来的杂记,讲的尽是些江湖异闻、山海奇谈、地方志怪。若是从前那个只知埋首圣贤书、恪守礼教的柳欢景,定会觉得这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可如今读来,书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却别有一番鲜活生猛的趣味。许是因为,书里每一个“江湖”的字眼,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边这个人,想起他曾经描述过的那些广阔天地与冒险。
      阳光透过初生的、嫩绿的槐树叶隙,在他手边的书页上和石桌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暖意透过单薄的春衫,熨帖着肌肤。一阵熟悉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混着山间清晨未散的潮气,由远及近。
      他抬起头,便看见伏诀拎着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和一小捆水灵灵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野菜,从屋后那条被踩得发白的小径走来。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布衣衫,身形比几年前刚从江南病重归来时要结实了不少,肩背重新挺阔起来,脸上也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色泽,只是眉宇间偶尔还会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那场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大病留下的痕迹,提醒着柳欢景那段担惊受怕、日夜守候的岁月。
      “醒了?”伏诀走到他面前,将还在微微抽搐的山鸡和那捆野菜随意放在一旁的石板上,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柳欢景放在石桌上、被微凉春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手背。他的掌心带着劳作的温热和薄茧,触感粗糙而真实。“手这么凉,也不多披件衣服。”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看似责备的关切,眼神却是软的,像化开的温蜜。
      柳欢景下意识地蜷了蜷指尖,那抹温热却仿佛顺着血脉一直蔓延到了心底。他收回手,掩饰性地端起旁边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指尖却贪恋地回味着那短暂的暖意。“不冷。”他轻声说,目光落在那些新鲜的收获上,“今日收获不错。”
      “嗯,运气好。”伏诀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很自然地拿起柳欢景刚才喝过的那杯残茶,仰头便灌了下去,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阳光恰好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栖息在花瓣上的蝶翼,微微颤动。
      这样的清晨,平静,寻常,甚至有些琐碎,却是柳欢景在无数个汴京孤寂清冷的夜里,连在梦中都不敢轻易奢望的安稳。他望着伏诀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影,心中被一种饱胀的、近乎酸楚的幸福填满。
      两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夜晚,他如同疯魔般奔回山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那个在冰冷灶前佝偂着、试图点燃一丝暖意的、活生生的背影,至今想来,仍觉得像一场宏大而脆弱、生怕一触即碎的美梦。那时伏诀形销骨立,气息奄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如今,他能重新健朗起来,能提着猎物从山林归来,能坐在自己身边喝着同一杯茶……这其中失而复得的珍重,唯有柳欢景自己深知。
      后来他才从伏诀断续的讲述和零碎的线索中拼凑出真相。茶馆里的传言半真半假。他确实是名将伏燕恒流落民间的遗孤,身负着沉重的身世与血仇。他也真的在听闻柳欢景大婚的消息后,心灰意冷,在江南客栈一病不起,旧伤新疾交加,几乎熬干了生命。客栈老板见他久病濒死,气息微弱,以为他终究撑不过去,消息便这样误传开来。但他终究是凭着顽强的意志,或者说,是心底那一点不甘就此湮灭、一点想要死也要死在这个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的执念,拖着残破的病体,咬着牙,一步步挪回了滁枫山。
      他说:“我当时想,就算要死,也得死在这儿。得让你知道……我回来过。”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柳欢景听了,心口却像是被钝器重重砸过,闷痛了许久,既心疼他受的苦,又悔恨自己当初的懦弱造成的误会与分离。
      重逢之初,他们之间仍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有经年累月留下的伤疤需要抚平,有横亘其中的无奈与愧疚需要化解。但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尤其是对于两个都曾差点彻底失去彼此的人。那些未曾说出口就已震耳欲聋的喜欢,那些阴差阳错的误会与身不由己,在日夜相对的厮守中,在滁枫山宁静的四季轮回里,慢慢被焐热、融化,最终沉淀为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如同老树的根,紧紧缠绕,深入泥土。
      柳欢景不再做那劳什子状元郎,他辞了官,褪下了那身束缚人的锦袍。伏诀也不再整日将“浪迹天涯、行侠仗义”挂在嘴边。他们守着这座山,这几间充满了母亲和彼此回忆的屋舍,过起了寻常百姓最朴实无华的日子。柳欢景教附近村落里那些愿意念书的孩童认字,束脩不拘多少,几个鸡蛋、一捆青菜、一块自家织的粗布,都是心意。伏诀则重拾了些许拳脚功夫,身体好些后,便偶尔进山打猎,改善伙食,或是接些护送附近商队短途的活计,换些银钱贴补家用,日子清贫,却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心安。
      “发什么呆?”伏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带着刚放下野菜的、淡淡的泥土和植物清气,“书比我好看?”他挑眉,故意板起脸,眼底却漾着藏不住的笑意。
      柳欢景合上书,抬眼看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清浅而真实的笑容:“书里说的江湖,打打杀杀,恩怨情仇,哪有你好看。”他说得坦然,目光清澈。
      伏诀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故意凶巴巴地瞪他:“跟谁学的这些油嘴滑舌?好的不学!”然而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却彻底出卖了他。
      柳欢景看着他这难得吃瘪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底那点因为被他常年调侃而积攒的“怨气”终于得到了释放,感觉……很好。他终于也能偶尔让这个看似洒脱不羁、实则脸皮在某些方面薄得很的人,露出这般可爱的情态了。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一同去后山拾柴。山路蜿蜒,被经年的落叶覆盖,踩上去软绵绵的。经过一冬的沉寂,草木重新葳蕤起来,嫩绿的新芽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充满了勃勃生机。伏诀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把柴刀,利落地劈开那些横生出来、试图阻拦去路的坚韧藤蔓与枯枝,为柳欢景清出一条好走些的路。
      柳欢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而可靠的背影,看着他挥刀时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刚刚相识不久,伏诀也是这样,总是走在他的前面,替他挡开未知的危险,拨开前路的迷茫。时光仿佛重叠,只是当初那个单薄懵懂的“小书生”,如今已能坚定地与他并肩,而当初那个漂泊无依的“江湖客”,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伏诀。”他唤他,声音在山间清幽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伏诀回头,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等天气再暖和些,我们真去看海吧。”柳欢景说。这话,伏诀在身体好些后提过几次,柳欢景总因顾虑他身体初愈,不宜长途跋涉,或是担心盘缠不够而犹豫。
      伏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刹那间被点亮的星辰,璀璨夺目:“当真?”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期待。
      “当真。”柳欢景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肯定地点头,心中做出了决定,“去看看你说的,最美的海。”他想亲眼看看,那片曾经只在伏诀话语中存在,后来却成为他们之间遗憾与象征的蔚蓝。
      伏诀笑起来,笑容明亮而灿烂,如同穿透层层云雾的炽热阳光,瞬间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那一丝因旧疾而残留的阴霾。他向他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那说定了。拉钩。”
      柳欢景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得失笑,心底软成一片。都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个。却还是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小指精准地勾住了他的小指。
      伏诀的手指修长,带着一层薄薄的、粗糙的茧子,温暖而有力,紧紧缠绕住他的。他低声念着孩童间最郑重的誓言,目光却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柳欢景的眼睛,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关乎一生的仪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夕阳西下,天边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瑰丽晚霞,如同打翻了画师的胭脂盒,绚烂夺目。他们背着沉甸甸的柴捆,踏着霞光下山。自家小屋的屋顶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笔直的炊烟,融进那片绚烂的云锦里。院门口,两只他们前年收养的、从小奶狗养大的土狗,正使劲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了上来,围着他们的脚边打转,发出亲昵的呜咽声。
      这就是他们的江湖了。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恩怨情仇,没有身世负累,只有柴米油盐,四季轮回,彼此相伴。这片曾让柳欢景绝望沉溺、以为永世不得超生的苦海,因伏诀的归来,因彼此毫无保留的真心,终于变成了可以依靠的、温暖而坚实的彼岸。
      吃饭时,简单的木桌上摆着伏诀猎来的山鸡炖的汤,炒的野菜,还有柳欢景蒸的杂粮馍馍。伏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说道:“齐小姐前日托路过山下的商队捎了信来。”
      柳欢景夹菜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轻声问:“她……还好吗?”
      “好得很。”伏诀给他碗里夹了块炖得烂熟的鸡肉,语气轻松,带着真诚的欣慰,“她说她嫁了个驻守边关的武将,性子爽利豪迈,很合她的脾气。如今随夫君在边关,策马扬鞭,快意恩仇,逍遥自在得很。还问我们何时去看海,若路过她那边,定要去找她,她做东道,带我们领略大漠风光。”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倒真是她的性子。”
      柳欢景闻言,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那最后一点关于亏欠与误人终身的包袱,也彻底放下了。他并非不担忧齐婉秋的境况,如今知道她觅得良人,过得恣意快活,他是真心为她高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和归途,幸好,绕了一圈,他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与安宁。
      夜晚,山风带来了桃李花瓣的淡淡甜香和新生草木的沁人气息。他们并肩躺在院中那张老旧的竹榻上纳凉,身上盖着同一条薄薄的毯子。夜空如一块被仔细擦拭过的深蓝色丝绒,上面缀满了碎钻般的星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小书生。”伏诀在黑暗中轻声唤他,声音带着夜晚特有的温柔与磁性。
      “嗯。”柳欢景应着,侧过头,在朦胧的夜色里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轮廓。
      “其实海是不是最美的,也不重要了。”伏诀也侧过身,面对着他,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倒映着天上的星光,也盛满了柳欢景的影子,“对我来说,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最美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柳欢景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柳欢景没有说话,胸腔里被一种滚烫而充盈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只是伸出手,在薄毯下,准确地找到了伏诀的手,然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力道坚定,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也缠绕在一起。
      掌心相贴处,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在这片他们共同守护的、小小的山林里,在这段来之不易的相守岁月中,所有的苦涩都已被时光酿成了蜜,所有的漂泊都找到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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