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淘气小虎

4、同窗

　　侯雨文所言不虚。

　　酒宴散去后的第五日清晨，学子们刚在书案前坐定，预备晨诵，静深先生便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学堂内原本细微的交谈声霎时静了下去，所有目光都好奇地投向那陌生的身影。

　　静深先生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他轻咳一声，温言道：“今日为诸生引荐一位新同窗。”他侧身微让，显出身后那人的全貌。“这位是张开彦张公子，原在京中白云书院求学，近日方迁至临州。日后一段时日便在学塾中与诸位一同进益，望尔等和睦友爱，切磋共勉。”

　　那名叫张开彦的少年上前一步，依礼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如玉磬：“晚生张开彦，字子卿，初来乍到，谨望各位同窗多多指教。”

　　许音坐在窗边，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恰好落在那新来的同窗身上。

　　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素面直裰，料子看得出是极好的杭绸，却无半分织金绣彩，洁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身姿挺拔如竹，眉眼间似乎天然带着疏朗气度，并不显得傲慢，却自然而然地与人隔开了一层无形的距离。

　　许音觉得这人可真好看，不止于皮相，干净，清贵，疏离，却又因年纪轻，在那份沉稳之下隐隐透出未曾磨灭的灵秀之光。

　　就在那满堂寂静，诸多目光或好奇或打量地聚焦在他身上时，张开彦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如同清风拂过水面，自然而从容。

　　然而，在经过窗边时，那流畅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许音正望着他，眼神里是纯粹的好奇与欣赏，不掺杂丝毫杂念。

　　张开彦的眼睫极轻地颤动了一下，那双墨色瞳仁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几难捕捉的微光——像是一种……基于同等敏锐的察觉。

　　仿佛一头优雅的鹿，在林间偶然抬头，精准地望向了另一位的存在。

　　下一刻，张开彦的目光已波澜不惊地继续移开，完美地完成了环视众人的礼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他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恰到好处、温和而疏离的浅笑，方才那瞬间的细微波动，已消弭于无形，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只有许音，似乎被那一眼的余波轻轻撞了一下。

　　齐棱好似在许音耳边说着什么，许音浑然未觉，张口打断了他：“你随我课后便去结交。”

　　齐棱剩下的话噎在喉间，他诧异地瞥了许音一眼，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便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待到散学的钟声敲响，学子们纷纷起身收拾书匣，齐棱跟许音说：“今日我姑母来我家，我们改日再去成不成？”

　　许音闻言，脚步一顿，接着毫不犹豫地拍了拍齐棱的胳膊，语速飞快：“无妨，正事要紧。那你先回家，代我向姑母问安。”

　　话音未落，就像风似的涌向了张开彦。

　　张开彦刚刚跨上马车，听闻后面有人在唤他身形便顿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个眉目舒朗带笑，身形挺拔的青年。

　　正是刚刚学堂里他注意到的那一位。

　　他很意外。

　　许音开口道“子卿兄，叨扰了，你这马车可是往东街的方向走?”张开彦虽然有些疑惑也仍然点头，

　　“正是。”

　　许音面有喜色“可方便捎我一程?”

　　张开彦掀开车帘，“自是方便的”。

　　许音随他迈上马车,作揖道“我叫许音，字昭言，家中做些瓷器生意的，今日有心结识，故冒昧相托，还望勿怪。”张开彦因他的坦荡微微一笑，示意许音在铺着锦垫的座位上挨着坐了。

　　张开彦给许音倒了茶，自己也低头用茶，许音瞧着张开彦，觉得和刚刚远远瞧着的天山月一般的气质又有所不同，细看这眼睛过分精致了，眼睫细密，眼尾微微的有些上翘，鼻梁有一颗深红的小痣，晃人心神。

　　正当许音怔愣之际，张开彦的眼神扫了过来，许音注意到自己失态，摇摇头暗笑自己一声。便寻了些学堂趣事讲与张开彦，许音平日也爱和侯雨文、卫珣他们模仿那些夫子，逗得张开彦也忍不住发笑。

　　许音目光流转间，不经意瞥见车内矮几上静置着一卷书。一枚芸签自页间探出半幅，其上隐约可见墨迹点染，似是绘着些什么。他心下微动，不由含笑向张开彦道：“这书签倒是别致，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张开彦点头，许音便把书拿了起来，翻到夹着芸签的那一页，细细端详，但见那枚小巧书签上，以极细的墨线勾勒出一株垂柳、一树寒梅，柳丝柔婉，梅枝清瘦，清丽脱俗，十分可爱。

　　许音淡笑的问:“《牡丹亭》？”张开彦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也笑了“是。”

　　许音只觉此行凑巧，心情颇佳，便将自己近日正为窑口新瓷寻觅新颖画样，四处搜罗民间话本与坊间小画的事，与这位新结识的同窗提了提，意外的是张开彦很愿意听，还问了几个问题。许音也语带兴致，正说到寻觅合适画工之难处，车辙却轻轻一顿，外面车夫禀道：“公子，东街到了。”

　　许音只得暂且收住话头，略带遗憾地笑道：“多谢子卿兄搭载之情。”说罢，便欲起身下车。

　　正当他掀开车帘，一只脚已踏上车辕时，身后却传来张开彦清润的声音：“昭言兄。”

　　许音回头，只见张开彦端坐车内，日光透过帘隙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声道：“方才听你所言，倒真是巧了。我宅中书房里，确也收着不少各地的民间话本与绘稿小画，闲暇时也曾临摹一二。你……”

　　他略一停顿，似在斟酌，随即相邀：“若是有意，改日可来舍下叙话，或许能一同参详。”

　　许音听罢，简直是喜出望外，哪还等得“改日”，当即半探回身子，眼眸发亮地追问：“何必改日！子卿兄，明日散学后便去，可好？”

　　张开彦没料到他如此急切直接，微微一怔，抬眸对上许音那毫不掩饰的期待目光，那点疏离终于被真切的笑意驱散，点头道：“好。那便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