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海棠花底 ...
-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的岁月,对于懵懂的孩子,这实在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他们好像日子怎么过也过不完了。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感到时间的紧迫和稀少。苏婆婆自那次生了病,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她躺在粗布的被子底下,露出一蓬杂乱的花白的头发,人是整个的瘦干掉了,如同一个骨架。小萦家里的日子也如同一张破烂的渔网,到处都是窟窿。小萦的父亲还是没有任何的消息,人们几乎都可以认定,他是已经死了。
馒首媳妇和母亲的希望是一点一点的消磨的,最后还剩下一点的指望,若有若无就像被水湮过的墨迹,淡成云烟。她们被繁重而艰辛的生活埋没了。小萦也很麻木,她已经接过奶奶的织布机,每天晚上就着月光摇出框框的响声。母亲的双手在江水里浸的粗糙冰凉。她们必须这样手脚不停地做,才能换来一点粮食。小萦缺少血色的脸像风干的水果,头发也因为缺乏油脂而支楞着,毛毛糙糙的。父亲留下的钱越来越少,母亲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去抱怨了,她只是捏着瘪下去的绣花钱袋,头发也开始白了起来。
小萦一天天的长大,落花街道是一天天的破败下去。也许是她的世界开阔了起来,旧的巢就太小了。她现在可以在小城里东奔西走,把绣好的活计和洗干净的衣裳被子给人家送过去,一个上午在城东城西跑上好几个来回。这样,落花街以前在她的眼里简直就是整个的世界,现在只不过是蜷缩在城西的一条不体面的死样活气的小巷子罢了。城西由来是穷困不堪的人们的住所,有的就是漏雨的屋顶,剥落的墙壁,残破的石板路和石缝里的衰草。城东却体面的多。那里住的都是读书做官的人,或者是有钱的乡绅。高门大院,磨砖对缝的墙壁,雕花的门扇,还有姹紫嫣红的花园。小萦在城东跑的腿酸,就在人家的台阶上坐下来,揉揉酸胀的腿,歪过头来,看到人家墙头露出的绿枝,才恍然想起,原来又是春天了。
城东的周府里有一片的海棠,正是绿肥红瘦。周府里的衣裳鞋袜,被褥帐子,甚至蒸笼布,都是母亲给他们浆洗缝缀的,小萦也去周府最多。到是没有注意过还有这么一片好海棠。见小萦那么的注意着海棠花,周府那个肥硕的管家妈笑道:“这还是我们家公子亲手种的呢。”她炫耀地说:“我们家公子一肚子的文章,那真叫锦心绣口。他在京城和好多的大官都互相赠过诗。” 小萦笑笑,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都离她太远了。不过海棠花当真好看,开得如锦如霞。
等回了家,她拿起针线,就在一条帐沿上绣上了海棠花的图,红花绿叶,枝枝相挽,自己左右前后的看着,十分满意。
苏婆婆躺在床上,话很少,只是眼珠却还灵活,看见小萦进来,一双眼就不少瞬地盯在她身上。小萦讨厌这样审视的目光,奶奶病倒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小萦在一天夜半醒来,竟看见奶奶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吓得尖叫一声,浑身的寒毛直树起来。自此后她说什么也不和奶奶睡在一起,自己搬着被子睡在两条拼起来的长凳子上。母亲说了她两次,以为她是嫌弃苏婆婆久病卧床的人,身上有气味。小萦不作声,晚上还是睡在凳子上,离奶奶远远的。母亲本来就筋疲力尽,也就随她。但是家里就这么两间房,小萦就在苏婆婆的眼皮底下。有时候她正背着奶奶在做活,忽然脊背上起了一阵凉气,猛地回头,就看见奶奶正移开目光。有时候她小声问:“奶奶,你看什么呢?”苏婆婆就合上眼睛,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小时候的那个温和慈祥的奶奶已经荡然无存了,小萦看着床上这个阴气森森的老太婆,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等到下次给周府送衣裳包裹去,小萦还是多看了几眼海棠花,她这样欢愉的心情并不多,那个胖胖的管家妈心倒不坏,让小萦在花园里多呆了一会,还给了她一块炸糕。小萦挎着一篓子要浆洗的衣裳脚步轻快地回去了。家里冷锅冷灶,她知道母亲还在河边洗衣裳。她坐到桌边,犹豫了一下,把那炸糕拿出来,送到苏婆婆床前,说:“奶奶,给你吃罢。”苏婆婆接过糕点,慢慢地往嘴里送。小萦就回到桌边,继续做着活计。她的脊背上又有一股凉气,她不耐地回头,看见苏婆婆蠕动的嘴,她的牙齿还好,但是不知怎么,嘴巴有点瘪,显得格外的苍老。奶奶的嘴巴蠕动着,忽然说了一句话出来。小萦吓了一跳,问道:“你说什么呢?”奶奶说:“海棠馅儿的。”
她说,海棠馅儿的。小萦看看苏婆婆发亮的眼珠,忽然厌烦极了。
又一场春雨过后,天渐渐的热了起来。小萦换上一件薄衫,她在城东跑了三家,满面汗水。最后去了周府,周家的人正在举宴,后院没有一个人。小萦自己走进去,看到海棠花都谢了,剩下一点零星的红,心里正可惜。影子里却有一个人站着,穿着白衣,系着一块碧绿的玉佩,正在花树下。她吃了一惊。那人向她看了一眼,她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那人一愣之下,说:“我是周兆麟。”他反应过来,笑道:“应该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小萦满面通红,举起手中的衣裳包裹,说:“我是来送衣裳的。”那人走上前,看看小萦手里的包裹,没有说话,只是指指旁边内院的门。小萦慌慌地点点头,快步往内院走开了。回来的路上,小萦觉得天热,走的脸红红的,她路过井台,就放下吊桶,打了一点水喝。从水影里,看见自己头发没有梳拢好,有一绺被汗水粘在腮上。她往自己身上看看,自己穿的是用母亲的衣裳裁减的,又肥又大,腰里胡乱地系着布条将它束住,显得身上很凌乱,鞋子也是旧的,帮子磨得发白。小萦好久没有照照自己了,这时一股怨气就在心里升上来,她将腮上的头发抿到耳后,把桶里的水倒掉,又继续往家里走。
第二天清晨,小萦想好好地梳个头,她把奶奶床头的小箱子打开,不顾奶奶那目光在她的背上激起一阵一阵的冷意,硬着头皮翻找,竟找不到那个铜镜了。小萦把头转向奶奶,苏婆婆却合上眼睛,像一段木头一样地躺着。小萦只好对着铜盆里的水梳好了头发。
她做着活计,想到那个人愣愣地说:“我是周兆麟。”就忍不住地笑。她自己心里小声说:“我是周兆麟。”那个人的声音很好听。她也试着说:“我是小萦。”觉得自己这样说也不错。
下次她往城东送衣裳,走前先梳好了两个双鬟,用了平常不用的红色发带。身上的衣裳还是旧的,却收拾的平整伏贴。穿了一双新鞋,自己绣的,葱绿配鹅黄,娇嫩又透出素净。到了城东,她却又先去了另外的几家。
四海当铺的老板王桂斋正在院子里看大缸里的鲤鱼。他老婆见了小萦,平日是不抬眼的,今天却像是吃了一吓,拉着她左右看了,嘴里啧啧地,只说:“没有想到啊,这个小丫头倒生了个好模样。”王桂斋仍在低头看着鲤鱼,他是个干巴瘦的中年人,据说是小城最有钱的人。他的老婆据说是小城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拉着小萦看了,还多给了小萦一吊钱。小萦高兴的脸都红了,走时,王桂斋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给王老爷行了礼才出来。小萦觉得今天的运气是真的好。她走了几家,都被人赞了好看,连平时对她不耐烦的小杂役也主动帮她接过了包裹。
等到她手里只剩下了一个包裹,才慢慢地向周府走过去。周家的管家妈正在叫人扫海棠叶子。那个白衣服的周兆麟也在,他看见小萦,也像是吃了一惊,连连看了好几眼。小萦耳朵有点热,她将包裹举在手里,跟管家妈说:“衣裳洗干净了,我给送来了。”她眼睛只敢往管家妈的脸上看,周兆麟却在一旁说:“我的那个海棠花的帐沿也是你做的罢,真好看。” 小萦低声说:“是。”管家妈笑着大声说:“你看,少爷在京城什么好的没有见过,他说你做的好,那可真是好。”
小萦立在那里,只觉得胸口发烫,管家妈叫她去拿钱,她巴不得一声,逃也似地出去了。走了好远,心还在乱跳。小萦觉得自己真是不会说话,怎么一声也说不出来。倒是脸上,只会发烧。她立在河边,先照了照自己,然后才往回走,走在半路,她忽然笑了起来,轻声地说:“我是小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