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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将军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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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年后。
晨光漫过雕花窗棂,斜斜落在廊下那道背影上。
那人正微微俯身,指尖轻捻着青瓷盆里兰草叶,动作轻缓得像在呵护易碎的月光。
月白长衫的下摆随着俯身的弧度轻轻垂落,自肩至腰的轮廓挺拔如松,明明只是侍花弄草的闲态,却透着一种疏朗的颀长感,将廊下的光影都撑的开阔了些。
他停下手上动作,目视远方,眼里波澜不起,开口道:“当归,进来吧。”声线泠泠,如山溪流过青褐泉石,通透又干净。
闻言,那名叫“当归”的药童走进殿内。小姑娘头顶上两个圆滚滚的丸髻随着动作轻晃,鬓角垂着的两缕碎发也跟着跳动,散发着还未褪尽的稚气。
“司命星君,小仙奉长老之命,来取药材。”
无咎转身将搁置在青瓷盆旁的药包递给她,晨光恰好漫上他的脸——面容白皙而细腻,如同温润白玉。眉眼是极温和的,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像含着三分笑意,可细看下,笑意不达眼底,似结了薄冰的湖面,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鼻梁高挺,鼻侧小痣沾上些湿痕,为这谪仙般的俊朗平添些烟火气。
“今日云鹤外出办事去了,这才劳烦仙长派人来一趟。”他从怀中取出方帕拭去氤氲在鼻侧的痕迹,
“将军如何了?”
他口中的将军便是宁止。
上古之战结束后,黄沙漫过断戟残甲,在风里堆砌沉默的丘。
有人拨开半埋的旌旗时,指尖触及一片凉的刺骨的沙,沙粒间嵌着破碎的镜片,边缘还凝着早已发黑的血渍,却独不见尸身。
风沙掠过,隐约有金戈交击的余响在空中盘旋,又倏地散了。
细瞧下,一处铠甲缝隙中飘出几缕淡金色的光,细若游丝。
那是元神的残片,带着未散的战意。
天帝下令,将宁止送入玉壶天秘境内修养。
当归听见他问将军,摇了摇头,丸髻耷拉下去,“依旧。”语罢话锋一转,又扬起脸来,“不过,自从加了仙上给的这味药材,将军体内的冥气稳定了许多。”她指了指手上的药包。
她垂手侍立,忽想起方才在丹炉厅时,恰逢泽苍长老和玉霖长老议事提及秘境近来灵气似有波动,虽不算大碍,却也值得留意,恐冥界细作潜入对将军不利。
心念一转,这才抬眼望向无咎,“仙上,方才听闻长老们说,秘境那边灵气近来有些微异动。”
无咎闻言眉头微皱,“竟有此事?”
当归垂眸福了一礼,声音含了晨露般闷闷:“确有此事,想着仙上您曾亲自修补过秘境结界,对那里灵气流转也是清楚的。若您肯移步,便与小仙同去见长老。”
在百年前,秘境东侧结界忽现裂痕,边缘凝着焦黑。
天君下令彻查,弟子携法器搜遍周遭,符咒探过每寸山石,依旧无果,只拾得些灵兽杂毛。第七日时,守境小仙见一只夔牛正用犄角蹭过裂缝,蹄边散落着几片与焦黑痕迹同色的鳞甲。虽查不出缘由,可看着那夔牛甩着尾巴往秘境密林钻去的背影,被定论为“灵兽异动”。
后来就是派无咎去修补裂缝的。
或许这次亦是,但当归觉得请仙上去看看未尝不可。
小心驶得万年船。
无咎沉吟些许,薄唇轻启一瞬,“好”字便落了下来,尾音里没有半分褶皱。
——
玉壶天秘境内灵气浓的似化不开的雾,丝丝缕缕缠绕在古木虬枝间。
宁止静静躺在寒玉床上,脸色是纸般的白,身体如坠寒冰般散发凉意。万年来,才重新被灵气涵养出人形,却迟迟不见苏醒。
清辉漫过她微蹙的眉峰,鸦睫垂落,掩去惯常的冷冽,也褪去从沙场带回来的肃杀,只余眼下青影重重。
她的呼吸轻的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像株雨打焉了的白梅,连花瓣都带着沉甸甸的倦。
当归捧着新炼出的金丹凑近寒玉床,蹲在床边小声絮叨:“将军,今日这药可多加了味千年雪莲,长老说能压制冥火,就是苦了点。唉,要是你能嫌苦突然坐起来吓我一跳就好了……”
她催动灵力想将金丹化作灵气喂进去,灵气刚到唇边,倏地化作一缕黑烟直钻入宁止的唇齿间,周身泛起黑气。
当归蓦地眼神一厉,方才的絮叨全敛了去。
“不好!将军在吸收冥气!”
她立即传音给长老堂,正值两位长老在与无咎讨论秘境灵气事宜,闻言,众人纷纷往此处赶。
玉霖长老拂尘扫过宁止心口,脸色骤变——元神裂痕竟缠绕着丝丝黑雾。
“有人动了结界……”他猛地掐诀探查秘境结界,果然发现西北阵眼的灵石被人替换成了噬魂玉。
那冥气像是藏在血肉里的毒蛇,初时受灵气的压制与驱赶,只在经脉间悄悄游走,但受噬魂玉的影响,冥气喧宾夺主,借着呼吸吐纳间暗暗滋长,缠上筋骨,渗入元神,积成汹涌暗流,最后,骤然翻涌,宿主爆体而亡。
泽苍长老面色沉凝,看向面前两名弟子,喉间滚出一声低喝:“随老夫前去西北阵眼!”话音未落,三人已闪身不见。
而无咎快步走到榻前,来时更换的玄色衣袍垂落如墨,随着动作衣袂飘飘,隐约可见金线织绣而成的花影,花瓣翻卷如燃尽的余烬,藏在褶皱里,风动时,泄出几分凄艳。
他屈指轻抵宁止眉心,一股温润而磅礴的灵力缓缓注入,周身黑气渐渐淡了。
“我在此看护,”无咎目光落在宁止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玉霖仙长,结界之事您比小神更清楚……”
“老夫一同前往,劳星君费神。”玉霖长老捋了捋花白的髯须,看向殿门侍卫,“尔等且守好殿门,莫让任何杂气侵扰。”
当归捧着煎好的凝神汤走进殿内,侍立在寒玉床旁。
宁止大约是被体内的冥气冲撞疼极,睫毛颤得厉害。当归满眼担心,放下瓷碗欲与无咎一同施法,不经意间见面前这位仙君的指尖顿了顿,那眉眼间漾开了一丝莫名的情绪。
她还没抓住那抹异样,再抬眼时,仙上依旧是那副样子,指尖的银辉却比方才稳了些。
与此同时,黄泉深处,一缕混杂着淡淡金丝的黑雾,悄然渗入人间。
——
星台悬浮于九天之上,台沿缀着流转的星辉,碎金般的光粒漫无边际的散开来。
星辰于穹顶布成绵密光河,墨蓝天幕上晕染着层层叠叠的柔光。
无咎立于星台中央,墨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柔和了眉眼。
身前的命盘泛着幽幽蓝光,无数星轨如银线缠绕,却独独在对应宁止命格的那一处断了——命星黯淡无光,星轨末端似被无形之力扯向两处,一缕坠入俗世凡尘,一缕则牵连于戾气翻腾的古战场。
他指尖拂过命盘,星砂簌簌落于掌心,凝出半枚残缺的魂印。
“部分元神入了轮回道,正随着凡胎在人间历劫,劫数未完,难归其位。”话音落时,命盘另一侧忽然腾起血色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破碎的情丝,正被一股煞气死死缚住。
位置并非战场……而是凡尘。
无咎眸色微沉,“情魄残片应在封印时一同落入黄泉,为何会有一股在人间?”
他散了星砂,命盘变化,细看下,那缕与古战场相牵的星轨行至半途,无端生出一支细瘦的分支,隐于尘世。
难道……
他就这么静立着,指尖在袖边蜷了蜷,乌睫半垂,在眼下洇开淡淡阴翳。
星台冷风卷起他的衣袂,命盘上那道黯淡的星轨轻轻震颤,似在呼应某处未尽的劫数与等待归期的魂魄。
最终,无咎甩袖离去。
——
凌霄殿的琉璃瓦映着天光,无咎踏着阶上的云纹,直至御前立定,道袍上还沾着星台的清辉,眉头拧着未解的沉郁,对着上首批改折子的天帝微微躬身:“臣今日布星观象,却察觉到真武大将军的命盘异动,待我细看却发现……”
天帝手中的朱笔停在奏折上,抬眸时,金冠下的目光掠过他:“说来。”
“将军的一缕元神坠入凡间,正历三世轮回,被人间因果缚得结实;还有当年封印冥君时,情魄一同锁在了断壁残垣下,”他抬眼扫过天帝,刚说出的半段话还悬在空气里,迟疑半刻,“故,元神有缺,情魄受困,难以转醒。”
殿内的龙涎香袅袅上升,天帝指尖轻叩御案,沉吟片刻:“当年,宁止是靠情魄为引子封印了那人……”天帝垂下眸子,鎏金冕旒的流苏轻轻晃了晃,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涩然,话锋一转,“元神在凡界有迹可循,便遣人下凡一趟,循着她的命盘去找那历劫之人。”
“臣亦可协助。”
“准。务必看顾好,莫让凡尘变数伤了元神根本。”
“臣遵旨。”无咎躬身应下,转身时,衣袂带起的风让殿内的云气都微动了几分。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映得座上人脸庞忽明忽暗。
天帝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圭上的纹路,那是万年前好友亲手刻下的星图。抬头看那星云流转,眉宇间掩着连自己都不愿细究的怅惘,喉间像卡着半枚未化的雪,滞涩十分。
……
风从殿外卷进来,吹得他袍角轻晃,也将唇间轻语吹散在半空中,连他自己都听得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