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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世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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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川城的雨是裹着寒气来的,打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白。
更夫王老汉提着灯笼转过巷尾时,裤脚已经湿了大半,昏黄的光晕里,只瞧见墙根下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梳着乱糟糟发髻的小姑娘,正抱着个少年的肩,哭声被雨声泡的发闷,昏暗里,胸前碧玉被灯笼微光一照,如萤火般幽幽。
“丫头,这是咋了?”王老汉把灯笼凑过去,光落在少年身上——他穿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短褂,前襟破了个大口子,露出的胸口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划伤,血混着雨水凝成暗红的痂。
王老汉摇摇头往少年头上看去,才发现,额角的伤更吓人,一道豁口从眉骨到颧骨上,血糊住了半张脸,连睫毛上都挂着血珠,在雨里发颤。
他眉毛拧成了个疙瘩,“啧,这是惹上什么厉害仇家了?”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咂了咂嘴,寻常巷斗哪会伤成这样。
“谢大哥……他不动了……”小姑娘攥着少年的手,那只手冰凉僵硬,指甲缝里还嵌着污泥和血。
她仰起头,灰扑扑的脸上,水珠和泪痕搅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滴,头发被雨水泡得一缕一缕贴在脸上,“大爷,您救救他……求求您救救他……”
王老汉叹了口气,被小姑娘拽着袖子摇得没办法,蹲下身探向少年的鼻息——一点气儿都没有。他又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颈侧,皮肤冷得像块冰,连脉搏都停了。
正要开口说句宽慰的话,手腕却被小姑娘死死抓住,“您再摸摸!再摸摸啊!”
雨还在下,打在灯笼上噼啪响。
他低头看向那小丫头,她还在抽噎,放缓了些语气:“丫头,你跟大爷说,这到底是咋了?他……他这伤是在哪儿弄的?”
他边问边往少年鼻息处又探了探,还是一点气儿没有,心里不由得沉了沉。
“大哥昨日将捡来的柴火拿去卖了,换了几个铜板,说是今日买两个肉包子一起吃,结果……结果在半路不小心撞到了陈家的人,他们说我们偷了钱,就打我们……傍晚的时候就遇见了一群带刀的人……”
“真是造孽,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王老汉心下了然,眼里皆是惋惜。
就在这时,少年那只原本垂着的手,手指突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王老汉心里咯噔一下,刚要细看,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灯笼的光直直照了过去,只见左边那只眼猩红,如淬血琉璃般;右眼却截然相反,瞳仁是极亮的鎏金色,像盛着一汪熔化的金液,在昏暗中颇为显眼。
两道诡异的目光落在王老汉的脸上,少年的嘴角甚至还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辨认什么。
“鬼啊——”
一声尖叫划破雨夜,混入滚滚闷雷之中。
王老汉手里的灯笼“哐当”掉在水洼里,光灭的瞬间,他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后脑勺磕在墙根上也顾不上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脚并用地往巷口挪。
雨势大了些,砸在少年脸上,混着未干的血滑进衣领。
他睫毛颤了颤,蝶翼般扫过湿漉漉的眼睑。
那瞬间,左眼的血红如退潮般漫向眼底,右眼的鎏金也跟着暗下去,像燃尽的星火渐渐敛去了光。
只剩下两泓极深的墨色,黑的纯粹,宛如浸在古井里的黑曜石,静时沉沉,动时却含着转瞬即逝的彩。
少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困惑的气音。
小姑娘愣了愣,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哭声又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谢大哥……你醒了……”
——
远在青州城,大雨滂沱。
镇岳镖局里还有屋子亮着灯。
豆大的雨珠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混着偶尔撕裂夜幕的电光,将窗沿上的人影照的忽明忽暗。
燕淮就坐在那里,乌发如瀑般垂落,被穿窗而入的雨气打湿了几缕,贴在颈侧,蜿蜒而下。
她生的本就大气,眉眼间没有半分小家子气,眉骨微扬,眼窝带着浅浅的轮廓,不笑时自有凛然英气,此刻被雷光映着,多了些沉凝。
绣绷支在膝头,靛蓝色的缎面上,“镇岳”二字已初具雏形,指尖捏着绣花针,动作稳得惊人,带着些挥剑般的利落劲儿。
虎口处的薄茧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印记,与拈针的指尖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姑娘,这雨怕是到天亮都停不了。”一小丫鬟端着刚温好的姜汤进来,手里的烛台被风吹得晃了晃,“您都绣了多久,这三更的梆子都敲过好一阵子了,眼睛都熬红了。”
燕淮抬眼时,雷光正好劈过天际,照亮她眼底的清明。她抿了口递过来的姜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才淡淡道:“幼鱼,爹后天要出镖了,他平时挂的那镖旗多旧了,我这儿给他绣面新的,看起来也威风些。”
幼鱼一听,咧嘴笑起来,一双圆眼睛弯成了月牙,“老爷要是知道,不定要有多感动呢。”话音刚落,那点笑意就从脸上敛去,眉眼间的松弛劲儿也收了收,圆圆的小脸上满是认真,“只是眼下天实在太晚了,雨夜冷气更重,该歇息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她将绣绷往旁侧挪了挪,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清朗:“睡不着,况且这雷声听着闹,手里做点事,反倒静得下心来。”
蓦地,院外忽然传来了极轻的响动,像是踩过积水的波声,却又迅速被雨声吞没。
燕淮眉峰微挑,下意识按住了案几上的剑鞘。
镖局夜里向来守卫森严,这响动未免太过蹊跷。
而此刻,总镖头书房内,燕振霆正披着外衣临案而立。显然,他也察觉那不寻常的响动,多年来的江湖经验让他绷紧了神经,手已按在书案下的短刃上。
窗外的雨幕里,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贴墙滑过,没等他喝问,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黑影已站在他身前,长剑直指眉心。
“燕总镖头,”那人浑身滴着水,地下洇开一滩水痕,他将一匣子往燕振霆前面一放,声音压得很低,“这镖,送汴梁城西南的皇恩寺,交给住持了尘。”
“镇岳镖局有规矩,”燕振霆指尖扣了扣桌,“不明来路的镖,不接。”
斗篷人突然抬手掀开兜帽,露出左额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接,五百两。不接——”
他目光扫过燕振霆,带着狠戾:“明早开城门时,青州人会看见镇岳镖局上下的尸首,挂在城墙垛口上。”
书房的烛突然晃了晃,燕淮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把话说明白。”
她推门进来时,手里握着长剑,剑穗上的玉玲泛着微光。目光落在那青铜匣子上,见匣盖边缘刻着圈圈符文,不像民间寻常物件。
“这匣子里装的什么,为何非送皇恩寺?”
那人冷笑着,“你不必知道。只消记得,这匣子是个要紧物件儿。”他往桌上拍了锭五十两的银子,“这是定钱,天亮前动身。”说完转身踏入雨幕,背影很快消失在夜中。
燕振霆看着那锭银子,又看了眼女儿,“宁儿,这镖邪性的很,来路不明,况且还有仇家,接不得。”
燕淮却走到匣子旁,伸手按了按铁箍——铁是冷的,匣子里却好像藏着异象,在她的掌下隐约能感觉到极轻的波动,可她不喜这种感觉,总是透着一股阴寒。
在细看下,燕淮觉得这匣子上的符文勾画,倒像是禁锢什么的符咒。
难不成那寺里有人在搞邪修。
“爹,那人口气里的狠劲,不是唬人。他敢直接威胁到家门口来,就是吃准了正常情况下我们断然不会接这个镖。可是不接……全家都得死。”
她沉吟片刻,再抬眼时,眼里闪着倔劲,
“我去送。”
“不可!”燕振霆厉声喝道。
“爹!镖局上下近百条人命,我们不能赌。您留在镖局稳住阵脚,后天也还有个镖要走,我带几个得力的师弟,走官道,要不到多少时间。”
燕振霆又想开口说些什么,燕淮打断他,目光落在他鬓角的霜白上,背挺得直直的,没了平日的和软,只剩一股子不容分说的韧劲儿,
“您总说我是姑娘家,经不起风霜刀剑。可镖局里的规矩,是看能耐不是看男女。我从十三岁就开始跟您走镖,什么事情没见过,去年在曹州,我单枪匹马从那山匪手里夺镖的时候,您忘了?青州道上那几处林子哪棵树下能藏人,哪里有凹凼,哪处又容易设陷阱,女儿比账房先生打算盘还清楚。你不想让我去,是怕我出事,可这趟镖关乎百条人命,我是您的女儿,更是镖局的一份子,遇事不能躲。这趟镖只有我去走最合适。”
“我不同意!要送也是我这个当爹的去送,你掺和什么!”
“爹,您护了我这么多年,这次,该我护着镖旗走一趟了。”
燕淮定事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股倔强。
燕振霆看着她眼里的劲儿,十三岁那年也是如此,敢在劫匪刀下护着镖车不退半步。
他沉默半晌,有些浑浊的眼里思绪万千,貌似做着挣扎。
又过了半晌,他从墙上摘下那把陪了他几十年的剑,塞进女儿手里,拍了拍她的手背,叹了口气。
“好……好,虎父无犬子!宁儿……爹会等你回家。但记住,保命第一,镖要是……”
她抬手将桌上的镖牌系在腰间,指尖在镖牌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不大,却直直敲在人心上。
“镖在人在。爹,今晨卯时,我便出发,不必外出相送。”
语罢,她没再等父亲回应,转身往自己院里走,脚步缓缓,可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如是看,前路的石子或许已经踩在脚下了。
那便等她回来再补完那面镖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