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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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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公主的到访,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表面很快复归于平静。听雪堂依旧门扉半掩,仿佛那日的贵客从未曾来过。
但沈卿容知道,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她坐在窗下,指尖抚过昭华公主用过的那个白瓷茶盏边缘,眸色沉静。这位九公主,绝非一时兴起。她提及西巷命案时那看似随意的语气,眼底却藏着精准的试探。她想知道什么?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小姐,”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色,“锦安堂那边……方才夫人跟前的含翠姐姐过来传话,说夫人头风又犯了,让各房这几日无事不必去请安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含翠姐姐悄悄跟奴婢说,夫人心情极差,早上世子爷去请安时,似乎……似乎还争执了几句。”
沈卿容眉梢微挑。林氏称病避不见客,这倒不意外。柳依依被禁足,西巷那边又可能出了纰漏,她此刻定然心烦意乱。只是,谢珩竟会与她争执?这倒是新鲜。
“可知是为了何事争执?”沈卿容随口问道。
春桃摇摇头:“含翠姐姐也没听真切,只隐约听到夫人像是提了句‘西边’、‘不省心’,世子爷的声音听着便沉了下去,后面就听不清了。不过世子爷出来时,脸色很是不好看。”
西边?是指西巷,还是暗指柳依依所居的西偏院?或者二者皆有?
沈卿容心下冷笑。看来,谢珩也并非全然不知他母亲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是平日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可能闹出了人命,或是惹上了麻烦,他便也坐不住了。母子之间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终于要被撕开一角了么?
“知道了。”沈卿容神色不变,“既然母亲不适,我们更该安静些,莫要打扰。”
“是。”春桃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哑姑方才又送来了新绣的几条帕子,针线真是没得说。她比划着问,小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沈卿容沉吟片刻。哑姑心思细腻,又常在各处走动,或许能注意到更多李嬷嬷乃至林氏的异常动向。
“你去告诉她,她的绣活很好,我很喜欢。若她得空,可以多留意一下夫人院里李嬷嬷平日都常去府里哪些地方,与哪些人接触得多……不必刻意打听,只需看着记下便好。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沈卿容吩咐道。哑姑不能言,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颗感恩的心,这是她现在最能信任的人之一。
春桃郑重地点点头:“奴婢明白,这就去寻她说。”
午后,雨彻底停了,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沈卿容小憩片刻醒来,觉得屋内有些气闷,便信步走到廊下站着透气。
庭院湿漉漉的,石榴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沉甸甸的果实缀满枝头,压得一些细枝弯下了腰。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道挺拔却带着明显压抑怒气的身影迈了进来,竟是谢珩。
他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并未戴冠,发丝略显凌乱,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似乎也没料到会直接撞见站在廊下的沈卿容,脚步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四目相对。
沈卿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烦躁、愠怒,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她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前世她渴求他一丝关注而不可得,如今他这般失态的模样,却主动送到了她眼前。
她并未如往常般低头避让,也未出声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淡得像是在看廊下的一根柱子,一块石头。
她这般冷淡到近乎漠然的态度,显然激怒了本就情绪不佳的谢珩。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几步走到廊下,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冷硬:“你倒是清闲。”
沈卿容微微颔首,语气疏离:“世子爷安好。母亲吩咐静养,不敢不遵。”
谢珩被她这话堵得一噎,胸中那股无名火更是蹿高了几分。他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假、赌气或是欲擒故纵的痕迹,却没有。她的脸精致依旧,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冰壳,隔绝了所有情绪,那双曾经总是追随着他、含着怯怯情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任何抱怨哭诉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失控的恼怒。
“静养?”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刺,“我看你这听雪堂,门槛倒也不低,什么人都能进来坐坐。”他意有所指,显然已知晓昭华公主来访之事。
沈卿容抬眼看他,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似是嘲讽,又似全然不在意:“九姑娘路过避雨,讨杯茶喝而已。世子爷若觉得不妥,日后闭门谢客便是。”
她这般轻描淡写,将他的责问轻易拨开,反而显得他小题大做,心胸狭隘。
谢珩额角青筋跳了跳。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像以前一样掌控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变了,从里到外,变得陌生而棘手。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
“沈卿容,”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压迫的气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最好安分些。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不该你打听的事,少打听。不该你来往的人,也少来往。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若是前世,被他这般厉声训斥,她早已惶恐失措,泪盈于睫。
此刻,沈卿容却只是微微仰头,迎上他愠怒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笑:“我的身份?自然记得。靖安侯世子夫人,不是吗?世子爷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提醒我这个?”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阴沉的脸,缓缓补充道:“至于规矩……母亲正在病中,世子爷若有闲心操心这些琐碎规矩,不如多去锦安堂尽孝。或许母亲见了世子爷,头风便能好些了。”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最烦乱的心事——与母亲的争执,西巷那摊烂事带来的麻烦。
谢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盯着她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拳头在身侧攥紧,骨节泛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如此顶撞,如此奚落!
然而,沈卿容却已不再看他。她微微侧身,对着闻声从厢房出来的春桃淡淡道:“世子爷要走了,送客。”
说完,她竟不再理会僵立在原地的谢珩,转身,迤逦着裙裾,径直掀帘进了屋内。
帘子落下,隔绝了他难以置信的愤怒视线。
谢珩独自站在廊下,听着屋内再无动静,只有秋风穿过庭院,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那股被彻底无视、被轻易拂开的羞辱感和怒火,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僵硬,带着滔天的怒气。
院内重新安静下来。
东次间内,沈卿容站在窗边,看着谢珩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的背影,眼神冰冷无波。
裂痕已生。
这高墙内的虚伪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呢?
她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