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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墨痕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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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的偏殿,自晨光初透到日影西斜,始终弥漫着松烟墨与花青、赭石交融的淡香。
苏墨卿一袭素色襦裙,静立在丈余长的画案前,手中狼毫笔已连续挥洒三个时辰,腕间虽隐隐发酸,眼神却依旧专注如燃。
案上的《百鸟朝凤图》已具神韵,绢本素白之上,云雾以淡墨层层晕染,如轻纱流转,将凤凰的身躯半掩其中。
仅露的凤首高昂,冠羽以朱砂点染,艳而不妖。
尾羽则用石青、石绿与泥金错杂描绘,每一根羽丝都细如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似有流光萦绕。
环绕四周的百鸟更是栩栩如生:丹顶鹤引颈长鸣,羽翼舒展如流云;画眉栖于梅枝,喙间似还衔着半片花瓣;白鹭振翅欲飞,翅尖的留白恰到好处,仿佛下一刻便要冲破画纸……
她用色大胆却不失章法,金粉的富丽与水墨的清雅交织,既衬出凤凰的尊贵,又不显俗艳,将皇家的威仪与文人的风骨揉合得浑然天成。
画案一侧,研好的墨汁已换过三碟,调色的瓷盘里,各色颜料按深浅排列,井然有序。
小丫鬟桃儿端着一杯温热的清茶,轻手轻脚地放在案边,小声道:“苏姑娘,歇会儿吧,您从早到现在都没沾过茶。”
苏墨卿头也未抬,指尖捻着笔杆微微转动,将一缕飘到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无妨,这凤凰的翅羽还差几笔,等勾勒完这部分再歇。”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伴着宫女的低唤:“贵妃娘娘驾到——”
苏墨卿心中一动,连忙放下画笔,敛衽起身,垂首立在画案一侧。
只见明黄色的帘幕被轻轻掀开,身着绣凤穿牡丹宫装的贵妃缓步走入,鬓边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珠翠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却丝毫不显喧哗,只衬得她神色雍容。
贵妃走到画案前,目光落在《百鸟朝凤图》上,久久未语。她身后的掌事嬷嬷大气不敢出,殿内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苏墨卿垂着眼,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从凤凰的尾羽扫到百鸟的姿态,最后停留在自己未完成的凤翅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像一张无形的网,轻轻笼罩下来。
半柱香的时间,贵妃始终未置一词,只是抬手轻轻拂过画纸上尚未干透的墨痕,指尖微凉,触到颜料时微微一顿。随后,她便转身,依旧一言不发地带着人离去,仿佛只是偶然路过,随意一瞥。
直到殿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苏墨卿才悄悄抬起头,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知道,贵妃的沉默比任何评价都更有分量,那道停留在她背上的目光,分明是在考量——考量她的技艺,更考量她的立场。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墨卿正俯身调制一种特殊的青色,那是用石青与花青按比例混合,再加入少量珍珠粉研磨而成,色泽温润透亮,最适合描绘孔雀尾羽上的渐变。
她手持小杵,在瓷碗中细细研磨,动作轻柔而专注,瓷杵与碗壁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心事。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不同于宫人平日刻意放轻的步履,反而带着几分急促与张扬,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苏姑娘可在?”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穿透了帘幕,传入殿中。
苏墨卿心中一凛,放下手中的瓷杵,示意桃儿去掀开帘幕。
只见一位面生的太监领着两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为首的太监约莫四十多岁,面色白净得近乎苍白,没有胡须的脸上,眼角微微上挑,眼神却像淬了冰,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他穿着一身深蓝色蟒纹补服,补子上的蟒纹栩栩如生,腰间挂着一块墨玉腰牌,显然品级不低。
“民女苏墨卿,见过公公。”苏墨卿起身,依着民间女子的礼仪,微微屈膝福了福,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但那股阴狠的气质,却让她瞬间想起林潇临行前的叮嘱:“宫中与温世昌往来最密者,有一姓金的公公,为人狡诈,手段阴毒,你需格外提防。”
“咱家姓金,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金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更显狰狞。
他的目光在苏墨卿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随后又落到案上的画作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娘娘惦念姑娘的画作进度,特命咱家来瞧瞧。”
说着,他便迈步走到画案前,故作姿态地俯身端详。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却在划过未干的墨痕时,刻意加重了力道,留下一道浅浅的指印。
“嗯,画得倒是不错,不愧是从扬州来的画师,手笔就是不一样。”他语气带着几分敷衍的夸赞,话锋却突然一转,“听说苏姑娘是扬州人?扬州可是好地方啊,烟花三月,富庶繁华,难怪能养出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
这话看似寻常,却暗藏试探。苏墨卿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金公公这是在旁敲侧击,打探她的底细,更是在暗示她的“出身”——扬州虽好,却也是远离京城权力中心的地方,言外之意,她不过是个无根无靠的外乡人,在宫中只能任人摆布。
她垂眸敛目,语气恭敬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公公过奖了。民女不过是略通笔墨,蒙贵妃娘娘不弃,才有机会为娘娘作画,只恐技艺粗浅,辜负娘娘的厚望。”
“诶,姑娘这就过谦了。”金公公忽然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画纸上,温热的气息喷在苏墨卿的耳畔,带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却让她浑身紧绷。他伸手指着凤凰眼部那片尚未点睛的空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咱家听说,古时有画龙点睛的典故,画师一笔下去,龙便破壁飞去。姑娘这凤目,打算如何点睛啊?”
他的指尖几乎要触到绢本,眼神却死死盯着苏墨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凤目,可得透着对娘娘的‘忠心’才行。若是眼神不对,让旁人看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呵呵,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姑娘怕是担待不起啊。”
苏墨卿心头一凛,瞬间明白这是赤裸裸的警告与暗示。金公公这是要她在凤凰的眼睛里“做文章”,画出对贵妃的“臣服”,实则是逼她站队温世昌一党。若是不从,他们便会以“凤目无神”“心怀不轨”为由,构陷她对贵妃不敬,到时候,她在这深宫之中,怕是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指尖微微攥紧,指甲嵌入掌心,传来一丝刺痛,却让她更加清醒。她抬起头,迎上金公公的目光,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公公,凤乃百鸟之王,象征着尊贵与威仪。既是为贵妃娘娘作画,凤目的眼神自然需雍容大气,睥睨天下,方能彰显娘娘母仪天下的风范,也不负皇家的威严。民女定当竭尽全力,用心描绘,绝不辜负娘娘的圣恩与信任。”
她这番话,既没有直接应承金公公的“忠心”之说,又巧妙地将凤目的神韵与贵妃的身份绑定,既表达了对贵妃的尊崇,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让金公公挑不出半分错处。
金公公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阴鸷,像是要将她的心思看穿。过了许久,他才忽然直起身,拍了拍手,干笑两声:“好,好一个‘雍容威仪,睥睨天下’!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那咱家就等着瞧姑娘的妙笔了。”他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拂尘上的马尾扫过画案,带起一点墨点,落在绢本的空白处,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温主事托咱家给姑娘带句话——‘宫中规矩大,一步踏错,可是万劫不复’。姑娘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该怎么做,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看苏墨卿一眼,带着身后的小太监,扬长而去。殿门被“哐当”一声关上,留下满室的寂静,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金公公身上的那股刺鼻熏香。
苏墨卿僵立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已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襦裙,贴在肌肤上,冰凉刺骨。
她走到画案前,看着那道被金公公故意留下的指印,以及空白的凤目,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这深宫之中,果然步步惊心。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窗外是一方四四方方的天空,几株翠竹在风中摇曳,却挣脱不了宫墙的束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秋日的微凉,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胸前的翡翠玉佩贴着肌肤,那是沈如澜临行前给她的,说是能保平安。此刻,玉佩传来一丝沁人的凉意,却奇异地让她安定下来。
“兰生幽谷,不畏风雪,虽处逆境,不改其志。”沈如澜的信中,曾这样写道。
是啊,她不能慌,更不能屈服。若是此刻退缩,不仅会辜负沈如澜的信任,更会让温世昌一党得寸进尺,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当晚,苏墨卿以“点睛需静心构思,恐被打扰”为由,屏退了桃儿,独自留在殿中。
殿内只点了一盏烛火,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画案,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走到妆奁前,取出沈如澜送的那盒胭脂——那盒胭脂色泽明艳,她却从未用过,只因沈如澜说过,“危难时,此物可助你脱身”。
她指尖在胭脂盒的底部轻轻摸索,果然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像是被刻意打磨过的痕迹。
她取下发间的银簪,小心地插入凸起处,轻轻一撬,“咔哒”一声轻响,胭脂盒的底部竟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小小的夹层。
夹层里,除了之前那张写着“万事小心”的纸条,还放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卷得极为紧实。
苏墨卿心中一动,连忙将桑皮纸展开。纸上是沈如澜用极细的狼毫笔写下的密信,字迹潦草,笔画间带着几分仓促,显然是匆忙间写成,却字字清晰,重若千斤:
“温世昌与宫内金姓公公勾结,欲借《百鸟朝凤图》构陷于你,或以‘凤目不敬’为名,或栽赃画作暗含反意。彼若逼你甚紧,可假意示弱拖延,或暂时应承,切不可硬碰硬,一切以保全自身为首要。京中城西已备好别院,林潇随时待命,可接应你脱身。万事务必小心,切勿冲动,我已在扬州设法周旋,定会护你周全。”
看完信,苏墨卿的眼眶微微发热。原来,沈如澜早已料到温世昌会有此一招,提前为她铺好了后路。那潦草的字迹里,藏着她看不见的担忧与谋划,让她原本孤单无援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填满。
她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火苗舔舐着纸角,看着它一点点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灰烬,散落在铜制的烛台上。
灰烬随风飘散,像是将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带走了。
她重新站直身体,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如澜在远方为她谋划,林潇在京城为她接应,她没有理由退缩。
她转身走回画案前,烛火的光晕落在那只待点睛的凤凰上,凤首高昂,仿佛在等待着赋予灵魂的那一刻。
苏墨卿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绢本的质地,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她的目光从凤凰的冠羽移到尾羽,最后定格在那片空白的凤目上。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迎难而上。
她重新研墨,墨块在砚台中缓缓转动,松烟墨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这一次,她研的不仅是墨,更是自己全部的勇气与智慧。
她要在这看似无解的困局中,寻一条生路;要在这深宫的权力漩涡里,用一支画笔,为自己,也为沈如澜,杀出一片天地。
烛火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眸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她拿起狼毫笔,在调色盘里轻轻蘸了一点墨,笔尖悬在绢本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扬州,沈府听雪轩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沈如澜身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捏着一封来自京城的加密信函。那是林潇通过镖局的特殊渠道传来的,信封上盖着沈家独有的火漆印,拆开后,里面的信纸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字迹需在烛火下才能显现。
信中详细禀报了今日金公公在长春宫对苏墨卿的威胁,从金公公的言行举止,到苏墨卿的应对,再到温世昌的暗示,无一不详尽。
沈如澜看完信,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面色沉静如水,眼底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她放在桌案下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连带着袖中的玉扳指都微微发烫。
温世昌,金公公……竟敢如此逼迫墨卿!若墨卿有半分闪失,她定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少爷,怎么办?”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沈福看着自家少爷阴沉的脸色,心中担忧不已。他跟随沈如澜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哪怕是当年沈家遭遇危机时,她都未曾有过这般骇人的气场。
沈如澜沉默了片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风暴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算计。她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宣纸上疾书,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沈福,你听好,即刻按我说的去办,不得有误。”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少爷您吩咐。”沈福连忙躬身应道。
“第一,”沈如澜放下笔,指着纸上的字迹,“将这封信的内容,连同我们之前搜集到的温世昌在扬州贪墨盐税的部分罪证,整理一份副本,派人连夜送往京城,抄送都察院的张御史。记住,不必明说弹劾,只需让他‘知晓’此事便可。张御史知道了,至少能牵制温世昌,让他不敢轻易对墨卿下手。”
“第二,”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让我们在京城的暗线散出消息,就说贵妃娘娘对扬州来的苏画师极为看重,不仅多次亲临长春宫看画,还对苏画师的画艺赞不绝口,甚至有意将《百鸟朝凤图》进献给皇上。谣言要散得广,让宫里宫外都知道,苏墨卿是贵妃看重的人,这样一来,金公公等人再想动手,就得掂量掂量贵妃的态度。”
“第三,”沈如澜的眼神变得决绝,“备一份厚礼,要足够贵重,却又不能太过张扬。就以我的名义,送给宫中的李公公——就是那位素来与金公公不和,又在皇上跟前有些脸面的李公公。告诉李公公,苏墨卿是我沈某的故友,还望他在宫中多多照拂。”
她要做的,不仅是被动防御,更要主动出击。她要让温世昌和金公公知道,苏墨卿并非无根浮萍,她的身后,站着整个沈家。动苏墨卿,就是与沈家为敌,他们必须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分量。
沈福一一记下,心中暗暗佩服自家少爷的谋略——这三步棋,一步牵制,一步造势,一步借力,环环相扣,既护住了苏墨卿,又不动声色地给了温世昌一记警告。
“少爷放心,老奴即刻就去安排,定不会耽误。”沈福躬身行礼,转身就要退下。
“等等。”沈如澜叫住他,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扬州的月亮正挂在枝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霜。“再给林潇传个信,让她务必盯紧长春宫的动静,一旦墨卿有任何危险,立刻启动接应计划,哪怕拼尽全力,也要将她安全带出京城。”
“是,老奴明白。”
沈福退下后,书房内只剩下沈如澜一人。她走到窗边,望着远方的夜空,仿佛能透过这千里夜色,看到长春宫中那个独自面对风雨的身影。
墨卿,再等等我。
我定会尽快扫清障碍,接你回家。
她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窗棂,那里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就像她对苏墨卿的承诺——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会守在她的身后,做她最坚实的依靠。
烛火依旧摇曳,映着她坚定的身影,也映着桌上那方尚未干透的砚台,墨香袅袅,一如她心中那份不曾动摇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