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与武装》予白如烟

16、失控的心跳

　　就在她正前方不远处，一根承重柱的阴影下，安静地停着一辆深绿色的军用越野车。

　　车旁，倚着一个人。

　　一身笔挺的空军常服，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冷冽。身姿挺拔如松，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部分眉眼，只露出清晰削薄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光点在昏暗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明明灭灭。

　　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

　　帽檐下的目光，沉静，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攫住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空旷冰冷的停车场空气。

　　四目相对。

　　时间、声音、一切流动的物质，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虞玥僵在原地，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看着那个人，看着那身熟悉的军装，看着那支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她指间的烟，看着那明显清瘦了些却更显冷硬的脸部线条。

　　凌寒。

　　她怎么会在这里？

　　在她刚刚与奖项失之交臂、心情最微妙最不设防的时刻。

　　在她褪去所有光环、独自一人的时刻。

　　像个幽灵。像个幻觉。

　　凌寒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动。只是指尖极轻地弹了一下，那截长长的烟灰无声飘落。

　　然后，她将烟蒂扔在地上，军靴底干脆利落地碾灭。

　　她朝她，一步步走来。

　　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虞玥的心尖上。

　　她走到虞玥面前，停下。

　　距离很近，虞玥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混杂着极淡的、还未散尽的烟草味，还有一种风尘仆仆的、仿佛刚从遥远地方归来的冷冽气息。

　　她的目光落在虞玥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从她精心修饰的眉眼，到微微张开的、涂着裸色唇膏的唇。

　　那目光不再是走廊里公事公办的惊鸿一瞥，也不再是刊物照片上的冰冷影像。它带着实质的温度，沉甸甸的，充满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汹涌的复杂情绪。

　　虞玥仰着头，呼吸几乎停滞，只能怔怔地回望她，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

　　凌寒微微动了动唇，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说：

　　“没拿到奖也好。”

　　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冲破了冰封，翻滚着，灼热得烫人。

　　她补充道，声音更哑了几分：

　　“以后，我的功勋章，都归你。”

　　停车场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节能灯苍白的光线从高处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虞玥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凌寒。那双总是冷静甚至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滚烫的情绪，像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喷发，炽热得几乎要将她吞噬。

　　“没拿到奖也好。”

　　“以后，我的功勋章，都归你。”

　　低沉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砸进虞玥的耳膜，震得她心脏发麻，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种酥软的战栗。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发热。

　　所有伪装的平静，所有精心维持的距离，所有告诉自己“这样就够了”的理智，在这两句话面前，不堪一击，碎得干干净净。

　　她看到了凌寒军装外套第一颗扣子旁，那枚不起眼的、代表着一次次出生入死的伞降资格章微微的反光。她闻到了那清冽皂角气下，极淡的硝烟和风尘的味道。

　　这个人，从她波澜壮阔、充斥着危险与使命的世界里风尘仆仆地赶来，等在这个昏暗冰冷的停车场，对刚刚失意落幕的她说——

　　我的功勋章，都归你。

　　这不是计算，不是任务，不是职责。

　　这是一个军人，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凌寒看着她迅速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唇，那双总是稳如磐石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她似乎想抬手，却又极力克制住，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声音愈发干涩：

　　“我……不太会说话。”她避开虞玥泫然欲泣的目光，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如果……冒犯了你……”

　　“没有。”虞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打断了她。她飞快地摇了一下头，眼泪却因为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

　　她慌忙抬手去擦，手腕却被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握住。

　　凌寒的指尖有些烫，动作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她没有帮虞玥擦泪，只是那样握着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慌乱的动作。

　　“别哭。”她又说了这两个字，比上次更加低哑，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疼惜。

　　虞玥的眼泪掉得更凶。所有的委屈，失落，强撑的坚强，还有那漫长日子里无声的惦念和此刻巨大的冲击，全都化成了止不住的泪水。

　　她就这样看着她，无声地落泪，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凌寒握着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眼神里的灼热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沉的、令人安心的温柔。

　　停车场入口传来车辆驶入的声响和隐约的说话声。

　　凌寒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松开了虞玥的手腕，后退了半步，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警惕的站姿，只是目光依旧胶着在虞玥脸上。

　　虞玥也迅速低下头，用手背擦干眼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这里不方便。”凌寒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但比平时低沉柔和许多，“我的车在那边。”

　　她指了指那辆深绿色的越野车。

　　虞玥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

　　凌寒转身，率先朝车子走去。虞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挺拔的背影，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走到车边，凌寒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虞玥弯腰坐了进去。车内很干净，有着和她身上一样的清冽气息，操作台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部军用通讯器安静地固定在支架上。

　　凌寒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上车，发动引擎。

　　越野车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内一片沉默，只有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虞玥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侧脸映在车窗玻璃上，还能看到微红的眼眶。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放在包里的、写着“勿念”的纸页，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凌寒专注地开着车，目光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但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

　　车子没有开往虞玥下榻的酒店，而是驶向了一条她并不熟悉的道路，车流逐渐减少。

　　最终，越野车在一个僻静的河边观景平台停下。远处是城市的灯火，映在漆黑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岸边芦苇的沙沙声。

　　凌寒熄了火。

　　车内陷入一片更深的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虞玥转过头，看向凌寒。

　　凌寒也正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深邃得像夜海。

　　“你怎么……”虞玥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会来这里？”

　　凌寒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任务刚结束。看到直播了。”

　　她说得简单，但虞玥能想象到，从一个任务状态切换到关注一场娱乐圈颁奖礼的直播，这中间需要多少不寻常的关注和……刻意。

　　“那本杂志……”虞玥低下头，从包里拿出那张小心折叠的纸页，展开，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谢谢你。”

　　凌寒的目光落在她指尖下的那行字上，眼神软了一下：“怕你担心。”

　　很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虞玥的鼻子又酸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凌寒依旧有些清瘦的脸颊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你的伤……真的都好了吗？”

　　“嗯。”凌寒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小伤，不碍事。”

　　又是“小伤”。虞玥想起晚会那晚士兵的话，心里揪紧，却不再追问。她知道，问不出更多。她能看到的，只有此刻她完好地坐在自己面前。

　　“你呢？”凌寒忽然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再掩饰的关切，“还好吗？”

　　虞玥知道她问的不是奖项，而是这分开的大半年。她弯了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疲惫，却比之前在镜头前真实太多：“还好。就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空。”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会想起海岛，想起……你缝衣服的样子。”

　　凌寒的眼神骤然深了下去。她看着虞玥，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柔软脆弱的神情，看着她眼底那份不加掩饰的依赖和思念。

　　所有的克制和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伸出手，不是之前那样握住手腕，而是轻轻捧住了虞玥的脸颊。

　　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而真实。

　　虞玥浑身一颤，却没有躲闪，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意。

　　凌寒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擦过她的眼下，拭去那一点残留的泪痕。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虞玥。”她叫着她的全名，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虞玥的心上，“我计算过距离，评估过风险，推演过所有可能的不利后果。”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虞玥，不容她逃避半分：“靠近你，不符合规定，不符合我的行为准则，甚至可能给你带来未知的麻烦。”

　　虞玥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但是，”凌寒的拇指停在她的脸颊，目光灼灼，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计算不了这个。”

　　她握着虞玥的手，引导着，将她的掌心，轻轻贴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一层常服布料和里面的衬衫，虞玥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下面传来的、同样剧烈而快速的、失控的心跳。

　　砰——砰——砰——

　　一声声，沉重，有力，滚烫，透过掌心，直直撞进她的心底。

　　“它不听指令。”凌寒看着她，眼底是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后的、赤裸裸的情感，“见到你，就失控。”

　　虞玥的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或难过，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悸动和幸福。

　　她感受着掌心下那为她而失控的心跳，看着眼前这个为她而打破所有规则的女人。

　　什么距离，什么身份，什么危险，什么后果。

　　在这一刻，全都微不足道。

　　她踮起脚尖，闭上眼，主动吻上了凌寒微凉的、紧抿的唇。

　　凌寒的身体猛地僵住，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主动惊得措手不及。

　　但仅仅是一秒。

　　下一秒，她便反客为主，一手紧紧环住虞玥的腰肢将她按向自己，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压抑已久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炽热和渴望。带着烟草味的清冽气息彻底将虞玥包裹，攻城略地，不容抗拒。

　　这个吻，充满了力量，带着硝烟的味道，带着海风的咸涩，带着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思念和挣扎。

　　像一场迟来的风暴，终于降临。

　　远处城市的灯火温柔地闪烁，河面倒映着破碎的光影。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失控的心跳声。

　　良久，凌寒才微微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依旧灼热急促。

　　虞玥瘫软在她怀里，脸颊绯红，眼波如水，微微喘息着。

　　凌寒看着她被吻得红肿湿润的唇瓣，眼神暗沉，指腹轻轻抚过，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这次，不是错觉。”

　　虞玥望着她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的样子。她弯起唇角，眼泪却又滑落下来，是甜的。

　　“嗯。”她轻轻应着，主动环抱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笃定。

　　“不是错觉。”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拂着越野车的车窗。车内，空气却灼热得烫人。

　　那个吻带来的战栗还未完全平息，虞玥靠在凌寒怀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失控的心跳声，一声声，撞击着寂静的夜。凌寒的手臂环着她，力道有些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确认。

　　“对不起。”良久，凌寒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我……刚才太用力了。”

　　虞玥在她怀里轻轻摇头，脸颊蹭着她常服挺括的布料，声音还有些软：“没有。”

　　又沉默了一会儿。远处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像一片坠落的星空。

　　“之后……”虞玥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凌寒外套的第二颗扣子，“你有什么安排？”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点不确定。今晚的失控之后，明天太阳升起，她们又将面对什么？

　　凌寒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间是她发丝的清香。

　　“明早六点，归队报到。”她的声音恢复了部分冷静，但依旧比平时柔软许多，“下一个任务周期，一个月。”

　　虞玥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一个月。意味着失联，意味着不确定。

　　但她很快感觉到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之后有七天休整期。”凌寒继续道，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规划，“如果你愿意，我想正式拜访阿姨。”

　　虞玥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情绪不再汹涌，却沉淀为一种更加沉稳坚定的温柔。

　　正式拜访？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凌寒看着她眼中的惊讶，微微抿了下唇，似乎有些紧张，但目光没有躲闪：“有些程序，需要时间。但我想先得到你的同意，和……阿姨的认可。”

　　她说的“程序”，虞玥明白。那不仅仅是恋爱报告，可能还涉及更多的审查和纪律约束。她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普通。

　　虞玥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那份认真到近乎郑重的神色，心脏被一种饱胀的情绪填满。酸涩，甜蜜，还有难以言喻的安心。

　　她重重地点头，眼圈又有点红，却笑了起来：“好。我妈她……一定会喜欢你。”

　　凌寒看着她的笑容，眼底也漾开极浅的涟漪，像是冰封的湖面终于融化。她低头，再次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珍重而克制。

　　“等我回来。”四个字，像是一个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