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草尾兔

12、你叫什么名字？

　　付辛博。
　　张新成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付辛博的时候，也是个夏天，在那个厂子家属小区的门口。那年张新成8岁。
　　别看8岁，张新成已经跳了4年舞。只因为培训老师说，这孩子条件特别好，是个学舞蹈的好苗子。他的妈妈就把全部的工资拿出来供他学舞，只要有人说哪里有好老师，她就带着儿子去拜访。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张新成才知道，当年那位老师的话半真半假，他对每个去报名的小孩子妈妈都这么说，但只有他的妈妈信了，且深信不疑。
　　张新成搬来这个小区是因为附近有个据说特别有名的舞蹈家。因为是厂矿宿舍，这里算是这片儿房租最便宜的小区了。张新成从小懂事，他知道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他学舞了，所以他对生活的其他一概没有要求。
　　在他的记忆中，那个老师格外凶，一百三四的体重，当张新成还在借力把杆两侧的台子开胯的时候，他从后面一下子坐到张新成屁股上，直接压着他贴到地面，没有一丝过程和犹豫。张新成好像听到“咔”的一声，在多年后的每一次梦中惊醒，都会疼出一身冷汗，出于躲避疼痛的本能，想要逃离的张新成最终因动作变形，导致重度扭伤。
　　妈妈上门大吵一架，最终也只是退了学费草草了事。那一个多月的恢复期，张新成鲜少走路，每次脱裤子都疼的呲牙。妈妈看不下去，从亲戚那讨来一条青色的半裙。张新成最终还是穿了，他好像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厂矿宿舍附近，十里八乡往上数三辈都相互认识，除了他这种外来租户。正值暑假，他习惯一个人待着，尤其是现在腿脚还不方便。父母去上班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小区门口的树荫下，那里有一截石台，夜晚人们常坐在上面乘凉。院子里的一个孩子王和一群七八岁的小男孩，正从小卖部出来，分吃一小袋干脆面。每个人要一把，吃完，在裤子上蹭两下。转头，看到了坐在树下的张新成。这个小男孩和他们不一样，白白净净，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冷着脸，还穿着一条青绿色的棉布裙。
　　他们朝张新成围过来，“喂，听说你学跳舞的？”张新成没有说话。“女孩子才会扭来扭去的跳舞，我妈说，男孩子学跳舞是娘炮。”其中一个小孩说道。“他是二椅子，你们看，他穿裙子！”其他男孩也跟着笑起来。
　　张新成对这个地方并不熟悉，他不想与任何人产生冲突，于是慢慢站起来想要离开。为首的一个男孩堵住了他的去路，伸手去抓他的裙子，张新成抬手去挡，其他男孩以为他要动手，一拥而上，其中一个伸手将他推倒在地上。
　　孩子与孩子之间的恶意是赤裸裸的，不带任何掩饰，有人带头喊，“小娘们！”张新成想站起来，疼痛让他有些费劲，又是一阵哄笑声，“小娘们！”“二椅子！”一群小孩子跟风叫喊着，把周围的土往他身上踢。
　　“干嘛呢！”一个少年从一截老院墙上跳下来，推开两个男孩，挤进来挡在张新成前面。“都是谁家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学着欺负人啊！信不信我把你们家长叫来？滚滚滚！”小男孩们一哄而散。他转过身把地上的张新成扶起来，小心的蹲下身子，把裙子上的土一点一点拍掉。“你别听他们瞎扯，没受伤吧？”张新成摇摇头。那少年留着杀马特最标志性的发型，前刘海恨不得遮住他的左眼。紧身裤配白t恤，倒是显得腿又直又长。
　　“还行，没哭。”他抬手在张新成脑袋上呼撸了一把，估计是他头发上也沾了土，张新成心说。“你家不是厂子里的对吧，看你眼生。你叫什么名字？”
　　“张星辰。”
　　“星辰？”
　　张新成抬手指了指上面。
　　“哦～天上星星那个啊！别说，和你这大眼睛还挺搭。”他好像看出张新成腿不太灵光，转身捡了张报纸，垫着扶张新成坐下，自己则就地直接坐在旁边。
　　张新成忽然发现，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一侧脸有些红肿，眼尾微红，像哭过的样子。“你怎么了？” “？”张新成指了指脸颊。少年倒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别看了，我爸打的。”
　　张新成家境并不富裕，但从小父母并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他其实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父亲可以一巴掌把孩子打出五指印。
　　“你爸这么打你，你很难过吧？”
　　“难过？谈不上，就是太丢人了。你知道吧，当着我那群哥们，我以后怎么混啊～”
　　“？”这又超出了张新成的认知，被家长惩罚不是难过，是担心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揍我啊？哦，我把老师凳子抽走了。”
　　“？”张新成的大眼睛忽扇忽扇的，脑子转得飞快，也没想明白。“为什么？”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么？”
　　“你为什么要抽走老师的凳子？”
　　“嘿嘿。”少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就是好玩，大家会笑得很开心。”
　　这一次张新成大概听明白了一些。“你喜欢别人看你对么？”
　　“啊？”那少年看着眼前的小孩，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
　　“我是说，如果你喜欢大家都看你，为什么不在舞台上？唱歌，跳舞，都可以。”
　　“对啊～”那少年还真把他的话在脑子里想了两遍，“你说，我做个唱跳歌手怎么样？”说着还抬手把刘海甩出去，摆了一个很酷的pose。
　　张新成内心翻了好几个白眼，但不得不承认，那一片刘海下面的眉眼还是好看的。张新成出于礼貌笑了笑，他笑起来自带酒窝，眼睛弯成月牙状，脸上带着婴儿肥，很可爱的样子。
　　那少年忽然抓起他两侧的头发看了看，“虽然人做自己最重要，女孩子也可以留短发，很酷的。但我觉得，你如果留长发，扎两个小辫，会更漂亮。”
　　“？”张新成收回笑脸，他发现，有人好像理解上出了点问题，忙说，“我不是……”
　　远处的厂子传来下班的广播声，那少年一个健步跳下来，“我得走了，我爸回来发现我不在家，又要揍我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付辛博。”
　　这个少年转过身，用两根手指，朝张新成摆了个salute抬手礼，自以为很酷的转身跑掉了。

　　张新成在开学之前就从那里搬走了，他原本就是暑假来上舞蹈课的。这个不靠谱的老师，让母亲自责了很久。反思的结果是母亲把更多的精力和钱放在了培养孩子上，好的老师不一定是贵的，但贵的老师一定不会错。没有人知道，拿着母亲给的一打人民币，清晨出门求学，下午就花完了，对于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承担了很大的压力。
　　后来，张新成从不喊累喊苦，受伤了也不再告诉母亲。他的耐受力不断的加码，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疼痛可以让他保持清醒。
　　学校里，张新成并不合群。别人都觉得他一身孤傲，独来独往。只有他知道，他没有出去玩的时间，也没有出去玩的钱。唯一能说话的，就是同桌王玉文，他羡慕王玉文总是慢吞吞的单纯和小孩一样，王玉文欣赏他的优秀。但他们又不一样，王玉文有很多朋友，张新成没有。
　　“你在看什么呢？马上要考试了。”下课后张新成提醒王玉文，她上节课又走神了。王玉文从桌兜里翻出一本册子，放张新成面前。“帅不帅？”王玉文一脸花痴。“他俩是bobo组合。”
　　“付辛博？”张新成一眼就认出来了图册里的人。“你也知道他？”王玉文仿佛找到了姐妹，“他们俩互动特别甜是不是！”
　　“什么意思？”张新成有点摸不清头脑。
　　王玉文咧着嘴贴着桌面，压低声音说： “就是他俩…是一对儿。”
　　“他喜欢男的？”
　　王玉文恨不得捂了张新成的嘴。“也不一定，反正就是关系很好啦！你看！人家在他手臂上咬了个表，他都故意炫耀。真的很宠。”
　　张新成看着画册中的人，忽然就想起，那个下午，这个少年曾经很认真的一点一点拍掉他裙子上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