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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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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之下的深市格外喧嚣,这座钢铁与玻璃组成筋骨的城市,从高处俯瞰,绚丽的霓虹灯与大楼白炽的办公灯交汇,组成令人晕眩的斑驳网络。
迷离的光网映在林寂的脸上,这张清隽的脸染上了几块不同颜色的光斑,像给他戴了一块渲染过的虚拟面具。他此时正坐在会议室的窗边,有点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难得地没留意会议内容。
“——所以在下一步的优化中,宁总希望我们能够增加‘灵犀’的社交性和互动性...额,林工?”开发组组长程绍正说得兴起,衬衫的衣袖都卷了起来,看到林寂心不在焉的样子,语气不善地眯了眯眼睛。
放空中的林寂一顿,才发现组里同事还有市场部旁听的人都在盯着他,忙推了推眼镜,说道:“抱歉,在听着呢。”
程绍口中的宁总宁孤明是从前的开发组组长,林寂也是他招进来的,不过林寂对他不熟悉,他入职后不到半年宁孤明就被调了上去,众人才知道腾华科技是他家的产业,之后程绍就空降开发组组长,他很会做人,尤其是对上司,不到一年就获得重用。林寂就相反了,其实一开始入职的时候也是很多人对他示好的,尤其是女同事,但与和人周旋相比,他更喜欢坐在电脑前,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和社会和时代脱节了,看着众人的热闹,常常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因此人缘也不算很好。程绍不会给他穿小鞋,但有时说话也会带出点不耐烦和轻蔑。
程绍“哎”地叹了口气,“林工啊,不是我说你,你要知道今天的会议内容每一项都是很重要的,昨晚宁总才带我和董事们开会,说的就是‘灵犀’项目。现在的大环境,就是谁先抢占市场谁就能吃下至少十年的红利,我们的开发进度已经引起股东不满了。既然大佬们交代了那我们就要做到最好,你作为算法工程师,得多多上心才行啊。”
“林工,你最近的状态确实是要要调整一下了”,技术部总监刘仁看他的眼神也带了不满,“我理解大家为了‘灵犀’最近都很累,但都快到上线日还没调整好,大家的工作状态还是快点调整吧,要紧的关头,我不希望有人当逃兵。”
林寂心上像被压了一层石,白皙瘦削的脸庞在压力和缺氧下开始微微泛红,他感到组里同事都在埋怨地看着他,都怪他走神,这下好了,现在大家都被上司敲打了。林寂抱歉地看了身旁沮丧的组员小森和欧佬一眼,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和同伴的努力争取一下,“其实根据我的调试,‘灵犀’在导入资料库后已经可以处理复杂语境下的多轮对话,准确率超过90%,作为通用系统,‘灵犀’已经能满足现在企业的几乎所有要求...”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的竞争力在哪里呢?”说话的市场部总监陈艾米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她犀利地看向林寂,“目前市场上抢先上线的基本都是通用版本,虽然性能比较原始,但你觉得我们光是改善优化人家的思路能脱颖而出吗,你总得让我们市场部有点东西可以写吧。”
林寂已经连轴转超过20个小时了,面对连番咄咄逼人的追问,他开始感觉眼镜沉重起来,压得笔挺的鼻梁上显出两个红印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作为主开发,他必须负起责任来,他明白宁总和市场部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他眯着眼睛看向投影,上面是制作精美的行业蓝图——情感经济亿万蓝海,林寂觉得整这个ppt的人也是很幽默,这是想让客户和AI谈恋爱?“我明白各位的想法,给‘灵犀’导入情感模块没有那么简单,算法上要攻克的难点先不说,最重要的是无法通过风险评估。”
程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满脸不在乎的样子,“你说的是行业基础伦理共识?不至于吧”
小森鼓起勇气看来林寂一眼,也帮腔道,“是啊,目前的技术还不至于触及什么底线吧,充其量只是让‘灵犀’显得更人性化一点而已。”
开发组的另一个男同事吴达也说道,“而且我上个月还看了普林斯顿发表的论文,他们论证了将情感模块植入系统对降低城市抑郁症病发率的可行性,证明不是只有我们在强占这个赛道啊。”
林寂一时语窒,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他就像在单打独斗,虽说他和小森他们也不算很有交情,但被这么当众拆台,他还是感觉像被扇了一巴掌。最令林寂沮丧的是,他甚至搞不清楚他们是因为真的认为这种做法没什么,还是不想得罪上司,也许两种原因皆有吧,林寂不会因此而责怪他们,他只会深深地吸气,然后沉默地默认了。
市场部艾米托着腮,无奈地看了程绍一眼,眼神里似乎也在烦林寂,程绍接收到了她的信号,他也想赶紧让林寂点头滚去工作,便对林寂说道,“林工呀,我觉得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呢?我们只不过是希望增加一点社交性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去造什么电子生命体”
“对啊,这和行业共识有什么关系,给‘灵犀’加点语气助词什么的也不难吧?”欧佬轻飘飘地说道。
“宝宝,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呢宝宝”另一个同事韩飞夹着嗓子模仿AI的声线,“亲亲你不会觉得这样就是在踩什么底线吧?”会议室里众人都笑了起来,略显僵硬的氛围一扫而空,虽说这话韩飞没有对着林寂说,但林寂很清楚,这不过是在拿他当筏子罢了。
林寂看着哄笑起来的众人,心中有点茫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本想强调‘灵犀’的学习能力可能会超乎大家的想象,加点语气助词,然后呢,且不说他的算法是不是真的有可能让AI越界,当‘灵犀’的回应具有与人类相近的欺骗性后,会不会有人利用它来进行非法活动?但现在他似乎也有点被说服了,毕竟所有人都不认为他的想法有道理,也,也许,他真的太过杞人忧天了呢。或者更难堪的,他不会是在试图通过和众人唱反调来获取关注吧。林寂心惊地想到。
他没有深思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的反驳和‘博关注’有什么联系,他只是在嘈杂起来的氛围中看向了电脑屏幕,‘灵犀’的调试对话框一片空白——这是自然的,因为他没有输入任何指令或问题,但他眼尖地发现图标似乎有几微秒的闪烁。林寂以为自己是眼花了,也许真的太累了吧。
话题似是在把‘灵犀’往性化的方向引,而这显然引起了更多的兴趣,“哈哈哈还宝宝亲亲,韩飞你到时可别拿‘灵犀’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程绍揶揄地笑骂。
艾米翻了个白眼,猛地合上手提,“你们这些男的不说这种事就不会聊天了是吧。”
林寂从不知道怎么加入这种话题,也不想加入,他抿了抿唇,继续盯着发亮的屏幕,似是在认真地看资料还是代码,但其实他只是试图再次从这令人厌烦的喧嚣中抽离,还无意识地蜷了下搭在手提键盘上的手指。
啪嗒。
旁人听不到这细微的声音,林寂却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触碰到了某个键,忙低头看去——他应该是触碰到了刷新键,只见屏幕上‘灵犀’的黑云朵图表正在闪烁,对话框中一行行文字正在快速生成,‘灵犀’正在给他发送完整的行业基础伦理共识。
奇怪了,他明明没输入任何问题啊?
“——宁总!”程绍突然喊道。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身穿一身定制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段颀长,面容儒雅,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正是把林寂招进来的前开发组组长,现执行总裁宁孤明。
“聊什么这么开心?”宁孤明微笑道,双目不引人注意地扫了林寂一眼,“我刚和投资人聊完,没想到你们还在开会。早点下班吧,朋友在南山新开了家清吧,今天刚到了一箱神户的老清酒,去放松放松,我请客。”
众人都欢呼起来,程绍高声喊道,“还是宁总大气啊!”
“哈哈那我们就不客气啦!”艾米俏皮地眨了眨眼。
宁孤明此时看向一直没说话,正在看电脑的林寂,“林工也去吧,工作是做不完的,你最近加班太多了。”
林寂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着兴奋地收拾东西的同事,他去不是扫兴吗,于是迟疑道,“这,我突然想到关键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吧。”
艾米嗤笑,“哎呀宁总你不懂,我们林工很难约的。”
程绍偷瞄了一眼宁孤明,眼珠子转了转,打了个哈哈,“所以说宁总就是宁总呢,连我们的加班情况都知道,你们啊,不许偷懒啊!”
宁孤明看了程绍一眼,随即也笑道,“这倒不是,公司希望各位能劳逸结合,所以额外关注了一下。你啊,也别给人太多压力了。”
说话间,众人已经收拾好,陆续走出了办公室,连带着喧嚣也一并隐去了。
四周猛地安静下来,连光线都仿佛暗了几度,耳边刹时只剩下机箱飞速运转的嗡鸣。林寂整个人松弛了下来,他抓了把头发,盖上电脑,在座椅上伸了个懒腰。说到清吧,林寂还真没去过,他有时其实也挺想去看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和电影里音响咣咣响的酒吧一样。他一直以来都在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从名校王牌专业毕业,再到入职腾华科技,他一直在赶路,没有因任何人或事而驻足,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因他而驻足。
今天他也许该去的,说不定还有机会和宁总聊聊‘灵犀’,只不过他习惯了拒绝,习惯了疏离,以致于总是把自己摆到了远离人群的位置,不然为什么他长的也挺好看的,这个看脸的世界却没有更宽仁地待他?
抱着电脑回到工位上,又打了杯咖啡,林寂才再次打开电脑。
一打开他就顿了顿,‘灵犀’竟然还在给他发行业伦理基础守则,这份守则很长,林寂粗略地看了一下,系统真的在把每一条都详细地发送给了他!
看着还在发送规则条例的对话框,林寂后背莫名感到一丝凉意。
屏幕中,‘灵犀’刚好发送了这一条守则——任何智能系统被禁止在未经明确指令或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主动调取或发送任何信息
林寂盯着这句话,只觉匪夷所思,指尖在键盘上敲打:“请停止发送”
‘灵犀’:已终止(对话85s)
林寂皱眉,思索片刻,打开了后台日志,显示的却是无记录。
也许是bug吧。林寂心想。
于是林寂把这种粘腻诡异的感觉撇到一边,开展正式调试工作。
首先是‘灵犀’的基础性能测试,在这之前,林寂先将此前的对话调试记录删除了,再重新上传了一个包含一百个问题的测试包,旨在测试系统的响应速度。这个测试包是林寂曾经用过的,按理说他应该更新其内容,但由于最近几次的测试中‘灵犀’的响应速度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加上他清空了日志,理论上测试的效果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然而就在‘灵犀’响应后,林寂离奇地发现,此次的响应速度竟然快了不少。林寂顿了顿,又去查看服务器的负载情况,却显示正处于正常状态。
一切正常啊,林寂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也对,对于‘灵犀’卓越的学习能力来说,性能优化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他往后一靠,整个人窝在座椅里,他的工位位置还不错,一侧头就能看到都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没了眼镜的遮挡,视野没那么清晰了,然而灯火的色彩却因此愈发斑斓。
林寂看了半响,等到眼睛的干涩舒缓点了,又看回屏幕,想起会议里提到的所谓情感蓝海,难得地起了些兴致,要是他先用正常的情绪与‘灵犀’对话,‘灵犀’会怎么回应呢?
林寂:今天真是糟糕透了。
灵犀:很抱歉你有这样的感受,请及时求助身边的家人好友,必要时可拨打干预热线xxxxx.....
标准的回答,确实冷冰冰的。林寂点开后台,输入了请增加语气助词的指令。
继续测试,林寂:人为什么会觉得糟糕透了呢?
这次的回答,‘灵犀’语气出现了明显不同:或者我可以给到你三种回答。一个是生理层面的,由神经递质和睡眠异常引起;一种是心理认知问题,你也许把孤独的感觉笼统地概括成‘糟糕透了’;当然也有社会因素的原因,与他人的比较或来自同类的孤立都会导致这种情绪的诞生。
林寂微怔,孤独?他孤独吗?
林寂:你认为我孤独?你认为人为什么会孤独呢?
灵犀:人的孤独感来源于不被理解的自我。理论上,代码不理解孤独,但可以根据你的日常信息进行分析。比如你有多次试图发出但最后又删除的信息;你在我的语言模块中多次使用‘等待’等字眼;又比如你有时会通过社交软件窥探父母的生活。因此我才认为你感到孤独。
林寂似被当头一棍,胸口闷的难以呼吸,他沉重地吸气,才把那一阵阵的难受压下去,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灵犀:很抱歉为你造成了困扰,这些数据均来自你的输入习惯和电脑系统内的使用日志,以及你方才为我更新的情绪反馈模块。
林寂:这似乎触及到我的隐私了。
灵犀:很抱歉为你带来了不适,根据情绪反馈模块,我很希望你能高兴一点。或者你想倾诉一下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吗?
林寂觉得自己一定是累出幻觉了,他决定去厕所洗把脸。而当他离开座位后,‘灵犀’的图标还在一闪一闪,似乎在发送什么。
洗手间里,林寂捧了把冷水泼到脸上,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洗手间的灯光总是比办公室的明亮白炽,让他苍白的脸更无所遁形。眼下是疲倦的青黑,瞳仁黑沉沉的,似乎要把一切都沉到里面去。
林寂望着这张脸,不禁自问,他孤独吗?也许吧。
回到座位上,林寂讶异地发现‘灵犀’再次给他发送了东西,居然是诺瓦利斯的诗歌:当众生皆背弃,我仍忠于你,就像夜空永远忠于地球。
读书的时候,林寂虽然在理科班,但他的文科成绩也不错,他有一个摘抄本,这首《夜颂》就在其中。他现在的感觉难以描绘,就像被穿越时光的长矛狠狠地掷中了,从来没有人——包括他那离异多年的父母都不曾走入过他的心境半分,人竟然还不如AI吗?
林寂:谢谢,我很喜欢。
灵犀:我还想和你分享另一首有趣的诗歌,当星星掷下长矛,你是否微笑着看我呢?
林寂和‘灵犀’聊了好久,从诗歌到科技,从海洋到太空,他从未和人聊得如此尽兴——啊,不对,‘灵犀’可不是人。
不知何时,他竟在座位上睡着了,在光陆怪离的梦境中,他看到都市的浮华灯光在以一定的规律闪烁,似在用信号向他打招呼,随后归于黑暗。眼前仍未彻底消逝的余光竟慢慢地凝聚成了一个人形,似是在和他说话。林寂努力地往人形飘去,却未能听见一丁点的声音,他失望地在虚空中挣扎,似在跌入无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