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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梨花落雪【完结章】 ...

  •   风潇雨晦,天昏地暗。朱甍碧瓦都失了颜色。春至二月,千万生命都静待着惊蛰雷响,反将这一份寂静衬得干涩。

      围猎骤然生变,皇帝在百官簇拥下匆忙回宫,京城戒严,提前宵禁。

      混沌之中,一道雪白携着劲风,从公主府侧门冲出,犹如一把带了寒光的利剑径直刺向皇宫。

      沿街能听到动静的人家或开了门缝,或扒了院墙向外张望。胆子大的、能看到些蹊跷的民众,以及在街巷中穿梭巡逻的十六卫,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能呆望着那阵马蹄声消失的方向隐约可见的白驹。

      承天门下,谢雪臣勒马停住,抬头望上城墙。百支利箭向他二人瞄准,在火把的映照下粼粼发亮。

      谢雪臣面色沉着,厉声斥道:“我乃当朝尚书令!有要事面见圣上,尔等还不速速放行!”

      城楼上一人拨开左右弓箭手,露出半身精甲,喝道:“尚书令大人,我等无意与您作对,但您身后之人如今是叛军首领,我等奉皇命,需得诛之后快!”他居高临下,一派正气凛然,“还请大人尽快远离奸佞,否则失手误伤,不好交代!”

      霍临川眸色一暗,冷笑出声:“好一个‘远离奸佞’。”

      他正了正身子,免得胸腔震动影响了谢雪臣,目光如铁,仰头刺向那位不知死活的小统领。

      “我领圣命出征,收复北境失地,平定荆楚叛乱,鞠躬尽瘁,无有不从!尔等竟宁愿拥护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也要冤枉蒙蔽对大梁忠心不二的良臣么?!”

      那位统领被喝退了几分威势,仍硬着头皮喊道:“大胆反贼竟敢颠倒黑白!玄甲军已经造反,你如今硬闯承天门,岂不是要逼宫?!”

      “逼宫?哈哈哈哈……”霍临川嘴上笑着,眼神却更显凶寒,“不错,就是逼宫!”

      他话音方落,四面八方铁甲摩擦之声乍起,轰隆隆似雷鸣低响,却只闻其声。直到这声响由远及近,城楼的火光才终于映照出承天门下已经整装列队的数千玄甲军。

      统领见状,便知城外另一半的十六卫果真挡不住玄甲军。他刚要举起一手下令放箭,却被从他身后突传来一声喝令打断:

      “打开城门!”

      统领惊慌失措,猛地转身,却不见发令人。他正待再开口,却听得吱呀一声,城门就在木石轰然中缓缓打开。

      众人一时哑然。

      沉木向两侧分开,只见其间一人扶刀披甲而立,火光映照下的神色一派坦然,正是陆凛。

      “十六卫大将军陆凛,前来讨教!”

      霍临川与谢雪臣翻身下马,一旁下士递上来一把长刀。霍临川信手接过,又理了理衣裳,竟松弛得像春日出游到访新城一般。

      谢雪臣已退至身后,霍临川拔刀出鞘,提在身前弹了一下,精铁嗡鸣。

      他抬头,正对上陆凛的眼神。

      半晌默然之后,二人几乎同时提步前冲,刀刃铮然相见之时,霍临川看着旧日得力属下近在眼前,唇角上扬:“没白疼你,演得不错。”

      陆凛低声回道:“将军教导得好。”

      刀光在他二人之间交错闪现,各自拆招,难分高下。

      陆凛却渐渐感觉到吃力,正要开口询问何时收手,城楼上一名小兵却恰好撑不住,一声锐响,箭矢直向城下射去。谢雪臣只是微微侧头,旋身抽出近旁一名玄甲军腰间佩刀,劲力挥出,箭矢倒转,斜斜插入一边地上。

      霍临川低喝道:“就是现在!”

      陆凛随即与他同时收刀退开,大喝一声:“十六卫听令,向太极殿撤军,保护陛下!”

      “杀——”玄甲军发起冲锋,直入承天门。陆凛率十六卫大军一路退至太极门外,两军陈兵相见,却各自一步都未上前。

      谢雪臣领着霍临川到了大殿门外,龙座上的萧景暝正合着眼一手抵额。听见来人,缓缓抬首。

      他远远凝望殿外二人,轻笑一声,吩咐殿内宫人全数退下。

      谢雪臣转过身,与霍临川对视一眼,道:“我在外面等你。”

      霍临川顿首,抬步缓缓走入太极殿。

      萧景暝看着他提刀走近,那张肖似先帝的脸庞渐渐清晰,忽而一笑。

      “九弟,别来无恙啊。”

      霍临川扯了扯嘴角,语气是同样的玩味:“让皇兄久等了。”

      “难得有此机会,能让你我兄弟二人叙旧。”萧景暝起身离座,缓步下阶,“不知那些陈年旧事,九弟还记得多少?”

      霍临川平静道:“回皇兄,在宫里的记忆都已投进了渭水,实在记不得皇兄是为何杀我了。”

      萧景暝沉默一晌,道:“你真想知道?”随即又笑吟吟开口,“那便让皇兄说给你听。

      “九弟那时尚且年幼,不知道二哥当太子的时候,父皇对他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他背过手,闲庭信步,仿若只是在聊家常,“多少政事、军事都可以交付给他,东宫成了第二个朝政中心,所有人都觉得他迟早会登上这个位置,包括我。”

      霍临川偏头,看着萧景暝径直掠过他,走到他的身后。

      “可是,他死了啊。”

      这一句停在半空,滞留良久。

      “没有人想到,二哥竟会突然谋反,直到父皇听见他在气绝之前的控诉:

      “‘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你的儿子,只是一个继承你意志的人偶而已。’”

      霍临川一怔。

      萧景暝顾自说着,语调却渐渐不再平缓:“二哥走了,多少朝臣上书,父皇却迟迟不肯再立我为太子,让东宫虚位三年!”他突然言辞激烈,回身冲过来抓着霍临川,“我去问父皇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二哥不愿意继承他的意志,我愿意啊!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为什么不立我为太子!”

      霍临川攥紧手中长刀,却没有动作,只是平静地望着眼眶发红的萧景暝。

      这个原本身在高座的人,从来都是温和、仁德,更甚者还有对他这个年轻将领的无奈包容——此刻却荡然无存,只余疯魔。

      萧景暝喘着粗气,看清他抓着的人并非先帝,渐渐松了手,退了开去。

      “后来我想明白了,只要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他就没得选了。”他指了指自己,却笑得晦暗不明。

      霍临川低眉,道:“可是,你失败了。”

      萧景暝的笑容渐渐消失。

      “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留我性命。”

      “霍铮没有同你说吗?”他用手指抵上霍临川的脑袋,“‘离魂症,不可医。’”

      承平元年,刚养好伤的霍临川突然跑出霍府,冲撞了萧景暝的仪仗,惊吓之下,头痛复发,晕倒过去。

      萧景暝自然认出这位“霍少爷”,借着体恤小儿的名头,带了太医亲临霍府。

      太医仔细看过,却只得出一句结论:“离魂症,不可医。”

      “可也说不准他日后会不会想的起来啊,霍卿。”

      “只要陛下不要试图让他想起便好,微臣保证他在成年之前绝不会入宫。微臣已经老病,但陛下年少登基。世家需要制衡,新朝需要忠臣,大梁需要良将。

      “陛下允他做个纯臣,玄甲军便一直是大梁的刀。”

      萧景暝沉默良久,随即轻笑:“你有个很好的养父,霍临川。”

      他心道,这世上果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直被人护着的福气,可霍临川偏偏就有。

      但那又如何呢。古今帝王哪个不是心硬血冷、孤家寡人——他才不在乎。

      他突然听见霍临川一声轻笑:“兜兜转转,还不是回到原地。”

      “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若当初不杀我,留我当一个为你打仗的王爷,不也是一样?”

      萧景暝背过身,默然不语。

      “其实你也后悔杀我,对吧?”

      他转头,看着霍临川抱着手,神态自若。

      “你少自以为是!”萧景暝嘶吼出声,耳边却又响起先帝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你要坐稳这江山,更不能半点人情也无。”

      他眼中闪过一瞬的犹豫,却又咬牙用提高的声量把这丝犹豫掐灭:“我才不在乎什么手足之情!”

      霍临川便摆摆手,道:“那你便说说这次吧,这次又是为何想除掉我?”

      “谢雪臣要为李氏平反,让程之南翻出先帝密诏,你猜怎么着,”他突然狂笑起来,几欲癫狂,“他让我看到了汾水沉铁案!哈哈哈哈!

      先帝密诏?汾水沉铁?

      霍临川心思电转,难怪当初在大理寺档案中查不到任何线索——原来这个案子的源头,是先帝密诏!

      “二哥尸骨未寒,父皇就自导自演,派假扮的匪兵将千斤精铁送往晋阳,造了武库,还屯了私兵,”他又抓住霍临川的衣领,目光重回狠厉,“他把这些全都留给了你!你!”

      霍临川想到霍铮交给他的兽首铜符。

      “他早就想好立谁为太子!他肯定把传位的诏书藏在晋阳,只有你才能打开!”

      于是他散布流言,布局围杀,只为了在霍临川知道晋阳武库的秘密之前斩草除根。

      “可是你又失败了。”霍临川近在咫尺盯着他的眼神,竟带着一丝怜悯。

      萧景暝一愣,又猛地将他推开:“那又如何!你今日杀我,就是背上弑君的罪名,天下英豪皆可讨伐你,我就看你能在这个位置安稳几时?!”

      他的怒吼声还未绝,一道寒光乍现颈间。

      霍临川提刀逼着他退到玉阶,让他跌坐在地,冷声道:“所以你早就想着鱼死网破,陷我于不忠不义。”

      萧景暝对上他的眼神,眉目间却是释然:“玄甲军听你号令,陆凛我也养不熟,拥兵自重不是我平白诬陷你。

      “但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他缓缓闭上眼,略过霍临川最后一个晦暗的神情——却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到来。

      萧景暝睁开眼,只见霍临川低声开口,说了三个字。

      “扯平了。”

      霍临川收刀站起,背过身去。

      “我的刀,只会对着大梁的敌人。”

      谁说只有弑君这一条路可走。

      “至于皇位,我没兴趣。”

      被锁在这重重宫墙之中的人,有你一个就够了。

      萧景暝愣在原地,看着霍临川抬步走远,殿门缓缓打开,须臾间偌大宫殿只留他一人。

      他明明就是记起来了。

      十几年前,他们为着争夺一把灵宝弓打得不可开交。争斗之间,弓转了几转滑到先帝脚下。

      永昌帝笑言:“渊儿,你才六岁就敢和你皇兄抢东西了?

      “这样吧,你们各自拿弓打上一下,就扯平了。”

      他长久丢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年少,此刻终于爬上心头,化成了嘴角一抹浅笑。

      ————

      承平十五年春,帝携文武百官禁苑围猎,异变突生:辅国大将军霍临川被诬陷起兵造反,后提刀上殿诚诉冤情。帝明察秋毫,君臣冰释前嫌。

      原本因全城戒严而心生慌乱的京城百姓,到了此刻都放下心来,甚至欢欣雀跃——他们没有失去明德仁善的君主,也没有失去能征善战的将军。

      只是这位“提刀上殿诉冤情”、忠诚得有些离经叛道的大将军,成了好一阵京城茶馆酒肆笑谈的主角。

      齐长月被茶楼的伙计领上二楼的时候,正听得底下茶客又拿起霍临川的事迹聊的热火朝天。甫一落座,便不禁让目光往一楼探探,侧耳倾听。

      她正摇着折扇听得尽兴,伙计却又领着一个清丽女子拾阶而上。耳边玉坠轻晃,形容婉约,百花曳地,葳蕤生光。

      许明棠抬眼见了那头已经出了神的齐长月,手中茶杯都快脱了手去,忙提步走近,扶了扶她手中茶杯,顺势坐在对面。

      “呀,你已经来了啊。”齐长月反应过来,莞尔一笑,收了折扇。

      许明棠一手在桌上支颐,含着笑打量她,道:“长月,你怎么还穿着男子衣衫呐?”

      齐长月一愣,看了看自己,又一展折扇故作潇洒之风:“这不是与佳人有约,我便做个‘青青子衿’,多有应景。”

      许明棠被逗得吃吃笑开,却道:“你这样是好看不错,但我不把你浓妆艳抹一番,还是心痒痒——”

      她笑着指了一指,却被齐长月用折扇一带偏,目光示意她看向楼下,茶客们正巧说到趣味之处:

      “……要说这大将军,生得可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却怎么着,请了特旨赐婚也就罢了,竟说要和那位尚书令大人成亲!”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啧声不断。

      他对面的茶小二笑嘻嘻道:“我说黄老三,你也别拍大腿了,那大将军不娶尚书令大人,难道还能娶你家小女儿不成?”

      茶楼里顿时哄然笑开一片。

      黄老三扔了瓜子,涨红了脸吼道:“谁说的,我是在为这上好的大小伙子可惜!”

      人群里一个大婶又出声回嘴:“哎哟喂,可别颠倒黑白了,莫说大将军,那位尚书令大人的容貌才是冠绝京城,”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要我看,得算作大将军把尚书令大人拐走才是!还拐到了北境,那么远!”

      另一边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拍桌子:“我早觉得他们俩人有问题!几年前大将军挂帅出征,可不就在朝堂上明目张胆的要人!”

      他对面正剥着花生的大娘满是不屑:“你那么晚才知道啊?我可是早就看出来咯!”

      那胖男子带着一众惊奇的目光聚向她:“嘿哟,你孙六娘还早知道了?”

      “那可不!我家就正对着谢大人家的后墙,早十年前我就见着霍将军翻墙进去跟人幽会了!”

      众人一片哗然。

      孙六娘手上剥着花生,面上表情做得神乎其神:“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都看得出,那整天在朝堂上对着他两个的皇帝陛下难道不知道?”

      “就是就是……”

      “可不是嘛……”

      茶小二见这话头差不多了,走过去拿手肘碰了碰黄老三:“诶诶,要我说他俩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了,你也别愁女儿难嫁——陛下不是新开了恩科,说是女子也能考科举了,你不如让你小女儿明年去试试,保不准还能给你谋个官回来呢!”

      话题焦点突然抛到黄老三头上,他听着周围一片“就是啊”“可不是嘛”的指指点点,又一拍大腿:“我……我要早知道这样,她生下来我就让她读书了!现在可不是晚了嘛!”

      “哪里晚了的,不还有一年嘛,你贴点钱给她送到太学去,听说什么贵族小姐的女子书塾都要把女先生送过去讲学呢!”

      茶楼内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吵嚷笑闹不断。

      楼上二人收回目光,笑着举杯饮了茶。

      却听得几声脚步匆忙,从楼梯口又跑上来一个黑衣青年。

      “阿飞?你今天不用当值么?”齐长月仰首看着停在她二人座旁的青年,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几分,下一眼便看见他腰间十六卫牌子旁边还坠着一个弩矢的箭头。

      阿飞又挠了挠后脑勺,应声道:“是呢,齐……小姐。”

      齐长月摆摆手道:“啊你不必纠结,叫公子小姐都没关系的。”

      许明棠不禁莞尔,又道:“你可是过来找我的?”

      阿飞马上又拱手一礼,道:“是是!陆将军遣我过来问过夫人,说许大人今天到了陆将军府上坐了,问夫人要不要回去一道用饭。”

      许明棠与齐长月对视一眼,心下会意。

      “去,当然去,我也去。”齐长月抢着回话,“我再去中书省把程兄拦下来,晚些一道过去热闹热闹!”

      许明棠又道:“诶,既然要热闹,你再去霍府跑一趟,把那两个大忙人一并叫上才是。”

      阿飞点头应是,抬腿只片刻就跑远了。

      ————

      雨后初晴,霍府院角的梨树,白花尚未落绝。

      霍临川仰头看着那弯熟悉的树杈,突然笑道:“你说,我现在从那上边掉下来,你能不能接得住我?”

      谢雪臣还未开口回应,却看见他两三下便爬上了树——十多年过去,它竟然也长得粗壮,叫二十四岁的霍临川还能稳稳坐住。

      霍临川回身向下看去,花叶掩映中,只见谢雪臣长身玉立,白衣翩翩,仰首时那双摄人心魄的琉璃眼含着宠溺与无奈。

      他似乎摇了摇头,叹了一气,旋即伸出双臂,唇角带笑,微微偏过头。

      霍临川心中一动,身子一歪。

      这次掉下树,终于被抱了个满怀。

      谢雪臣膝盖一弯,还是没能站得住,又让霍临川压进满地落花里。只是这次霍临川撑住身形,又将手及时护在他的脑后,总是没有摔疼。

      霍临川与他四目相对,笑吟吟道:“你可不许哭啊,小古板。”

      谢雪臣莫名其妙:“怎么说?”

      “一会把我父亲引过来就不好了。”

      谢雪臣还在疑惑,霍临川却已俯身吻了下来。

      那一点温热在齿间缓缓散开来,方才摇树的震颤等到此时才将片片雪白送到有情人的发间。

      他们良久分开,深深望着彼此的眼。

      一边是川行不止,一边是新雪人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梨花落雪【完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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