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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美人终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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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坠,四面的压迫,开始融入血液的寒冷……我看不见自己在哪里,不时从身边游过的呜咽般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要把我吞噬。他们都随我而去,我心里却轻松无比。不必再去探究任何真相,不必去问自己爱还是不爱,不必痛苦地猜忌,不必怀疑自己,不必捧着自己的心却流不下泪。开始总是显得那么容易,甚至还有点诱人,越走才越感觉到扼住咽喉的手在收紧。目的地也许很重要,遥不可及,笼罩着神秘的光,但接近它又需要太多的勇气。有时,没有什么比放弃更对得住那颗煎熬的心,就像秦安,丢下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死去。
如果这就是我的最终归宿,我欣然接受。在路上,我死于路上,什么都不必承担……
世界一点点消失,然后,又一点点回来。有个女人在吟唱熟悉的歌谣,美妙动听,对于刚刚恢复意识的我来说,会误以为这是天堂。可这不是,寒冷和腐败的气息依然无处不在,我说过,我离温暖的天堂很远。
我动了动身体,手已经解开,眼睛也不再被蒙蔽,我躺在木筏上,行走在银色的河面上。银色的河面上,漂浮着骷髅和残肢,歌声在河面上游荡,一个纤瘦的女子扭动着优美的舞姿,从这个骷髅跳跃到那个骷髅。蜻蜓点水般的轻盈,骷髅只微微下沉,然后在舞蹈者离开时旋转一周,配合着完成最美的舞技。
她不但舞着,还唱着,歌声和舞蹈里绽放着她全部热情和忧伤。
“你想不到她是谁吧?”身后有个声音,低沉,平静。
我坐起来,扭头看见一个身穿草灰色蓑衣的女子,缓慢地撑着篙。
“我,我不知道。”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不敢确定。那首熟悉的词,是那个多情的人为她而作,只是,多情应被无情恨。
她不但要承受作为一个女人的耻辱,她还要承受一个国家灭亡的耻辱。被撕裂的衣裳,遮挡不住贪婪和耻笑的目光。被按压的身体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伏在身上的散发着怪味的笨重男人无耻地享受着他所谓的胜利,身边的侍女别过头去,鄙夷和同情同时出现在她们的脸上。她没有救助,只有默默承受。那个曾经的国主,此刻是不是在吟唱他悲伤落寞的词曲——他,也只会如此了。
当她回到他身边,四目相对,谁都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她不再让他碰她。她砸碎所有的东西,吼出所有的唾骂,却惟独不能,不能糟蹋他的词句,那是他的生命,没有它,就不会再有他。她看着他写下的哀婉的句子,只有她陪着他无奈伤绝到尽头,只有它是他不离不弃的知音。
她一次又一次被强行临幸,被嘲笑,被侮辱,她闭上眼睛,心里念着他的呢喃词句,恨着他,爱着他,把心痛麻痹过去,不再挣扎。这个夺得了他的权力和土地,还侵占着他的女人的男人,不管面目多么狰狞,内心却掩不住妒忌,。愈是妒忌得疯狂,愈是疯狂地蹂躏一个柔弱的女人,这是这个男人丑恶无比的本性。而他,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君王,如今,不过把懦弱展现无遗。
她无所依靠,只有承受,像所有女人承受的一样,把该的不该的,都收纳进来。
她鄙视这个强悍却完全没有爱的男人,她也不会再原谅那个充满爱却只能悲吟的男人。
我温习着她的历史,她在骷髅上跳舞,回眸微笑,如烟而去。
“是谁让我们得到这样的命运?我们自己,还是永远不懂得珍惜我们的男人?”我的手指浸在银色的河里,趟过空洞地望着我的骨,心里没有害怕。任谁,不是成为白骨就是化作幽魂,都是一样的归宿,谁又何需惧怕谁?
“你又是谁?”她安详得让人心碎,只能看见拥有美丽弧线的嘴角一笑。
“谢谢你救了我。”我有些惆怅,我以为,我睁开眼,会在孟乔生的怀抱,炙骜在一旁假装冷漠。我以为,就算我葬身于此,灵魂也能够找到我一路上的伙伴。
“他们抛弃了你。”
“不!”我着急地否认,我记得那只手,极力挽留我的生命却无能为力的手。他们中有个人做过这样的努力,只是他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强大,然而我不能奢望他奋不顾身,如果他有未完成的事,那么,他活着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但我内心的遗憾,却像这粘稠的银色的液体包裹着骨头,无法呼吸。
“既然你明白,既然你懂得,那么你也就不必像她们一样了。被前世的幽怨缠绕着,不能获得新生。”
“她们?她们是谁?不管她们是谁,她们都是被辜负的,被欺骗的,被伤害的。她们最真的血换不来同样真的情。她们情愿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也不愿意再去轮回,让伤害重新再来一遍。因为她们已经痛得透彻,因此也不愿意忘记。如果忘记,就意味着对自己最终的背叛,这是她们仅剩的权利,没有倾听者,到达不了人间,污河和枯骨,幽暗,寒冷和糜烂的阴曹地府才是她们最自由的地方……”我看着河面,河里有她们的影子,幽灵一样随行。我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是她们中的某个人,穿过迷雾和闪亮的河,看清了自己的灵魂。
我真想拥抱她们!
我俯身投向她们……
“不要被迷惑!”她及时拉住了我,呵斥我,“她们的怨气太深,会把你拖进深渊,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那你呢?你不需要迷惑我?”我抬头看她,看她美丽的嘴唇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微笑。我想起那个女人,骑着马,似乎总在关键的时刻出现,然后像风一样消失。
“你有没有骑过马?”我忍不住问,虽然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哈……骑马?我没有,我只会在溪边浣纱。”她的笑声随着话音而落,我听到了一点落寞。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恩赐还是惩罚?”我望着幽幽的前方,问着自己。
她吐出一口气,缠绵,悠长。
“以前,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一直没有答案。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去想了。”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曾经有一个女人,在溪边浣纱,遇见了一个男子。人们说,爱是不需要语言的,爱只在眼睛里。我从他眼睛里看见了爱。他的爱让我放下手中的纱,任由它随溪水溜走。他说要带我走,去做一件事,这时我才又看见他的眼睛里不仅仅有爱还有其他东西,比爱还要重要的东西。我跟他走,去完成他要我完成的事,这是我爱他的方式。人们说,没有那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但是,他愿意,我也愿意。在历史的进程中,爱情很渺小。但是渺小的爱情也正因为参与了历史,才能够折射出伟大的光辉。”她悠悠地讲述,声音平静得像这银色的河,悄然而行。
“可你没有和他在一起,在你们完成那件事之后。”
“我们相约要泛舟太湖,从此不问世事。他在约好的地方等她,没有等到。他去找她,没有找到,最后只能独自离开。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结局,人们宁愿相信,她和他像神仙一样站在一叶扁舟,驶向飘渺之境。人们愿意这样传说,因为这是他们善良的心不愿意放弃的最终幻想。”
“你……怎么了?”我不禁想到,波澜不惊,泰然自若,不会是她本来的面目。
“你到了。”她不回答我的话,篙子在岸边一点,停了下来。
我小心地上岸,经过她的身边,假装抬起手整理自己的头发,却猛地扯下了她头上的那块黑色的布。
啊!
我想尖叫,喉咙像灌下铅水,攥住了,要被挤碎。
“你真粗鲁!你说你想看看什么叫做沉鱼落雁之貌,我会答应你的。”她还是那么平静地重新遮盖起自己恐怖的脸。
那张脸,没有如明月般的眼睛,只有两个凹陷的幽深的黑洞,没有鼻子,脸颊是一道道血疤痕,再配上如血染的红唇,只有深不可测的恐怖。
“你还要看吗?”她脱掉蓑衣,掀起自己的衣裳,苍白的皮肤上是一道道紫黑色的印。
“临死前,我被毒打,受尽凌辱,却不杀死我。我知道,留着我,是要我像展品一样,展现在攻进皇宫的人面前。西施不是一个神话,西施也不能毁了一个神话。于是我投湖自尽,看着一群鱼儿向我游来,看着他的影子落在水面上,然后怅然离去。鱼儿们欢快地围绕着我游来游去,最后它们对我的这双眼睛产生了兴趣……我曾经渡过一个人,她告诉我沉鱼落雁的典故,我没有给她看我的眼睛。我想鱼儿们也许只是嫉妒——如果是,我想,我可以为神话作一个真实的注脚。”
“你……可以等他到来,即使,所有人都遗弃你,他也不会!这,不就是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原因吗?”
“浣纱溪边,他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将来,我也以为,我为了爱情。但后来,慢慢地,我发现,我为的是自己身上也背负的一份责任。我很累了,和自己厌恶的人周旋,把自己装扮成轻浮肤浅的玩物,看着宫廷倾轧上演,阴谋诡计得逞,血液冲刷血液,暴政代替暴政……这一个和那一个有什么不同?哼,我们都是历史的小卒,推着历史的车轮碾过白骨,然后成为你下一批白骨,供后来人践踏……爱情……什么样的爱情,可以永垂不朽……如果他搀扶着我走向众人,情深似海,不离不弃之心足可感天动地……然后呢?不!我不会!不是我没有勇气,不是我自惭形秽,我只是觉得,有些故事,注定只能无疾而终……”她掩住自己脸庞,只剩下火红的唇,丝毫不吝啬地释放诱惑。
“历史总是会记住该记住的。”我伸出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珠,闪亮的泪珠叮地一声不见了,她偏过脸,我的手悬在空中,我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你走吧,何必留恋此处?这里,只有分不清爱和恨的腐败气息,去寻找你的光明吧,你应该拥有它。”
“光明?”我环顾四周,我不知何处可行。
“那——”我随着她苍白色的手指所向,看见一双幽蓝的眼睛。它也正紧紧地盯着我。
“这是一条正确的路?”我问她,我要她解答我内心的疑惑。我只是她的客,我的未来和她无关,可是我内心一阵空虚,我会抓住任何人,问:“他们,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吗?”
“你除了他们,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她淡淡地说,篙子一点,离我越来越远。
“信或不信,这都是你唯一的路。”炙骜收起他眼里的光芒,抓住我的手,好像怕我会逃走。孟乔生一身厚重的灰白色衣服从头到脚裹着全身,低头不语。
银色的河面重新被雾气笼罩,我背对着他们,低声哭泣,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等待愧疚的母亲一个紧紧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