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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离歌之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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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已经完全开启,一片漆黑,深不可测的黑。我拉好衣服,问:“可以,进去了吗?”
炙骜点点头,看了一眼孟乔生。
孟乔生捉住我的手臂,说:“要不——你闭上眼睛?”
“我——不!”我本能反应。
炙骜和孟乔生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我想看,漆黑的幕里,会不会有光。黑幕里会不会有无数绿色的眼睛贪婪地想要把我吞噬。
“我也要和你一样,在这里,我们都得听他的。”孟乔生向炙骜努努嘴。炙骜果然才是我们中的强者。
“那——好吧。”我无奈地看了一眼漆黑的地方,似乎我别无选择。
“你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不管你多么好奇,不管你听到什么,想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孟乔生见我闭上了眼睛,把我搂在胸前,细细地有点紧张地嘱咐我,“愿你做一场好梦……”我感觉身体突然腾空,我有些慌乱,幸好有孟乔生。我们在动,缓慢,有力。我偷偷摸索着,指缝滑过柔软的皮毛,我轻轻用指甲划拉着,他发痒地微微抖动,我听到了他粗粗的喘气声。我暗自发笑,什么造化,不可一世的炙骜也成了我的坐骑?
“别惹他,你知道他的脾气。”孟乔生蹭着我的头发,小声说,“没有他,我们不可能过得去,现在,不是你任性玩闹的时候。”
我嗯了一声,把耳朵贴着他心脏的地方,听听跳动,确定是完整的。我分明听到孟乔生一声轻笑,倏地就不见了。他修长的臂膀环绕着我的身体,我贪恋这种想要窒息的感觉,昏昏欲睡,如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海,宁静,无所欲求。没有攥取美好生命的恶灵,没有腐骨和腥臭,没有迷惑和怨愤,没有,没有那些我内心既害怕又生长的暗黑,妖精终于沉寂,许久不再嘲弄我的虚伪和懦弱。我想在这个怀里安睡,做一个长长的梦,不必担心被抛弃在无尽的虚空里。
孟乔生,我总是有错觉,我是为你而来。你饮下的情殇,我可否是那副解药?
孟乔生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我感觉到了炽热,眩晕和呜呜的哭鸣……孟乔生正在遭受痛苦,我管不了什么戒律,我要睁开眼睛,孟乔生却不让我这样做。
“不要!求你!”孟乔生捂着我的眼睛,“如果你要见到他,不虚此行,你就应该紧紧地闭上你的眼睛……紧紧地,抱着我……”
“我……”
难道不是吗?我为秦安而来。这个差点被我遗忘的使命,孟乔生比我还在意。他此刻遭受的苦,是他的宿怨,我的,还没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抱着孟乔生,用我仅有的力气——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千百年来,女人就有一个宿命——被某个男人需要着,然后在必要的时候也能成为这个男人的陪葬品。这个女人也因此被记载,成为典范,成为一代又一代男人的梦想。
这是一个湿气奇重的地方,我想我们应该是行走在水面上。钻入鼻孔的湿气带着飘忽的甜腥味,耳朵边萦绕着哀怨的歌声,像带着泪水的吟唱。这里有太多的魂,历史厚重得无以为继,却在这里化作轻烟般的幽幽之气,爱和恨的界线模糊,如在雾里……
篝火烈烈,燃不尽四面而起的楚歌,英雄气尽,辣酒伤喉。虞姬不知自己的命运。
想当年,自己不过是一舞姬,在战火连天,颠沛流离的岁月,饱受人间辛酸,如果不是项王,自己怕早已是一支残花,任人丢弃嘲弄。
一个女人,她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要求?不过是一个能让她不再担惊受怕的男人。如今,她得到了。她不大懂外面的悲歌意味着什么,也不大明白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如果失去了外面那些人的信心,他是否还有力量给予她安慰。历史的进程从来就和她无关,她只享受在唯一的一个男人爱的眼神里舞出美丽风情的一刻。
项王看他的剑看了很久。项王看她也看了很久。
他看一眼他的剑。他看一眼他的女人。最终他用他的剑挑开了他的女人的衣服。
“跳。”
薄如蝉翼的轻纱裹着曼妙的身体,篝火吐出红红的舌头,她却还是觉得冷。她扬起轻纱,甩去一滴眼泪,项王的眼,她读明白了这已是她的绝唱。
一曲终了,虞姬旋转着倒在柔软的毯子上,那个强壮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凛凛的剑映照着火光。
“他们说,有美人才有英雄;他们又说,美人才能让英雄看起来像英雄;他们还说,美人注定要成就英雄。”
虞姬抬起头,他的剑就在咽喉。她没有说话,她只有眼泪,眼泪滴在剑上,能融化最坚硬的铁。
“他们说,美人的血能让英雄的血重新沸腾,美人的祭祀能让英雄的剑势如破竹……”项王看着剑上的眼泪,喃喃自语。
“王,请容妾再为王斟一杯酒。”虞姬从地上爬起,端起酒杯,倒满琼浆,最后的时刻,以及最美的时刻,酒总是最好的朋友。
项王一饮而尽。虞姬仰起头,暴露自己雪白,柔嫩,脆弱的脖子,酒杯抵着殷红的唇,一杯人生的苦酒缓缓倒入喉咙。
项王摇摇欲坠,握剑的手颤抖。
虞姬拿过来他的剑,放在肩上,靠近咽喉的地方,她觉得此刻她应该笑。
剑刎的痛没有害怕的那般彻骨,她倒在他的怀里,终于笑着说:“王,你不必后悔,这是我的本分。”
……
总是要有人来了结这一切,虽然免不了最终的覆灭,但现今的他们只知道现今的意义。
“李郎!”临时搭建的帐篷外有些嘈杂,那群本要叱咤战场的人们,此时却把斗争的残酷转嫁到一个女人身上。一声“李郎”饱含多少希冀和哀怨,却都不能打动谁分毫。但有一个男人,他应该要给予她此刻想要。这个男人有多少爱?在她挥舞霓裳羽衣,艳丽得如同一朵正在盛开的牡丹的时候?在她褪下衣裳,露出凝脂般的肌肤的时候?还是在她被豺狼虎豹围困的时候?他是爱的。他给她最多的荣耀和宠爱,此刻他也极力地要保留他心爱的女人。可他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在人心和政治的面前,爱情显得惨白无力。
他和她道别,说着最后的不变的誓言,外面开始哄闹和愤怒的士兵让他不得不离开。
“李郎!”
她挽留不住自己的生命。
挽留不住一个叫做皇上的男人不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离她而去。
每当她翩翩起舞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凤凰。此刻,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凤凰,冲破囹圄悲吟着弃绝而去。
“李郎!”
女人总在这种时候怀着天真的梦想,这个梦想叫做共赴黄泉。
他知道,她的渴望。
她知道,不可能。但不能阻止她依旧不愿放弃最后的喜悦。
爱人们啊!总觉得自己爱得伟大,却总是不堪一击地弃绝。
“娘娘!”高力士手捧白绫,站在她面前,无法遏制的悲伤。
她突然冷笑,为命运的安排。这个人,给自己更衣,梳头,解闷,不是舞台的主角,没有站在历史的中央,本该被遗忘,却手捧白绫,要把这个美丽的生命终结掉。历史的烟雾中,似乎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才是真正的见证者。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抓住他的衣角,把不舍和怨恨都让他带着,他会把它带给他。
“不要怪皇上,他……他……他……”高力士痛哭流涕,不能看她眼睛,像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是残忍,而是最深的无奈。
我觉得自己在穿越某些人的历史,亦真亦幻,炙骜载着我们行走,孟乔生无声无息。
孟乔生无声无息,不,他在微微地颤抖。我听到了,他的心在恐惧地发着抖。我抱紧了他,我想睁开眼睛,我想知道什么让他如此恐惧。
可他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他已经脱下他的衣服缠绕在我头上,蒙住了我的眼睛。我轻轻地说着:“不!”他遮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见,就是不让我靠近,不让我靠近他,他的内心,真正的孟乔生。我们如此相近,能感受到皮肤上每一个毛孔均匀的呼吸,那么近,却被拒之心门外。我想融入你的血,流过五脏六腑,停留在你的唇边,听你吐出那股气息,任由灵魂的吸附。而我却被横亘着不被接受,游荡在你的身边周围,挠着心,钻不进去。
我伸出手,我要摘去障碍,孟乔生突然变得粗暴,凌厉地捆绑住我的双手,在背后。我像一个犯人,被他推倒伏在炙骜的背上。我觉得自己受到欺辱,一颗心被践踏,泪水夺眶而出,因为我一瞬间明白了秦安的绝望。
秦安,你有多少次想要探听我的灵魂,融入我的心底?我又多少次狠绝地把你抗拒?
“真想……”秦安的手按在我长着心脏的地方,“真想……”秦安痛苦地转头离去。
我闭上眼睛,我知道秦安想什么。他想伸手进去,碰触那颗叫做心的东西,这是他最后能靠近我的方式。
“啊——!”我大叫,我没有看见秦安的泪。
炽热的,谁在燃烧?痛苦的悲吟被压制在喉咙,炙骜在悲怆地怒吼,我闻到不好的味道,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鼻孔一直到达心脏,在心脏上打着眼儿。
“孟乔生!你怎么了?”我起不了身,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只听到孟乔生被死死压制的痛苦的呻吟。
“芊!你发誓!不可以……看我!绝对……不可以!”
“不!”我哭喊着绷直了身体,我要起来,我要挣脱,我不管任何事情,此刻没有人能阻止,我要和他一起承受……
“啊——!”我怒吼着,我也可以是一头野兽,眼看我就要成功,我要倒在孟乔生的怀里,让他有一个身体可以紧紧抱住,让他知道我知道他在受苦,让他知道他身体上的痛就是我心窝的痛……
炙骜的身体突然一抖,我失去平衡,跌向地狱的深渊……
刺骨的冷和无法言状的味道瞬间充斥着我的全身,我不能控制地跌入恐惧里,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被我带了进去,我的希望还没有从心里跑出来,只听一阵兹兹的声音传来,像炙热的铁上面突然浇下冰冷的水的声音。我身体一松,抓住我的手,我的希望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