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阿妮茄

1、杜厄

　　昨夜下了一夜雪，凌晨时分积雪漫过了环卫工人的脚脖子。
　　SG大厦门口早就清理的干干净净，进进出出的，拿着咖啡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时尚又精致的面孔统一对着一个男人点头微笑。

　　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驶进。李明同坐在后座，从车窗里远远瞥见玻璃门外修长的身影。
　　他内心雀跃了片刻，待瞧清楚他幽深的表情，心又沉下去了。

　　那人心思深，很少笑，整个人看起来像冰雕的。
　　但他笑起来，就像雾，像濛濛的雨，虚无的也瞧不真切。
　　但是他喜欢看。

　　DM娱乐公司在他的商业版图上，实在是太微小的存在，远不到他需要抽时间关心的程度。
　　但他为了跟眼前这个人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圣诞节快乐，换一个浅淡的微笑，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来见他。

　　远处有座矮楼，厚重的积雪压在上边，给红砖白瓦戴上了圣诞礼帽，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上边挂着许多礼物盒子，还有棒棒糖，看着赏心悦目。
　　“圣诞节快乐。”李明同说。
　　眼前的人终于收回视线，因为这句圣诞节快乐，果然浅浅露了个笑，接着他的话说：“今年的雪下的真早。”
　　李明同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他没上去，坐在大厅会客区的座椅上，盯着对方看。

　　他脸色太差，也许需要有一个人照顾，他并不介意在感情中扮演那个照顾别人的人。

　　“有三个项目在跟进，都是顶级的导演和编剧，预计有十五个新人...”
　　“杜厄。”李明同打断他，“不谈这个。”

　　杜厄的视线才肯正正经经落在李明同的脸上。
　　李明同长着一张非常正派的脸，他温和，谦逊，成功。

　　这样的他说起来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对于杜厄，对于任何人。

　　“听说有人给你安排了相亲？对方怎么样？”李明同搅拌着他喝不惯的拿铁，说完了就抬起眼皮来，显得从容。

　　杜厄则更加从容，他甚至没有动一下那杯让助理礼貌性送过来的咖啡，直视着李明同的双眼，眼波一转，就将李明同看了个透。

　　李明同稳重得体，自小被寄予厚望。他要儿女双全，难免觉得人生有缺憾。
　　杜厄是他仰望的玫瑰，他迟迟走不出这一步，是因为他需要有一支可以仰望的玫瑰，才不至于在漫长的人生里，灵魂都无处可依。

　　“李总。”李明同坐直了，他心里打了鼓，比他第一次开跨过会议都要紧张，他猜想，杜厄他一定是知道的，那个不为人知的，从不敢正式表达过的热烈感情。
　　经过李明同长时间的观察，杜厄应该是没有喜欢的人的。那么他会回应吗？
　　如果他肯对我说一句圣诞快乐，李明同心想，那一定对我最好的回应。

　　“我整理了DM两年内的发展计划，昨晚发到了您的邮箱。”
　　“请您批准我的辞职申请。”

　　李明同停下手里的动作，下意识等了几秒，他没有主意的时候常常这样，是为了掩盖一些情绪，诸如愤怒和急迫。
　　“辞职？”他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杜厄点了点头，这才端起咖啡，轻轻地递到嘴边，小口地喝了几次。

　　李明同的手机震了好几下，他都没什么反应，他晃神了，虽然依旧冷静，但理不清思绪。
　　为什么？
　　他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了？

　　家里有意安排他的弟弟李明泽接手DM的事还没有定论。
　　更加没有对外公布，是不会有人透露消息的，他应当是不会知晓的。

　　电话一直在响，李明同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
　　对方恭敬地叫他：“李总，有件事...”
　　李明同蹙了下眉，“说。”
　　“您，您不是吩咐我留意杜总吗。”

　　李明同缓缓看向正在侧头看着窗外的杜厄。
　　昏沉沉的天并没有阳光，但他安静的侧颜似雪雕成的人像，李明同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听筒里对方说：“保安说一早巡查的时候，发现杜总在天台上，闭着眼一只脚都踏空了，他险些吓掉魂了，刚想报警，杜总的脚就缩回来了，但是，他后来查看监控，说杜总凌晨就在天台上坐着了......”

　　李明同一怔，他居然想轻生吗？

　　“李总，我妹妹的事…”对方道，“她耳朵听不到，不太好找工作，还要麻烦您。”
　　“我会找人安排的。”
　　李明同挂了电话。

　　杜厄回过头来，并没有打算解释他辞职的原因。
　　觉得无趣实在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杜厄。”李明同拇指摩挲着咖啡杯，像是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他抬眼，认真地对杜厄说：“我记得你喜欢看日出是吗，今晚有时间吗？看日出陪不了你，我们可以去山顶看月亮。”

　　咖啡在唇齿间打了个转，杜厄放下杯子，侧了一下头，视线仍是落在李明同脸上的。
　　“那边的男孩我签了两年了，最近谈了个一番给他，不出意外，再半年他能到一线。”

　　何春年纪小资历浅，远不到担起一部男主剧，但他努力，也比同龄人沉稳，杜厄不介意推他一把。
　　何春觉察到视线，乖顺地走过来，低眉顺眼地叫了一声，“李总，杜总。”
　　何春跟着李明同有些时日了，但他晓得厉害，没松过嘴。

　　杜厄洞察人心，能看出来并不奇怪。

　　杜厄起身，李明同随即看向他，也站了起来，他想解释，一时间却也无从解释，他并不知道，杜厄介意的是他有这么一个暖床的情人，还是以为他也将杜厄划归成了这一类。
　　如果前者，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了，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正常男人。
　　后者，李明同更觉得委屈，他甚至可以发誓永远不会给杜厄冠上情人这个称呼。

　　可他跟着站起来后，那张白皙的脸庞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眼眸里含着的分明是同情。
　　李明同收敛起情绪，心说他可能觉得我是个蠢货。

　　杜厄欠身说：“李总，圣诞节快乐，祝您今晚过的愉快。”
　　李明同明白，这是拒绝。

　　杜厄乘坐电梯到三十四楼，进办公室前，朝门口工位上正埋头打字的助理勾了下手指。

　　女孩余光早瞥到了，忙站起身，“杜总。”

　　刚才李明同接听的电话，是这个女孩打的。
　　除此之外，杜厄还知道，女孩半年前还给李明同发过他的照片和视频，并且向不少狗仔透露过艺人信息，尤其是何春的。

　　李明同最后说什么？日出？
　　杜厄去天台不是去看日出，他是去亲近死亡的。

　　“你喜欢在天台看日出吗？”杜厄说，“天台不适合看日出，适合冥想，比如人生明明毫无意义，为什么还要苟活着。”

　　女孩一怔，两行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蹭花了妆，哭哭啼啼地跟杜厄忏悔。
　　“杜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李总找我，我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外头的人不敢靠近，只敢探头探脑，杜厄眼神一扫，就都匆匆缩回了头。

　　杜厄像往常一样，冷冷然地看着女生，这么一张让人怜惜的脸，痛哭流涕着却打动不了杜厄。
　　“去办离职吧。”杜厄推门进了办公室。
　　女孩止住哭，跟着杜厄进去，仍旧是道歉，“杜总，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我还有个听不见声音的妹妹要养，我真的不能失去收入来源，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杜厄在堆叠的文件上签名，想的却是，她到底可以蠢到什么地步。

　　“杜总，李总只是说让我留意一下您的生活，他没有恶意，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知道您这么反感，是不会答应的。”
　　杜厄放下钢笔，抬头凝视女孩，女孩咬唇止住抽噎，等着杜厄发话。

　　“温静。”
　　他从没认真地叫过女孩的名字，温静抠着手心，唇瓣微微颤抖着，极力压抑想哭的冲动。

　　杜厄这回是发自内心地想笑，“你的演技不错，找个娱乐公司试试吧。”
　　杜厄不大愿意跟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废话，很少不留情面地阴阳怪气，他迄今为止，还没碰到过如此蠢不自知，三两句的提点还体会不到的人。

　　“您什么意思啊杜总。”
　　温静脸垮着，倒是不哭了，看起来灰败狼狈，挂着形同虚设的泪珠，看不见悔恨，带着一点上不了台面的不甘心。

　　“我索性说的明白一些，何春的行程漏出去，狗仔拿到了一些东西，你是以什么价码卖给狗仔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是以三百万的价格将那些东西买回来的，据我所知你妹妹跟何春曾经是青梅竹马，你那个听不见的妹妹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吗？她仍然认为你是个好姐姐吗？”

　　温静梗着脖子站在杜厄的办公桌前，她因为紧张按在办公桌上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听见杜厄的话，顿时像被雷劈了一样差点没站稳。
　　她咬了咬牙，露了真面目，“我怎么不是好姐姐，何春当初一无所有，能给我妹妹什么？我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应该谢谢我，你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上位者，有什么资格评判。”
　　说完她转身跑出去，踉跄地拿起包，没去办理离职，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要了，狼狈地跑出了大厦。

　　人事安排了新的助理还没到岗，杜厄的午饭忘记订了，他只能去一公里以外的那个还算安静的餐厅，吃一顿并不喜欢的西餐。
　　跟对于味觉的煎熬相比，他更不喜欢拥挤热闹。

　　于是他提前离开了半个小时。
　　下电梯时，他注意到一位女孩，端着一杯咖啡，死死盯着他，杜厄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继续往外走。
　　但下一秒，这女孩的咖啡就毫不迟疑地朝他泼了过来。

　　保安在不远处往这边扑，然而他离得太远了。
　　眼看着这杯咖啡就要浇到杜厄脸上的时候，一个戴着鸭舌帽，根本看不清脸的男人，挡在了杜厄身前。

　　大冬天的，这人穿着一身浅色棒球服，侧着脸，咖啡全部浇到了胸口，一片火热。
　　“好烫，我□□...”

　　眼前的女生似乎也吓着了，眼睛红着，男人骂人的话音一顿，伸手拽住她的腕子，夺下她手里的咖啡，说：“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滚。”
　　保安终于穿过人群，母鸡护犊子似的张开双臂挡在杜厄前面，随后一把拽住了女生：“不能，她不能走，报警，杜总您没事吧，是我巡视不到位，我马上报警。”

　　“报什么警，有什么好报的，小姑娘明显是不小心的，我被泼的都没说什么，你报什么警。”男人说完又对愣在一旁的女生说：“你还不滚，真想去警局蹲一宿？”

　　女生反应很慢，她似乎还没搞清状况，被保安拽着衣服，慌的眼睛乱转。

　　杜厄绷着一张脸，觉得异常可笑，以伤害别人抒发情绪的方式是多么地令人作呕。
　　“她听不见。”杜厄对保安摆了下手说：“放她走吧。”

　　一旁的男人压了压帽沿，遮住半张脸，硬朗的下颌线和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李明泽吧？”旁人一叫，大家就都看出来了，这是个大明星。

　　许多人都围了过来，“李明泽？那个演员吗？出轨的那个？抛弃了初恋的那个？”
　　“别瞎说，还没有定论呢，网上的捕风捉影别拿出来说了。”
　　“这么多帖子，理的清清楚楚，李明泽，你回应一下呗。”

　　很多人拿起手机拍照，录视频，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李明泽退了几步，转头把杜厄推进电梯，又快速地把跟进来的保安推了出去。

　　保安是个会看眼色的，杜厄朝他点了下头，他就又张开双臂，拦住这一大群人，不忘朝后喊道：“杜总，我，我是二楼的保安，今天换班，换到一楼的，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