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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无相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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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雪刚化,孙明昭便带着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去了无相寺。山道上的残雪咯吱作响,身后侍卫们抬着的檀木箱里装满了她精心准备的谢礼。
  “殿下,您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下聘的。”停云抱着剑打趣,流萤看着前面兴奋得几乎要蹦跳起来的公主,无奈笑笑。
  孙明昭脸颊悄悄飞上红霞:“本公主这是知恩图报。”她摸了摸颈间香囊里的佛珠,“佛门清净地,说话注意些。”
  无相寺的朱红山门在望,孙明昭突然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
  “如何?可还端庄?”她紧张地问。
  “殿下风姿天成。”流萤笑道。
  停云挑眉:“端庄得不像您。”
  寺内钟声悠扬,知客僧见公主驾到,慌忙要通报住持,却被孙明昭拦下:“不必惊扰大师们清修,本宫是来寻玄尘法师的。”
  知客僧面露难色:“玄尘师叔正在藏经阁抄经,吩咐不见外客…”
  “本宫算不得外客。”孙明昭已经提着裙摆迈过门槛,“带路吧。”
  藏经阁在寺院最深处,古柏掩映下显得格外幽静。孙明昭让众人在院外等候,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玄尘背对门口跪坐在蒲团上,灰布僧衣的肩线挺直如松,执笔的手腕悬在空中,每一笔都凝神静气。案几上的《金刚经》已抄了大半,墨迹未干的字迹清峻。
  孙明昭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施主…”玄尘叹息一声,却没有回头,“藏经阁不对外开放。”
  “大师好耳力。”孙明昭笑嘻嘻地转到案几前,“又见面啦,大师!”
  玄尘抬眼,阳光为他的睫毛镀上金边,眸色却比孙明昭记忆中的还要深。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便迅速垂下:“殿下金安。”
  孙明昭疑惑,忽的想起自己腰间的螭纹玉佩——五爪螭纹唯皇族可用。
  “忘摘了。”她心里懊恼。
  孙明昭跪坐到玄尘对面,双手托腮,“大师可知我今日因何而来?”
  玄尘将已写完的经卷收起来,又铺开一张宣纸:“小僧当日已说过,救人是本分。”
  “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大恩呢?”孙明昭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推过去。
  盒中躺着一串崭新的菩提念珠,共一百零八颗,每颗都雕刻着精细的莲花纹。
  “那日大师的佛珠救了我,这是谢礼。”
  玄尘的目光低垂,“佛门讲究因果循环,当日种种,不过缘法使然。此物贵重,小僧愧不敢收。”
  “大师不收,我心中亦有愧。”孙明昭不由分说地将念珠塞进他手中,指尖擦过他掌心,“大师不试试?看看合不合手?”
  玄尘的耳尖泛红,孙明昭见他不言语,眼波流转,突然发现案几一角摆着个粗陶小瓶,里面插着支将开未开的绿萼梅。
  “大师也爱梅花?”孙明昭强行转移话题。
  玄尘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今晨扫雪时拾得。”顿了顿,又补充道,“佛前供花,是寺里旧例。”
  孙明昭点点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原准备了许多话,此刻却像雪落在掌心,化得无影无踪。藏经阁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鸟儿从树上落下的细响,她注意到砚台里的墨汁将干未干。
  “我…该回去了。”她后退半步,“打扰大师清修。”
  玄尘在她转身时忽然开口:“殿下。”
  孙明昭心头一跳,回身时看见他捧着那串念珠:“此物贵重,还请……”
  “就当是供奉菩萨的。”她急忙打断,又觉得失礼,补充道,“若大师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为我抄一卷《心经》?”
  玄尘怔了怔,目光落在案头将干的墨汁上:“好。”
  流萤和停云在廊下等候多时,见公主出来,停云忍不住打趣:“殿下,奴婢怎么听着,您这谢礼倒像是讨债的?”
  孙明昭叹了口气,脸颊泛红。她回头望了眼藏经阁的窗口,嘴角翘起:“这儿的梅花什么时候开?”
  “回殿下,还得两个月。”
  “那下个月我们再来。”
  “啊?”
  “来问问他念珠用着可还顺手。”
  ……
  自此,孙明昭往无相寺跑得比去御花园还勤。
  起初,她谨守礼数,每次拜访都规规矩矩地递上拜帖,端坐在客席,连茶盏都只捧在掌心,绝不乱动,说话也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这位清修的僧人。
  “大师,这部《妙法莲华经》的译本,我有些不解,能否请教?”她低头垂眸,语气恭敬得像个小沙弥。
  玄尘平静地讲解,声音如古井无波,眼神始终落在经书上。
  到底是心不在上面。没坚持几天,孙明昭就不再看佛书了,而是什么都不干,就坐那儿看玄尘抄经。
  他的字极好看,笔锋清峻如竹,墨色浓淡相宜。
  一次,她看得入神,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腕。
  玄尘的手蓦地一顿,一滴墨“啪”地落在纸上。
  “殿下……”他声音微紧。
  孙明昭这才惊觉失礼,慌忙收回手,耳根发烫:“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玄尘没说话,只是垂眸继续写字,可笔锋却比方才急了几分。
  孙明昭偷偷抬眼看他,忽然发现——他的耳尖,红了。
  她眨了眨眼,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孙明昭渐渐发现——每当她靠得稍近些,他的呼吸便会微微一滞;若她在递经卷时指尖轻擦过他的指背,他的脸颊便会悄悄泛红;若是她追问些佛理之外的闲话,他的回答便会比平时慢上半拍。
  原来……这位超然物外的玄尘大师,竟也会害羞?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地跳。于是,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大师,佛说众生平等,那为何和尚不能娶妻?”
  “……佛门戒律,是为修行清净。”
  “可大师方才讲‘万法皆空’,既然都是空,戒律不也是空?”孙明昭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
  玄尘沉默片刻,终于抬眸看她一眼,又迅速垂下:“……殿下慧根深厚,但莫要戏言。”
  她瞧见他无奈地叹息,心里偷笑。
  后来,孙明昭愈发大胆。
  “大师,你脸红了。”她故意凑近,盯着他笑。
  “……日光映的。”他侧身避开,手里的佛珠转得快了几分。
  “大师,你心跳好快。”她贴近他胸口。
  “……殿下,请自重。”他声音微哑,却不敢推开她,只能僵着身子往后挪。
  孙明昭喜欢这么逗弄他。
  但去的次数频繁了,京中有了风言风语。御史中丞在早朝上奏:“永嘉公主频访无相寺,恐扰佛门清净。”
  皇帝只是轻笑:“明昭礼佛向善,连国师都称赞她悟性非凡。”
  这话倒是真的。孙明昭第一次带去的《妙法莲华经》被玄尘批注得密密麻麻,后来被国师偶然见到,惊叹“深得三昧”。从此,公主的无相寺之行便有了“请益佛理”的金字招牌。
  不过这次上奏之后,孙明昭每次都要带着十二名侍卫、四名女官随行,銮驾从朱雀街招摇而过。
  永嘉公主仁德之名早已遍传京华。昔时每月銮驾出巡,必命侍从布施银钱于市井贫弱;今又虔心向佛,常携御赐经卷供奉无相寺,为苍生祈福。百姓感念其德,皆称“永嘉仁主”。
  寺中僧人起初亦好奇,某日监院偶然透过窗缝,瞧见公主正襟危坐抄经,玄尘肃立三尺外讲解“五蕴皆空”,顿时肃然起敬。后来见公主布施千两香油钱,连菜园子都翻新了,更无人多言。
  藏经阁被住持单独划为译经院,留两个小沙弥守在院外“伺候笔墨”。二人却忍不住踮脚张望——公主今日又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来?
  不怪他们好奇,孙明昭每次来,都要带些精巧雅致的东西,说是要让大师也品品尘世间的雅趣。
  一日,孙明昭神秘兮兮地从锦囊中取出个东西。
  “大师你看,”她轻轻一按机关,便展开成一方精巧的山水微景,那方寸之间竟有流水潺潺,亭台隐现。
  “这是‘移景盘’,由工部匠人用失蜡法所铸。”她将小景摆在案头,水银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大师整日对着经卷,也该看看真山水。”
  某日,她又献宝似的打开螺钿匣子:“这是南诏进贡的暖玉棋子,冬日也不冷手。”她故意摆了个漏洞百出的棋局。玄尘起初只是旁观,后来忍不住指点一二,最后竟破天荒地与她下了半日。暮鼓响起时,他才惊觉,而对面孙明昭正捂嘴偷笑。
  最让玄尘头疼的是那套“诗钟”游戏。孙明昭总爱出些刁钻的题目,什么“僧敲月下门”对“妃笑马上尘”,对得他额角直跳。偏她还要凑近了问:“大师,这对得可工整?”吐息间的梅香扰得他心绪不宁。
  这日,孙明昭又从袖中抖出一串琉璃风铃,十二枚玉片相互碰撞,发出清泉般的脆响。
  “这是从西域商人那儿得的,说是挂在檐下能招福呢。”孙明昭看了一圈,准备往经阁梁上系。她踮起脚尖,臂间披帛滑落,露出腕上翡翠镯子叮咚作响。
  那风铃垂下的五彩丝绦缠上了佛前供花的铜瓶,琉璃玉片卡在经幡穗子里,怎么都解不开。
  孙明昭拽玄尘的袖子,“大师帮帮忙呗。”
  玄尘抬手解开缠绕的丝绦。琉璃片上刻的小字映入他眼帘——“愿君得悟菩提,不堕轮回苦海”,落款处一个小小的“昭”字,墨迹犹新。
  风铃终于挂上檐角,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孙明昭笑意盈盈:“特意选了最轻的玉片,不会吵着大师诵经的。”
  就这样,藏经阁的案头渐渐多了些不合佛门清规的物件:报时的铜雀、翻跟头的机关木猴、行礼作揖的木雕僧人……每当玄尘想归还时,孙明昭便眨眨眼道:“就当是供奉佛祖的。”于是供桌上,又多了只会跳舞的鎏金狮子。
  “大师小时候都玩些什么?”某日孙明昭摆弄着新得的九连环问道。
  玄尘垂眸:“诵经,扫地,挑水。”
  孙明昭动作一顿,突然将九连环塞进他手里:“正好现在补上。”她的指尖温暖,“这个要这样解…你的手别抖呀。”
  阳光中风铃轻唱,在地上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一道端坐如钟,一道却总不安分地往旁边凑。叮当作响间,玄尘没发觉自己的唇角已悄悄扬起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