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安城》冬眠月球

49、遥远的光芒（3）

　　小花迷糊了一会儿，很快醒了过来。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路易显然已经离开了。
　　想了想，她打开电脑。
　　“老师，你在吗？”
　　小花在聊天框内打下几个字，一边思索着后面该怎么组织语言。
　　她并不觉得对面会不在电脑前，因为这位老师几乎无论何时都在，几乎像是电脑内的住民。果然，不出一分钟，对面就回复了她。
　　“我在。难得你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吗？”
　　“刚刚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有了些想法。”
　　看见对面的头像亮起，小花感到了一丝安心——在知识方面，这是她最能依靠的人。事实上，她从未见过屏幕那头的老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于是男是女。他们在网上遇见，然后他以极度的博学震撼了小花，几乎在任何领域，他都有相当深度的造诣，尤其是在信息技术与机器学习上，成为了她名副其实的老师。
　　在老师面前，她可以随意畅所欲言自己的奇思妙想，并不担心会被说成是异想天开。这样一边闲话边更新修正自己想法的谈话，他们已经经历了好几次了。
　　”老师，记忆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唔，这可真是一个大问题呢。“对面似乎在微微发笑。”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了？“
　　“说到底，记忆也只是脑中的一堆神经信号吧？如果能将人脑中的神经信号提取为电信号，那么记忆，或者说意识，就能能被电脑识别了，是吗？”
　　按下发送键，她耐心地等待了几秒。很快，屏幕上出现了老师回复的信息。
　　“如果仅仅是读取大脑的神经信号的话，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了哦。脑的神经元活动通过离子传导到达大脑皮层，脑电传感器的导电电极感应到这种微弱的电压变化，通过一系列手段，最终是可以将电信号变成脑电波的原始数据的。怎么，突然对记忆有兴趣？”
　　小花呼了一口气，一边思考，一边慢慢敲下自己的想法。
　　“也就是说，如果将这些数据读取出来，我们就能够读取记忆了吗？”
　　“读取记忆？这个挑战恐怕不小呢。”对面急速地敲击着文字，“要还原一段记忆，并不是单单记录图像、声音和气味等数据就可以做到的，更依赖于人脑的物理结构。简单地想，至少也要记录下大脑瞬时被激活的突触部位，并且还要还原一段连续的变化，否则即便记录下了数据，也没有用于读取的‘硬件’。哪怕是在今天，这些都还是只存在于明光城的一些前沿实验室里的概念。”
　　对于生物领域，小花一知半解。“可是既然如此，也同时记录下相应的大脑活动不就行了，为什么做不到呢？”
　　“小花，人的大脑的存储模式是分布式的。也就是说，某段记忆不是存储在某个地方，而是存放在大脑许多相连的脑区内。这样一来，在一瞬间完全记录下大脑的所有变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小花犹豫片刻，说道：“最近九安城出现了一种东西，名字叫”入南柯“，老师你听说过吗？”
　　屏幕上的光标稍作停顿，然后文字依次显示出来。
　　“我知道一些，这种植物能够让人重现过去的记忆。你的意思是，借助这个东西，可以在多次重复中还原大脑活动状态，是吗？”
　　不愧是老师，在她还未开口时，就想到了她想问的事。
　　老师接着说道：“可惜我没有亲眼见过这东西，不知道它能够重复的记忆是不是可靠。记忆这东西，要是有一点偏差，大脑活动也许就差十万八千里。”
　　“其实……我偷偷地留了一点，入南柯的花朵。”小花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自己身上做了个实验，梦里记忆的细节，比我能记得的要清晰的多，几乎就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小花，你太冒险了！万一它对身体有害……”
　　“事实上，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它的副作用。可以说只要在精神上不沉溺在过去的记忆里，这东西对人就是无害的。不过怎么说呢，确实挺吓人的。”她吐吐舌头，然后想起来老师看不见。
　　在醒来时，她确实有一种强烈的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于不想醒来。许久后，这种感觉才慢慢消散。
　　屏幕上的文字停驻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小花的鲁莽。但最后，他还是承认道：“无论如何，这也许是个方向。也许真的有一天能像你说的这样，记忆能够被当作数据提取和共享。到那一天，想必人类交换信息与学习的速度，要再上一个台阶，兴许能够促成半个产业革命。”
　　半个产业革命……这真是相当高的预期了。小花目光闪动，眼睛明亮的惊人。
　　但她今天想说的，还不止这些。
　　“老师，我在想，如果记忆能被当作数据处理，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建立一个记忆的自回归模型。”她渐渐兴奋起来，打字的速度逐渐跟不上狂涌的思维。“如果将同一个人的不同记忆片段作为数据集，让模型学习，在一定的数量之后，它也许能够模拟出一个人的大脑活动模式。”她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可以模拟出……一个人的思维。”
　　因为过于惊世骇俗，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于是并没有打出那几个关键的字。
　　当机器能够模拟思维之后，它做的判断将与那个作为“原件”的人类无异。换言之，机械体或许能诞生与人类无异的人格。
　　老师似乎也被这脱缰般的构想惊到，久久地没有回应。整整沉默了两分四十秒后，屏幕终于重新闪动起来。
　　”小花，你真的很让人吃惊。在见到入南柯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想到这么多了吗？“
　　”只是有个大概的念头……至于具体的细节，恐怕要经过无数的实验才能得到吧。“
　　说到这里，小花有些沮丧。几乎不用细想，她就明白验证这个猜想需要的巨大人力物力，绝不是一个可以想象的数字。
　　她可以做的事情，也只能到此为止。
　　但是，老师或许可以。
　　事实上，她训练小未时用的数据集以及算力资源，都是来自老师的帮助。否则，就凭借基本旧书和一个从废品里拼凑出来的电脑，她如何能让小未到达这样的程度呢？
　　她也好奇过，这位老师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够调用如此巨量的资源。但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一直守口如瓶，讳莫如深，她便也不好再追问。
　　但毫无疑问的是，拥有这样能量的人只能来自于明光城。她只能猜测老师是明光城某个数据实验中心的研究员。
　　屏幕亮了一亮，一段新的文本内容显示出来。
　　“你说的这些事，我都知道。不论是入南柯的出现，还是记忆数据的提取难点……但是，我没有将他们看成联系的事件来思考。小花，你是我所知的第一个提出这个构想的人类。不用妄自菲薄，这份天赋，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也决定了。”
　　文本继续说道：“这个构想如果成功验证，将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新纪元……我会用我能调动的最大资源来帮助你完成。”
　　小花愣了一愣，没有料到老师竟然会这样说。然而接下来的文字更加让她震惊。
　　“从现在起，明光城人工智能研究室，生物智能研究室，明光城统计学办公室的所有数据库将向你开放。此外，你所需要的一切文献我都可以帮你检索，深度学习所需要的算力，则可以通过明光城的中枢电脑提供。如果你需要大脑进行实验，我可以找到志愿者。”
　　小花不敢置信地等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是……何等强大的资源调集力！这几乎是在说，老师将用整个明光城的能量来帮助她！
　　她慌忙打字：”等，等一下！这只是一个构想，万一方向不对……“
　　“不用有压力，小花，去做你想做的吧。或许，这将是打开未来的钥匙……你刚才对我说的哪些，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对我来说，值得为此赌一把人类的未来。”
　　她彻底怔住了，不知说些什么，呆呆地看着光标在屏幕上规则的闪动。
　　屏幕暗了下去，对方已经离线了。小花望着那变灰的头像，怔了好几分钟。
　　一切都好像在梦里。刚刚那些对话，到底是真实发过的还是她的幻想？即便对话栏还停留在刚才的聊天记录上，她也觉得难以置信。
　　她确信明光城有大把比她聪明的人，而且老师本人也在那里。以老师展示出来的人脉来看，也绝对可以在那里组织一场规模大十倍的实验。如果这个构思真的值得这么多的资源，为何老师不亲自去做这件事？
　　她想不通。秒针的滴答下，思维之海卷起惊涛骇浪。也许，她无论如何也应该亲自去见一见这位老师，当面听听他的想法才行。

　　“九安，你在看吗？”
　　大妖的意识懒洋洋地浮现出来。“看着呢，说实话，对你们的谈话，我只是一知半解。到底我也是个古人了，现代的东西只能看个热闹。不过你的意识之海里都快闹翻天了，对你来说，真是少见。”
　　“如果意识和记忆真的可以作为数据处理，未来有可能将经历三个阶段。”
　　没有理会九安的话语，她现在沉浸在狂风暴雨般的意识之流中，一边打着圈一边自言自语着。
　　“第一阶段，将有一个数据图书馆，用于存放人族和妖族所有的记忆与知识。人们可以随意上传和下载意识，成为文明的知识库，或者说记忆殿堂。”
　　“第二阶段，单独的个体意识可以被数字化备份，以及存续。也许，某种意义上，那是一种永生。当然，这其中会牵扯到很多伦理问题。”
　　“以及，最后。”
　　小花停住了。见她没有继续说，九安疑惑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三个阶段吗？还有呢？”
　　小花深吸了一口气。
　　“第三个阶段……只是我的一个模糊的想法。我也不能确定。”
　　“如果这个模型单独模拟独立的一个意识，会但是模拟的数字人格。但如果……将全人类的意识放进去呢？”
　　她几乎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那将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模型！即——人类意识的集合体。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模型，能够模拟出人类的集体意志的话，”
　　她定睛看着虚空道：
　　“预测未来，就不是空想。”

　　已经是该做晚饭的时间，但小花依然沉浸在兴奋里，全然忘了这事，坐到桌前开始写写画画起来。屋里只剩下时钟的滴答与笔记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宁静。最后一缕夕阳照亮在她的身上，然后逐渐熄灭了，夜色悄然笼罩住一切。但在九安的目光中，一切正是相反。那暮色中沉静书写的身影，正在散发出光芒来。
　　奋笔疾书下，一行行因为思绪过多过快而显得有些潦草的笔迹显露。它看不懂那些内容，但感受到小花此刻整个身心都处于一种极度澄静的状态，便将意识收束在某个角落里，避免打扰到她的思考。
　　它知道，能量利用效率，与信息传递的效率，标志着一个文明的生产力水平。如果她真的做到，恐怕那将是一件载入史册的事。
　　“当初救你，只是因为偶然。但也许在以后，这会成为我最庆幸的事情……”
　　在正式醒来的几周后，它第一次有了似乎无法看清未来的感觉。这感觉很奇妙，既期待，又带着一点点恐惧。从女孩那小小的身躯上，似乎能看见极其沉重的巨影，在现实中一点点显示出来。
　　“……那就是，未来吗？”

　　阿尘回到家，见小花已经从卧室里出来，正心不在焉地走向厨房。
　　“醒啦？”他笑道，“晚上吃鱼——糖醋鱼，放心，这个我拿手。”
　　小花点头：“路易来过这里，你知道？”
　　“知道，才走的，我刚刚出门送他。”
　　小花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一整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对方晾了一天。
　　“我好像忘记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他有说什么吗？”
　　有点心虚，她强装镇定。也许对方没有留下一封绝交信摔门就走是他的家教，就这样的待客之道，估计他大概应该也许再也不会上门来了。
　　“啊，说了。”阿尘已经系好了围裙，把刚洗过的手小心地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小花接过来，忐忑地瞥了一眼，还好不是绝交信。于是她继续向下看去。
　　“他希望你去参加这个比赛，说你肯定会得第一的。”
　　“他才不会说这种话。”一边看着，小花一边说道：“对了，我最近想去明光城一趟。”
　　“哦，去吧。”
　　过了两秒，小花才抬头，疑惑地看阿尘。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哦，去吧’？”
　　“是啊，反正你也大了，可以自己拿主意。”
　　“……你突然变得好奇怪？被什么妖怪附体了吗？”她怀疑地上下打量阿尘，本来已经做好了又要大吵一架的准备，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同意的如此爽快。
　　阿尘无奈叹道：“路易小朋友可是发誓会保护你呀，公主殿下。要是我再阻碍你的理想，可是会被人讨厌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你说啥？路易要和我一起去？”小花瞪大了眼睛。
　　“是呀，原来我们的小花也有人关心了，才小学就有护花使者了，我这个做家长的已经落伍咯。女大不由人……哎，真伤心。”阿尘满眼惆怅地45度仰望天花板，分不出是有几分玩笑，几分真情。小花无语地抬脚朝他踹过去，阿尘笑着躲过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这次真的让你去。”
　　“这次不担心安全问题了？”她还是有些意外，甚至于有些不安，怀疑阿尘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当然担心了。但……算了算了，今时不同于往日，既然你们仨都觉得出去转转没啥问题，那我还操什么心。”他一边刮鱼鳞一边道。
　　“我们仨？”小花疑惑地重复了一句。“还有谁啊？”
　　“还有你室友啊。”
　　小花愣住了。
　　“你……会保证小花的安全，对吧？”阿尘回头，视线直达小花的眼底。
　　那双懵懂眼眸中的一只，漾起淡淡的浅金色，沉睡其中的巨物，在借着小花的眼睛看他。阿尘又一次感受到了那上古巨瞳的注视。
　　它点点头。
　　“放心。”
　　阿尘吸了一口气，说道：“虽然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和小花保持距离，让她过完人类的一生。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寄希望于你能保护她。”
　　“我知道，小姑娘是你的宝物。”对方嘿嘿一笑。“而九安城，是我的宝物。希望我们都能保护好对方的宝物。”
　　阿尘点点头。
　　“至于小姑娘的人生，我不想干预。不论是友人，还是仇人，早就在漫长的时间里离开。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了。到底，这不是我的时代……但也许是她的。”
　　这是什么意思？阿尘还没想清楚，只见金色的光辉隐去，小花眨眨眼睛。
　　阿尘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忘记了动作。
　　之前是路易，现在，连千年前的妖怪也能看到她的天赋……她的未来吗？
　　他不懂她的世界，走不进她脑中无垠的领域。从前他觉得，至少他要陪她走，至少要等她长大。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的光芒已经难以掩盖。是的，她注定要离开，到更广阔的舞台中去。但是时机对吗？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吗？看那单薄瘦小的身板，他能够放手，让她走向那吞噬一切的光明中去吗？
　　从九安的话语里似乎有种力量，让他看到千年的时光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停驻在小花的肩膀上，轻轻将她朝前一推。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无从得知。但是看着她闪烁着激动的目光，他还是微微一笑。
　　“那么去准备吧。”

作者有话说

　　……以上，都是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