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死社稷》铜昭抱月终

1、回溯

　　壬寅之秋，既朔。厚雪铺道，整个皇城鸟声人迹皆绝，寂若死地。
　　皇宫内一片肃杀清冷，漫天的雪掩盖住了朱墙玉阶边密匝匝的整齐履印。
　　午门，八千禁卫军比肩接迹，披甲执锐。宫墙上密密麻麻趴满弓箭手，张弓满弦。刀尖、箭簇一致对向了包围圈中身着便服，手无寸铁的邵瑾。
　　四下戒严，蓄势待发，等待着猛兽力尽之时，给予其致命一击。
　　抢夺过的长戟深杵入地，勉强支撑着向下滑去的身形。邵瑾身侧三尺白雪浸透了红。身上刀伤翻卷，透出隐约可见的白骨，另几处新伤还汩汩地涌着鲜血。一只长箭从背后刺透到前胸，剑端锋锐处，银光几不可见，血凝成红霜。
　　邵瑾胸中阵阵发闷，眼前发黑。入眼的一片银甲，泛着冷锐的寒光。
　　远处宫门紧锁，皇帝在龙椅上深皱着眉，心突突乱跳个不停，又急又怕的甚至额角冒了虚汗。身侧太监谄媚的笑着劝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闪着志得意满的光。
　　随着鲜血如溪流般涌出，邵瑾周身的气力被寸寸抽剥而去，戟端深嵌入，掌心血迹延戟而下。
　　雪仍是不停，无休止的下着，像是要下到时间的尽头，封冻住一切生命。
　　槊血满袖，浴血奋战数十载。枕戈寢甲，炊骨爨骸，孤身带领一众部下殊死搏斗，用森森白骨堆砌起这个看似繁荣昌盛，歌舞升平的国家。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到如今才真真切切看清了大宁华光下的本质，发现这棵参天大树早已是木朽蛀生，从根腐烂了个彻底。
　　无尽的雪，飘零堆积，冰寒彻骨。冻住了邵瑾胸中奔涌、滚烫的一腔鲜红。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量，仰天长啸怒吼：“帝都千疮百孔，君王无道，蛇压龙气，大宁终随鸿雁南飞去！”
　　悲怆激烈满怀，声音在旷冷的午门前传播了很远，但却最终都被吞没在了齐膝冰冷的鹅毛大雪之中，消逝如轻烟。
　　殿内永乐帝身子一颤，手边一只珐琅彩月翠竹杯滑落在地，摔得玉屑四溅。
　　皇帝吓得呼吸凝滞，眼中一片惶恐不安，心中后悔骗邵瑾进宫劫杀，反思着不应该让自己以身犯险时，忽听得耳畔太监尖细讨好的声音在耳畔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事成了！”
　　永乐帝长出一口气，昂首挺胸大步出了宫门，脸上庆幸得意的笑怎么也掩不住。
　　却在倏一看到邵瑾的满身血迹时，又吓得双膝脱力，得亏太监机灵，赶上前搀着，才没摔倒在地，只满身的肥肉抖动的厉害。
　　邵瑾仍保持先前的动作，仰望着天，似不甘，似质问。
　　然后眼中光彩涣散，化作一片空茫，任凭大雪盖上圆睁的双目。
　　永乐帝三十二年，夏，京都大雪封城。叛将邵瑾无召回京，意欲谋反。上遣禁卫八千，斩瑾于午门之下，陛下作文以昭天下。
　　邵瑾之死终化为史书上寥寥几笔，宫门前的血不出一时三刻便被清扫得干净。宫中皇帝设宴举盏持箸庆贺，太监在一旁添菜，奉承着吉祥话。
　　宴酣至入夜三更时分，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杯盘狼藉。
　　朔风呼啸，大雪茫茫，掩去了历史，只在汉青上留下了帝王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竹简间贝联珠贯，满溢颂声。浸入水中再拿出来的，只剩下连片空白。浓墨晕染开来，满满“冤屈”二字。
　　一一
　　弥留之际，邵瑾生前幕幕恍若走马灯般，浮现穿梭于身前。
　　龆年时，无论风霜雨雪，每日雷打不动的三个时辰的马步。练剑，骑射，研读兵法。父亲严厉的面孔和眉间消不掉的皱痕。
　　数九寒冬，风雪中少年身着单衣，鼻尖、双颊通红一片。握剑的双手关节僵硬得摸不出剑柄上的暗纹，不可屈伸。却仍不肯松懈分毫气劲。
　　只在转头收剑时，不经意间，一缕梅香掠过。
　　春风拂绿门前枯树，窗边檐下束发少年折下花枝，伫立静望着书案旁边垂眸观书的青衫公子。
　　馨香盈怀袖，却不忍上前打破这幅静美画卷。
　　再然后，流寇四起，滚滚黑烟笼罩住万里碧空。不过舞象的少年却硬生生带领一众家将百姓从万千匪众中杀出一条生路。
　　自此占山落草，保一方安宁，在乱世中偷得了浮生半日闲。
　　太平日子没几年，弱冠寨主识人不清，中奸人调虎离山。
　　回山时，只见血遍青山，草木尽染，血光冲天。
　　少年颤抖着捧过残袍，望着四下里血溅窗纸，尸埋幽草，眼前发黑，气往上撞一口，鲜血溅了满地。
　　残余的部下每每提及那日光景便觉胆寒。
　　寨主怒发冲冠，孤身二十里闯敌营，一人屠尽叛军，放火烧营。火光烧着了半边天；另外半边，是血染成的鲜红赤色。
　　半月后，庐陵少了一批占山的草寇，大宁多了位定国安邦的将军。
　　人到这将军少年英雄。生的幅好相貌；眉如墨染，鬓若刀裁，五官棱角分明，比殿前的玉阶还白上几分；却偏偏喜欢冷肃着张脸，眼里不见一丝光亮。
　　将军自此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行军打仗中。
　　像一把开了刃的剑，刀锋横扫，锐不可挡。所经之处捷报频传 。
　　人人都知大宁有位名为邵瑾的少年将军 。
　　他所过之处百姓夹道欢迎，掷果盈车；流寇外敌丢盔卸甲，如烟尘般闻风四散奔逃。
　　他似乎从来不在意自己取得了多少次胜利，受多少欢迎；不管大宁竟因为他又有了几分回暖的迹象 ；不管自己威名远扬，甚至到了功高震主的程度。
　　只是在又一年的春三月 ，莺歌燕舞，柳絮拂风之时，独站在一棵灼灼的杏花树下，折下一截花枝。
　　怔怔看着漫天的花瓣铺地，又被溪水卷着拖着，流淌向远方。终不知手中的花之欲遗谁。
　　三月春水柔的能化开将军的铁面，解冻将军的石心。
　　清风拂面，将军未饮先醉，痴了似的捧着一只杏花在江边失神，任蝴蝶扑上衣袖。
　　............
　　数十载的光阴流淌，回忆徜徉在长河里，渐渐被冲得浅淡、透明。
　　直到最后，邵瑾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浅青色的衣角盘桓不肯随生命一起逝去，却看不清这衣衫主人磨糊的面庞，也记不清与之有关的一切的始末。
　　冥冥中却有什么灯盏般指引着瑾邵，一缕孤魂似的向前飘荡，穿过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不断的、继续的、无休止的向前走着。
　　前路仍是一片烟笼迷蒙，不知会有什么，又在何时才能到尽头。
　　忽地陷入一片黑暗，掌心上似乎还残存着死前刺骨的冷寒触感。再然后，邵瑾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事物了。
　　白光乍现在似乎长达有千年之久的黑暗中，又似乎只是短短一息后的瞬间后。
　　永乐帝四年的暖阳照射入窗，暖融融的洒了人一身金光;窗外树影斑驳，绿叶抚上落尘的檐壁，斜斜探出白墙。
　　邵瑾睁眼，棕色的眸子被光映照得极浅极淡，小桌旁的黑釉束口盏中还静置着半杯未喝完的茶。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