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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又见长夜时,入梦蓝春去 ...

  •   门外传来一男子温和的声音,却又问的有些急:“请问有人在家吗?”

      钟游盯着灯光下莹白的陶瓷汤勺,心里霎时间万千念头闪过:小孩孤身一人惨遭深山老鬼毒手……念及这不是科学世界,钟游也不保准外面是人是鬼,偏远小村就这么几十户人,傍晚时分他娘亲被人接走的事情又都知道,有人或许馋这一丁点儿可能的银钱。

      门外那人听屋里没动静,便有些落寞地说:“抱歉,晚来拜访实在唐突,只是初来乍到此地,我儿急病,不知近处是否有医师?”

      钟游一回神,听嗓音确实不算熟悉,说话又很有礼数,自己家这门……硬撞也不是不能开……便索性应声道;“有人。”一面放下粥勺,抹了一把手,走过去开门。

      门前正立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大约三十出头,一身素净布袍,是副书生模样,硬朗面容上带着掩不住的焦灼,急切的眼神在看到钟游的时候明显顿了一下。

      钟游今年七岁,但身形着实小,紧紧抿着唇的时候,却带一点大人的严肃做派。他正用一双桃花眼看向男人:“……往东五里有个医馆,医术是很好的。”

      娘亲曾经半夜在那里看过病。

      男人欣喜一瞬,又稍带急切地道;“是吗?!那太好了!小孩,你家大人在吗?能帮忙带个路吗?”

      钟游淡淡回道:“没有大人,只有我自己了。”对面男人明显一滞。

      钟游平静说道:“可以去前面问问,应该都会有人在家。”顺便向前面隐隐有亮光的村舍一指。

      男人道过谢便匆匆向前奔去。钟游一手依着门框,一面静静地看着奔向光亮的男人。跑的真着急啊,钟游想。

      他突然又回想起了自己童年的一些只光片影。

      ……那是潮湿而沉闷的屋子,有什么东西在起起伏伏,吐出绵长的气,推动这凝滞的黑暗,自己坐在低低的板凳上,用尽力气扳过身子,去看小小窗户上那一片阴白的天。窗外狂风大作,有枯老的树枝尖端在摇晃,自由又狂放,伴随着熟悉的指甲划过玻璃声。

      钟游最后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自己坐在烛台下慢慢地喝完了已经有些凉了的粥。

      男人匆匆奔到下一家去,在一番解释后一个男丁便爽快地答应随他前去请医师,赶路上男丁好奇问道;“兄弟怎么称呼?刚来沈家桥啊?孩子是不服这儿水土啦?”
      男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正绕过路上一截断木,闻言抬头勉强笑答道;“在下毕文扶,是个教书先生,确实是刚从南边过来的,想着过阵子上京赶考,老家里不太平,才带上家里人住过来,没想今天刚到不久,我家儿子就发起了高烧,一直说胡话,我这才上门叨扰了。”

      男丁摆摆手;“这算多大事,孩子要紧。”走了几步又顿了顿;“毕兄老家是怎么个不太平?”

      毕文扶闻言叹气;“最近江浙一带有一群赖皮拐子,为首的还会些子法术,到处抓十岁左右的孩童,明的也有暗的也有,朝廷命人来查,镇玄宗也派了修士协理,可几个月过去,还是时不时有孩童失踪,家里人丁稀少,实在不敢再呆在那地方——”

      男丁一阵唏嘘孩童,又是痛骂这拐子一伙丧尽天良,又追问拐子捉那孩童如何,毕文扶心里急着赶路,还是耐着性子地回答;“据说是拿去炼丹,什么肉骨回生丹——可不是痴人说梦,人都死了怎么肉骨回生。”

      男丁在前面轻轻“啊”了一声,或许是听出毕文扶语气中的些许不快,这才闭上了口,快速地走在前面。

      毕文扶好容易翻山过去请到了医师回家,一推门便见到娘子坐在儿子床前以泪洗面。

      史云眼红心急,见到相公领着医师进门,赶紧起身道:“衡儿他……都快烧糊涂了!一直在说胡话!”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医师忙上前去诊,毕文扶谢了男丁,又递些银钱,这就赶忙上前出言抚慰;“好了好了云儿,我这不就回来了,你别太过担心,衡儿肯定会没事的,啊。”

      史云依在相公怀里,紧张地等着医师诊脉。

      帐内少年冷汗细密爬了满脸,整个人好像烧着了一样,嘴里不时发出些怪异的呢喃声,医师见状赶紧切脉,却又觉得这脉象好生奇怪,说是急切狂乱,像是高烧亢奋之态,可又忽而轻浮细弱近至于无,好像虚弱力竭、将尽之态。

      史云见医师半天不说话,又锁眉做沉思状,登时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开口问道;“医师,我家孩子脉象如何?能不能先煎些药给他退烧?”

      医师点点头,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先开些降温去热的药吧,这孩子脉象这会有些乱,我再看看。”说罢快速地分了几种中药,叠作数个纸包递给史云,毕文扶连忙接下,脚步匆匆往灶房去了。

      医师稍稍诧异,又给床上的孩子切了回脉,这一切可就更怪了:此时脉象平稳中和,绵长有力,完全不像生病之人了。

      医师愕然抬头,正好看见了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眼,带着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过来。

      “衡儿啊!都是娘不好!”史云直接扑上来一把搂住孩子,如画眉目现在也都乱作一团,忙不迭诉说自己的不是,“前几天急着赶路,这地方气候又是多变,才让我儿生了急病!说了一圈子胡话,可心疼死娘了!”

      夜凉如水,室内却温暖如春。刚从热病中苏醒过来的少年还有些虚弱,面对娘亲的自责有一瞬间的怔愣,他缓缓抬手搭上娘亲抽泣的肩头,不自然地抬头迎上不远处站着的爹爹疲惫而又欣喜的目光。

      少年半张脸掩在轻纱帘投下的阴影中,另半张脸暴露在烛光之下,眼睛亮的惊人。在与毕文扶对视上的一瞬间,神色自然地换做温雅态:“让爹娘担心了。”

      最后到史云和毕文扶千恩万谢送走他,医师还稍微有些恍惚,那少年虽说后来又表现出病恹恹的样子,跟着自己娘亲爹爹温言亲昵了几句——可是那一睁眼时游刃有余的笑意,总让人觉得古怪。

      医师提起药箱,将刚收的明显较多的银两收进袋里,匆匆走至院子门口时,又往后瞥了一眼窗上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的剪影,满腹狐疑地走出这座小院。

      毕文扶看着衡儿将熬好的中药慢慢喝下,这才松了口气,开口道;“这次衡儿急热,咱们又人生地不熟,幸好第一家就问到了医师。”看到史云爱怜地抚过衡儿额发,心里又动了动:“那家还没有大人,只有一个不大的孩子,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祸事,孩子倒是整齐又机警,住下些时候多照顾些吧。”

      史云本是善良心肠,又是母亲,自然满口答应。两人又同衡儿说了会话,便灭烛关门退了出去,回了房间。

      房间里只留一人平躺着,好长时间没有声息。窗外的月慢慢席上院内桂树,青葱脆叶在夜风下沙沙作响,偶尔的劲风缱倦一团青叶,在地上的云影处滚做一处,远处还好似有几声鸡鸣。

      床上的人慢慢舒展四肢坐了起来,右手食指轻绕上身前一尾长发。少年身形并不羸弱,肤色健康,剑眉星目,眉宇英气逼人,可鼻子又小巧精致,下颌柔和,为整张脸添了不少温柔,中和起来更有些书卷气。

      他猛地低头用牙齿狠狠咬住那一缕柔发,又轻轻含在嘴唇之间,并没有去亲吻,只是用高热过后如同火烧的喉咙发声,在发丝之间低声喃喃,声音之下带着隐隐的疯狂与呜咽,像说不清话的孩子一般,“……毕谨衡,好久不见……”

      火伞如盖,炙热似烤。那人跪在凹凸不平的华岩石上,铁链与镣铐支撑起已经瘫软的身体,浸湿的长衫混着血与铁锈的味道,长发散乱一地,几乎覆盖了整个颤抖的人和大半块直径三尺的圆石,他紧紧闭着眼和口,不视不言。
      有人在厉声道,钟游!你私学禁术!滥杀无辜!勾结魔族!构陷同门!桩桩罪状皆有铁证!你怎么不该被销灵!你怎么不该死!

      也有人在轻声说,钟游,念你在座下多年,门主九雷销灵前,本座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你只要给出合理理由,死罪可免。

      还有人在激动争执,他怎么会?!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让我去求仙尊再查个明白!

      慢慢地,激动的声音渐渐小下来,像藏进了这炎炎夏日里的光亮里,周遭都明亮到灼目起来,华岩石这三尺之地,却暗的近乎消失。

      接下来是疼痛——那么多年来最后一次疼痛,最刻骨铭心。九雷销灵的过程是相当安静的,并不是大能修士渡劫时轰轰烈烈的闪电雷鸣。只是高台上门主翻掌出一个精巧雷球,漂移到这方罪石之上,骤然劈下第一道青雷,直指头顶。

      钟游几乎是一瞬的发出惨叫,他感到五脏六腑一道粉碎。

      那一天华岩石上的叫声凄烈又卑微,但众修士只听到了第四道销灵雷响起,第五雷劈下的时候,他已经叫不出来了。九雷毕,侍者弟子沉默而快速地处理尸骸,用灵力清理被抓裂的华岩石恢复如初。

      半刻钟之后,钟游这个人便在这个世界消失的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带走。这世上认识他的不过数十人,知道他今天死的不过数百人,知道他为何而死的却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故意在远方。

      第二天清晨,鸟雀的叫声好像相当遥远,在这个山脚下的小村庄里回响,钟游睁开眼,屋子里还是一片薄明,窗外的天色青灰,夹杂一丝玫红。

      好天气,钟游在被子里想,他没什么赖床的习惯,很快地穿衣、叠被、梳洗自己。

      迈过房门的门槛,钟游像以往一样习惯性的喊了一声,“娘亲早,吃什么?”

      以往的对门总会传来一个不太耐烦的声音,“随便!”还伴随一两声小孩惊醒的啼哭,跟着女人些许慌张的哄声。

      今天钟游静静地盯着对面紧闭的木门,门边已经有些翘边了,陈旧的黑色污垢贴在上面,像是自己短暂的糟糕的过去。

      新生活啊,钟游在心里默念道,要是原来的钟游,该怎么做呢,爹死了,娘亲走了,两个人都不要自己,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该怎么靠一点点银两长大?

      钟游本人不太擅长养活自己,在自己过去的二十年中一直是被赡养着的,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读书,所幸读的还不赖,这才一直被赡养下去,离开赡养的人自己改如何生活,他活了二十年也仍然是一头雾水。

      钟游摇摇头,走到正堂门口坐在门栏上,面朝着远处青灰云天,院子里中间一条不长的歪扭青石板路,不少砖块已经不再妥帖地粘在泥土上,左侧是有一口水井,石头外壁上爬了稀疏的青苔,右侧有一小块菜地,种着诸多青菜瓜果,黄色竹竿搭建起的架子上缠绕着不少青藤,可能是黄瓜。

      此时已是春天,周遭一片烟蓝色,是黎明时刻独有的轻盈透彻,在这青山脚下的小小村庄里,有浪漫而周转的晨梦。

      钟游自己被眼前景色恍惚了一刻,我大抵是个浪漫主义者,他想,这时候了还关注景色。不过也是,我过去的二十年,又哪有一瞬间真正活在现实世界呢,我见、我闻、我尝、我思,没有哪一时刻的世界,不被我个人的想象所补充与延伸。

      就这样在云雾般的蓝之间,钟游静静地坐了很久,他看见院子外那棵槐树,已经抽出些新芽,在不太清明的微光之中,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黑色轮廓,在浅灰的天幕下映衬得格外显眼。

      槐树之间还有两只鸟,圆润的肚子轮廓清晰可见,钟游看见它们在灵活地转动脖子,你啄我啄,啊,钟游有些讶异地想到,今天是自己没有任何身份生活的第一天,没有任何任务,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可能的更加优秀、没有“更好”、没有娘亲的吩咐、没有需要的照料。

      哈,二十岁的钟游突然出声笑了一下,那我应该做些什么呢,他漫无目的地想东想西,也不是为了个什么答案,只不过想要想一想罢了。

      那我去吻一吻初春的衣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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