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出樊笼》林蓠L

9、直播

　　陈瑜醒来天已经亮了，谭景言不在，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前排车窗紧闭，后排车窗却开着，她身上盖着一件黑色外套。

　　就快八月底，立秋后气温持续走低，清晨的风有了凉意。车停在医院停车场，这个时间早起排队看病的人摩肩接踵，院里已是人来人往。

　　她把外套拿开，叠好后放在中控台上，犹豫要不要给谭景言打电话。
　　正纠结，他回来了。

　　谭景言小心翼翼打开车门，看到她醒了，笑着举起手里的纸袋：“我买了热豆浆和三明治。”

　　他好奇怪，不笑时，整个人显得非常严肃，笑时，弯起来的眼睛又像春日阳光般和煦温暖。

　　陈瑜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当他从纸袋里拿出热豆浆递给她，她只觉得昨夜为了赶工熬夜的疲惫感一扫而空了，身体也跟着松弛下来。

　　在他们身后，是吵吵嚷嚷的门诊，相比之下，车里的一方静谧像是偷来的。

　　吃完早餐，谭景言去上班，陈瑜也要回病房照顾外婆洗漱。

　　下车前，她收到笙姐发来的信息和感谢红包，说视频发了，红包是她的心意，月底还会给她申请一笔劳务费。

　　陈瑜没收红包，回复笙姐：很开心能帮到你。

　　收起手机，她对谭景言说：“谢谢你昨晚借我电脑，我朋友的事已经解决了。”

　　其实不止是电脑，还有他一整晚的时间。陈瑜没想到，那条视频会搞到凌晨，觉得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谭景言握着方向盘，沉吟片刻，煞有介事问：“所以，有谢礼吗？”

　　陈瑜愣了一下。

　　他又笑起来：“不然这样，你帮我挑一款车载香氛怎么样？”

　　*

　　几天后，外婆出院，陈瑜用闲暇时间帮谭景言挑了一款她常用的香氛。

　　扩香器是胡桃木设计，内置的原木香氛棒有三种味道，分别是：落日海洋、热带雨林、白昼边界。

　　她在实体店闻过味道，都是偏木质的中性香，不会甜腻，能够恰到好处地遮掩汽油和尾气，放在出风口更像一件很有品质的装饰品。

　　决定后，她让店里的售货员包起来，用现金付了款，打算周末去拜访谭阿姨，顺便给谭景言送过去。

　　没想到刚离开商场，走到附近公交站，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落下，谭景言问她：“回观澜荣墅？”

　　陈瑜有些意外，因为知道他平时住在品欢的员工公寓，只有周末才回家。

　　她点头：“你也回去吗？”
　　“嗯，今天小区有活动，回去帮忙。”
　　“什么活动？”
　　谭景言停的是公交车道，他说：“先上车，路上说。”

　　回家路上，陈瑜才知道观澜乐坊准备在小区开一场小型演奏会。

　　起因是和外婆一起创建视频号的奶奶们听闻了她的病情。

　　外婆出院后大部分时间还算清醒，只是偶尔在午睡结束，会错以为四年前的那场车祸没发生，把陈瑜当作死去的女儿。每当这时，她就变得非常粘人。

　　等到清醒过来，意识到不管自己曾经多么风华正茂，终究还是变成了垂垂老矣、啰嗦缠人的老太婆，何美卿的情绪就不可抑制地消沉下去。

　　也是因为这个，陈瑜决定回来陪她住一段时间。

　　谭景言说：“最近你不在家的时候，外婆总会来找我妈聊天。”

　　陈瑜有些惊讶：“是吗？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她怕你担心。我妈说，她出院后视频都不拍了，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所以和乐团的奶奶商量在小区办一场演奏会直播，大概七点钟布置好场地，你想办法把外婆带过去，给她一个惊喜。”

　　陈瑜听得懵懂：“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谭景言笑：“因为这主意是我出的。我妈去年生过一场病，出院后情绪低迷过一段时间，得想办法让她们别胡思乱想，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

　　他这番话帮陈瑜拨开了罩在眼前的迷雾，难怪她会觉得外婆和以前不一样了。

　　出院后，她的琵琶再没碰过，给她订制的新旗袍穿了一次就束之高阁，从前乐队的奶奶们常来家里排练、录视频，现在她也不出镜了。

　　想到这里，她只剩下自责。明明她才是外婆最亲近的人，反倒要别人提醒才能发现问题根源。

　　陈瑜静默片刻，想起包里刚买的车载香氛，拿出来：“谢礼我挑好了。”

　　谭景言转头看到她手里的橙色包装盒，笑问：“能帮我安装在出风口吗？”

　　陈瑜拆开盒子：“有三个味道，用哪个？”

　　“你喜欢哪个？”

　　“都喜欢，不过白昼边界的味道更上头。”陈瑜把塑封袋拆了，拿出香氛棒放到鼻间，“像……在大漠露营，闭上眼睛，漫天繁星。”

　　前面是十字路口，交通灯跳转，谭景言缓慢踩下刹车。他回头，看见陈瑜闭着眼睛轻嗅香氛棒，情不自禁勾起唇角：“就它了。”

　　骗外婆去演奏会现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陈瑜到家，何美卿已经洗过澡，她用尽浑身解数才说服外婆换上旗袍陪她出去散步。

　　走到小区正门的爱神雕像喷泉广场，原本黑暗的夜陆续亮起星星灯。

　　她们循着灯光看去，空旷广场变成天然舞台，身穿各色旗袍的国潮奶奶早已带着自己心爱的乐器等候多时，她们错落而坐，最中心的位置却空着，椅子上摆放的琵琶是陈瑜趁外婆换衣服，偷偷从家里拿出来交给谭阿姨的。

　　何美卿不敢相信：“这不是我的……”

　　陈瑜笑而不语，伸手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是网络直播哦，你的粉丝都想你啦，快去吧。”

　　何美卿这才注意到架在一旁的三脚架。

　　她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走向那把专门留给她的座椅，拿起琵琶，优雅落座。

　　当第一个音符落下，周围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也纷纷加入演奏阵营，一首改编过的《十面埋伏》，激情彭拜、振奋人心。

　　这场演奏会将持续一个小时，陈瑜和谭景言站在人群外，眼看外婆又变回意气风发的样子，她抬头赞道：“看来你确实很有经验。”

　　没等谭景言说话，手机振动，是笙姐的电话。

　　她朝谭景言晃了下手机，走远些，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按下接听键。

　　谭景言的目光一路追她而去。几分钟后，她放下电话回来，他假装若无其事，继续看奶奶们的演奏。

　　发觉她握着手机心不在焉，他忍不住问：“怎么了？”

　　陈瑜说：“是那天找我剪片子的朋友，她想辞职单干，手里缺人，问我有没有兴趣跟她一起。”

　　“做什么？”
　　“拍电影，也会拍一些商业性质的广告短片，像微电影那种。”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机会。”
　　“嗯。”陈瑜点头，“我们这个专业毕业的很多都转行了，能坚持下来，无非是因为热爱。她在电视台很多年，一直有跳出来的计划，这次遇到了靠谱的投资人，觉得是时候离开舒适区了。”

　　“你呢？”谭景言侧眸看她，“怎么打算？”
　　“没想好。我需要时间考虑。”

　　谭景言直言不讳：“因为顾津生？”

　　这个名字好像一道魔障，陈瑜内心颤动了一霎，抿唇不语。

　　谭景言也没追问，只是目视前方：“虽然我不懂影视行业，但我有表姐学艺术，申请国外的学校需要提交作品集，我想，你们也差不多吧。”

　　陈瑜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安静听着。

　　没想到他下一句竟是：“如果你想去伦敦电影学院，有工作经验和成熟作品会有很大优势。”

　　闻言，陈瑜惊愕抬头。未等发问，谭景言如实坦白：“之前一起上课，看你桌上放了一本伦敦电影学院的宣传册。”

　　经他提醒，陈瑜想起来了。

　　难怪他之前送她回盛世会议中心，会一语道破她学英语的目的是为了考雅思。

　　她发现谭景言的眼睛简直像名侦探手里的放大镜，在他面前，她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无处遁形。

　　见她默认了，谭景言说：“我看过你拍的纪录片，很细腻，网友的评价也不错。那天看你帮朋友剪片子，你自己可能没察觉，在我看来，你坐在那里，低着头，盯着电脑屏幕，一帧一帧的核对、检查，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时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陈瑜不是轻易感动的人，但她必须承认，谭景言的这几句话对她的杀伤力很大。

　　他好像很了解她，哪怕她竭力掩饰，他总能找到突破的隙罅，潜入她的领地，将她的面具揭开。

　　谭景言说：“斯蒂芬·金在他的传记里说，上帝赋予你做一件事的能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做呢？”

　　当这个问题砸向她，陈瑜无话可说。

　　所以，她分明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什么不做呢？

　　就因为顾津生会不高兴？

　　可她早就受够了这种畸形的关系，否则也不会筹划留学的事。

　　她期待顾津生结婚后能放过她，毕竟他就要有自己的家庭，这有悖于他们最初的约定。

　　如果搭建在他们之间的桥梁早晚会分崩离析，她也该为自己规划条退路了。

　　*

　　两天后，陈瑜给笙姐回了电话，她决定加入她的团队，从头开始。

　　倪笙自然高兴，陈瑜的能力有目共睹，拥有她就相当于拥有可靠的左膀右臂。

　　高兴过后，她小心问起：“顾总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他就要结婚了，最近没时间管我的事。”

　　倪笙沉吟：“没问题吗？”

　　因为工作的缘故，她曾经见过顾津生几面，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暴君。她怕陈瑜考虑不周，为自己埋下隐患。

　　陈瑜笑：“等他回来，我会好好和他谈一次，当初我们在一起，我明确说过，不做他人婚姻的第三者。所以，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

　　通话结束，陈瑜没来由心情舒畅。

　　她和笙姐约了明天上午在电视台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再详细聊聊公司未来涉及的业务。

　　电视台在市中心，为了明天不用起早，陈瑜打算今晚回锦绣未来城那边。

　　楼下传来一迭声的欢笑。

　　她下楼走进客厅，发觉谭景言和谭阿姨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谭阿姨祖籍是苏州人，如今已是吃蟹的季节，老家亲戚寄来阳澄湖的大闸蟹，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她拿来给左邻右舍分一分。

　　何美卿年轻的时候也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她去书房把相册拿出来，给他们看以前在苏州拍的照片。

　　这相册有些年份了，里面还收着陈瑜从小到大的照片。

　　有一张，她扎着两个朝天揪，穿着碎花小裙子站在墙根下罚站，手里捏着一把从花坛里摘来的小花花，因为被父亲批评，哭得小脸皱巴巴。

　　何美卿说：“这是小瑜破坏花草树木被她爸抓了一个现行。”

　　谭景言唇角弯动：“好可爱。”

　　“哪里可爱，你看她哭的，丑死了。”自家的孩子，何美卿放肆吐槽。

　　陈瑜恰好听见，走过来，从她手里夺过照片，不准他们看了。

　　“外婆，你竟然偷偷说我坏话！”

　　何美卿无辜：“我是客观评价，你就说你哭得丑不丑嘛。”

　　陈瑜无语，转身就走，何美卿叫住她：“大晚上去哪儿啊？”

　　“回宿舍。明天和一个姐姐谈工作，那边离见面的地方就十几分钟。”

　　听说她要走，谭景言马上跟出来：“我送你。”

　　陈瑜看了他一眼：“太晚了，我打车就行。”

　　一旁的谭阿姨却笑眯眯说：“让他送，让他送，现在还早呢，他在家待着也是对着你的电话号码发呆。”

　　陈瑜错愕了一瞬，看向谭景言，他正好走到玄关，闻言，仓皇回头：“妈！”

　　“怎么了？我说错了？全小区都知道你喜欢小瑜，就你磨磨蹭蹭，我都看不下去了。”

　　亲妈抖搂大实话的时候最可怕，谭景言怕她再说些什么，迅速换好鞋子，对陈瑜说：“我们走。”

　　他耳朵都红了。
　　这么纯情吗？
　　陈瑜莫名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这个时间，路上畅通无阻，谭景言的车里萦绕着清冽的木香，是陈瑜选的香氛味道。

　　他一直把她送进小区，将车停在楼下。

　　附近的房价高到离谱，不用猜也知道，她住的房子应该是顾津生的资产。

　　陈瑜解开安全带：“谢谢你送我回来。”

　　谭景言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你明天是去见电视台的朋友？”

　　“嗯。”陈瑜说，“我想加入她的团队。”

　　谭景言很开心她能这么选择。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看她就要扣动门锁下车，萦绕在嘴边一整晚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脱口而出：“那顾津生呢？”

　　陈瑜拉动车门的手顿了一下。

　　谭景言的目光沉静如海，看她半晌没说话，平静开口：“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但我觉得，这不是你的本意。我分辨得出来，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演戏。陈瑜，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他，开始新的生活，谈一场正大光明的恋爱。”

　　他幽黯的眸子映出她的轮廓，刹那间陈瑜哑然失语。

　　是谁说过，真诚和坦荡是现代人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如果是以前，她根本不会过多思考，就能将这个问题胡乱搪塞过去，可她现在没办法忽略谭景言眼底的赤诚和期待，在他面前撒谎，无异于不打自招。

　　她张嘴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束远光灯从他们的正前方照过来。

　　陈瑜下意识抬手挡住刺目的光源，等那束光熄灭，她和谭景言同时看向窗外——不远处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宾利，有人推门下车，径直向他们走来。

　　直到那人走近，陈瑜才确定自己没认错人。
　　是顾津生。